所谓能干的女性,指的就是敦子这种人吧。
不管做什么都无懈可击,连佳人也只有在一旁赞叹的份。每次开口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她都立刻报以微笑地说『不需要』。
得知佳人和遥同住时,敦子更难掩惊讶地说:
「从早到晚都跟上司在一起,不会觉得很累吗?」
「不,还好。」
「真要找的话,这附近应该能找到不错的房子啊?」
「是吗?」
佳人的回答满是沈郁又无力。
看到佳人的反应,敦子隐约也察觉到他有苦衷,便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聊天的当儿,敦子提到自己藉这次帮忙的机会,将有给休假一次请完。她任职的农料公司似乎没说什么,就准了她的假。据她的说法是因平常除病假外完全没请过假,公司这次才会那么干脆地答应她的申请。
敦子到家里帮忙的这段期间没留宿,但每天早上佳人他们出门后,她便会用遥给的备钥进屋整理,并等到两人回来后才回家。佳人他们回来时,晚餐跟洗澡水自然都已准备好了。若是以前,遥常会在晚上和各干部开会,但意外发生后,或许是怕周遭人担心便不太这么做,下了班就和佳人直接回家。不过,看到穿着围裙的敦子出来迎接两人,不,该说是迎接遥时,佳人的心简直如针扎般难受。
「再这样下去不会太辛苦吗?」
担心不已的贵史忍不住这样问。
敦子到黑泽家帮忙的第五天,贵史和佳人约在外头的书店碰面。久未碰面的贵史万万没想到,见到的竟是满面愁绪的憔悴人儿。担忧的他追问之下才知道,佳人连周末都会见到敦子,以致心情全然无法平静。
自从去年结识了年轻律师执行贵史以来,两人虽没经常碰面,却一直很关心对方的事,面对和自己同年且同样身陷苦恋的贵史,佳人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东原先生也很担心你。」
贵史小心冀翼地说出东原的名宇,表情突然有种豁出去的感觉。
「你干脆把实情都告诉遥先生吧?说不定他会因此想起一切?」
怦通,佳人的心猛一震。
连最了解两人清感的贵史也这么建议,佳人不禁开始动摇。但旋即又想起自己的决定,连忙摇摇头。
「或许他真的会想起一切。但如果没有,只会徒增他的困惑而已,我们的关系也会变僵。一想到这里,我就……」
「佳人。」
见佳人垂下眼帘怎么也说不下去,贵史随即放柔音调。他似乎察觉先前口气太过批判,佳人有些难以接受。而这份体贴佳人也敏感地察觉了。
「我们离开这里吧?」
书店并不适合聊这么沉重的事。
在贵史的催促下,佳人起身离开书店。两人沿着狭小拥挤的单行道走向车站,一边讨论要到哪里吃晚餐,顺便再去喝怀酒之类的。
「连我这局外人都觉得焦虑不安了,你所承受的压力与痛苦想必更加难以数算。这件事没有谁对谁错,到底该怎么做才好,真的很难下决定。只不过,我就是觉得很不甘心。」
贵史那彷佛自责帮不上忙的口吻,令佳人觉得很抱歉。
「贵史,我没事,真的。」
「说是这么说,但我就是不放心。毕竟你这个人很爱逞强,而臣还意外地顽固。」
「是这样吗?」
不知该如何回答的佳人微微皱起眉头。
不料贵史却突然露出微笑,眼里充满作弄意味。
「我并没有逞强,只是想先静观其变而已……」
「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从贵史的表情可知他仍无法接受佳人的作法,却还是尊重他的决定。
「但我要你答应一件事。之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或痛苦,千万别独自承受,一定要让我或东原先生知道。」
听到了吗?贵史强调地问,佳人立刻点点头。他很庆幸贵史如此为自己着想。
接着两人走向某栋大楼地下室,来到一间名叫『绢屋』的料理店门前,贵史毫不迟疑便打开拉门。
「欢迎光临。」
一位穿着和服的女性前来招呼。店内不甚宽敞,气氛却相当不错。
「偶尔喝醉也不错。」
在柜台前的椅子坐定,用服务生递过来的湿手巾擦过手后,贵史朝佳人眨眨眼。
「要是你喝醉了,我一定把你安全送回家,再顺便跟遥先生打声招呼,我想他大概也不记得我吧?」
「真的很不好意思。」
一想到遥竟然忘了曾帮过自己无数大忙的贵史,佳人就觉得好内疚。
「不用道歉啦,佳人。我又没有那个意思。」
贵史伸手覆住佳人的手,然后紧紧握住他。
「遥先生忘记的不止是你。我只是想告诉你这点而已。」
「……嗯。」
感觉勇气与鼓励伴随着贵史的体温缓缓流了过来,佳人枯萎的心再度活络起来,「两位久等了。」
服务生将烧酒酒壶和酒杯送到两人面前。
贵史将杯子递给佳人,并替他倒满酒。
不太会喝酒的佳人在贵史劝诱下,不禁也想尝尝喝醉的感觉。
见佳人依言干掉杯中物,贵史放心似地轻叹一口气,接着也饮尽自己怀中的液体。
这天晚上,佳人真的很感激有贵史这个朋友陪伴。他让佳人深切体会到、自己在这世上并不孤单。
叩、叩!有人毫不客气敲着门房。
该不会是遥吧?原本在房内发呆的佳人心跳不禁加快。但不久却听到一阵细微女声传了进来,随即涌起满腔的失望与自嘲。
现在已跟之前不同,根本不可能会是遥。
自从失忆以来,遥就没再敲过这间房门。甚至连在起居间或茶室碰面的机会也很少。或许是天气变冷了,这阵子遥也不太到露台上赏月边小酌了。
敦子到黑泽家帮忙已有两个礼拜。刚开始还会客气地早点离去,但自从她在家里度过一个周末后,便逐渐有打算住下来的迹象。佳人常在九、十点左右,看到两人在茶室品茗边回忆以往幸福快乐的曰子,这时的他心里总是无边酸涩,虽然遥多半在听鲜少发言,不过他的神情确实比平常柔和许多。佳人的心有如刀割,更加确认两人以前是一对。
渐渐地,佳人已习惯敦子穿着围裙在家里忙进忙出,甚至觉得她从以前就这么做了,没有半点不协调。
每当敦子到家里来时,佳人都会识趣地待在房间避免碰面。毕竟楼下没有佳人帮得上忙的地方,况且他不在,敦子也会比较轻松。每次和她碰面时,佳人都觉得彼此间的空气瞬间凝结,清楚意识到对方的存在真的很突兀。
幸好平曰三人相处的时间不多,佳人还不至于太难受。真正难过的是不用上班的周末。
原本佳人就不太出门,即便家里的气氛再差,他仍不打算假曰外出。
而敦子似乎也知道佳人不太爱出门,只在第一个周末稍有微词,之后便尽量不去理会他。看来她似乎也察觉到,佳人跟遥之间可能存有某种特殊关系。
所以敦子来敲门时,佳人自然很惊讶。
「可以跟你聊一下吗?」
「嗯。」
尽管有些犹豫,他还是让敦子进房并半开房门。
「啊,请进。」
他让敦子在墙边的双人沙发坐下,自己则把手搭在书桌旁的椅背上站着。
「真是简约的房间呢。」
敦子环视了下佳人的房间,感动之余也流露些许讶异。看来平常清扫时,她并没有踏进这房间。
「久保先生从何时开始住在这里呢?」
敦子调回视线,探询似地望着佳人。
那是对意志力坚强的眼睛。佳人不禁这么想,自己的立场似乎愈来愈不利了。最近他甚至开始猜想,遥会不会选择敦子不要自己了。受不了敦子的注视,佳人不着痕迹地别开目光。
「——前年春天。」
老实回答后,佳人才察觉糟了。实在太不小心了,说不定她会因此猜出,自己在担任秘书一职前就认识遥了?
佳人战战兢兢地看向敦子。
果不其然,从表情不难瞧出她正在思考这件事。
然而,就在佳人担心敦子会问更深入的问题时,她却一反猜想仅微笑地说『是吗?还真久呢』。
佳人顿时觉得很扫兴,另一方面也很怀疑敦子到底在想些什么。聪慧如她者,不可能没发现个中蹊跷。既然如此,为何装做毫不知情?到底有什么企图?
「久保先生,其实我……」
敦子用指尖在沙发扶手处轻划,边用下定决心似的声音说道。
「我、不,是我们大学时曾交往过。」
敦子刻意将主词改成『我们』,佳人隐约猜到她接下来想说什么。
我不想听!佳人在内心大声叫嚣,却没有表现出来。
「刚念大学没多久,我就因为参加社团活动认识了大我一届的遥。快到夏天时,我们就自然而然走在一起了。」
佳人并没有附和她,不,应该说敦子根本不在意佳人有没有在听,自顾自望着远方继续说。
「『我们交往吧?』到头来,他连这类话也没对我说过。不知何时起,周遭人都当我们是一对。等我们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交往了好一阵子。遥是个不太会说话,又对浪漫那一套很没辄的人,这点倒是都没变呢。事隔多年再见到他,不禁觉得好怀念。」
「那个……」
佳人好不容易从干涸不已的喉咙挤出声音。
「……不好意思,我还有书没看完。」
他委婉地将不愿继续听下去的意思传达给敦子。现在的他可没坚强到听下这些话还不受伤。
「真的很抱歉,我很快就说完了。」
面对不放弃的敦子,佳人并未生气,虽有不祥预感仍耐着性子说『妳想说些什么?』。
「老实说,我很后悔当初跟遥分手。」
敦子的语气没有半点犹豫,佳人知道她是下定决心才来找自己的。
「那时候,我并不是讨厌遥才分手的。事隔十年后再见,我也确定遥仍然很在意我。」
敦子抬起头,瞪视般地望向佳人。清澈的眼眸深处,看得见不容撼动的坚定意志。
「所以,我想跟他重新来过。」
敦子终于切入正题,开门见山地说出来意了。
「我想住下来照顾遥的生活起居,久保先生。」
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敦子的眼神如此表示。
也就是说,她希望佳人搬出这个家。
佳人喉头咕噜作响,为了掩饰颤抖不已的手指,他抬手拨了下垂落额头的发丝。只要一紧张他就会这样,遥还曾为此取笑过他。想到这里,眼角不禁热了起来。以往那些曰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真的很对不起。」
敦子朝佳人低下头。
「……我还是很喜欢遥,还是很爱他。我一直忘不了他,才会到这年纪还未婚。当初是我先提分手的,如今说要复合未免太任性,但我真的觉得,现在的我们一定能重新来过。遥虽然没说出口,但我知道他也这么想。我真的很庆幸自己没有随便找个人嫁,真的很感谢自己没有轻易放弃。」
得回些话才行!
他从刚刚就很焦躁,却怎样都挤不出话来。佳人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响应,好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又硬生生忍了下来。
见佳人迟迟没反应,敦子愈说愈起劲。
「我知道你有难言之隐,也明白这么说很失礼……但如果你需要资助才有办法独立,我这边有些存款……」
「不是的。」
发现话题逐渐偏向奇怪的方向,佳人终于开口打断她。
「……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样。」
侥管数目不大,佳人自己也有存款。遥给的薪水他几乎没动过,全好端端地存在银行户头里。此外,遥还开了另一个包含佳人生活开销的家计户头。失去记忆的遥自然不记得这件事,而佳人也一直苦思该如何对他说明。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已过三个礼拜,佳人终究开不了口。另一方面,不晓得家计户头存在的遥,似乎都自行掏钱给敦子购买家用品。而佳人则再拿钱给遥分摊家用。遥看到钱时没有说什么,仅默默地收下。毕竟此时的佳人既非他的情人也不是家人,只是单纯的秘书罢了……。
无可避免扯到金钱的现实生活,总令佳人忍不住叹息。
这种感觉真是空虚悲哀啊!
「最近我会找时间跟社长谈的。」
「那个……我、久保先生……」
「之前我就在考虑这件事了。」
不想再听她说下去的佳人,难得强势地继续说:
「我之前就想过,不能一直打扰社长下去。所幸社长现在有妳照顾,我也该彻底划分公私,好好规划一下私人时间了。说不定这是个好机会呢。」
愈说他愈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
虚张声势,一切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他其实想永远待在遥身边,一刻也不想离开。他反倒希望敦子别再出现遥面前,要是能说出口该有多畅快啊!自己也就不用如此痛苦。瞬间,佳人失去了坚忍至今的意义。但旋即又想起,这都是为了遥和自己着想,才强压下心痛逼自己接受事实。
「久保先生,你是说真的?」
敦子的眼眶湿润,眼神满怀期待、喜悦与一丝不安。
佳人使劲握住椅背,坚定自己的意念。
「是的。」
怕说太多话会泄漏真正的情绪,佳人选择冷淡简短的响应。说不定她会因此觉得自己心情不好。
「已经……可以了吧?」
佳人低着头勉强挤出这几个字。
「啊,真对不起,都忘了你还要看书。」
敦子狼狈地站起身,声音充满雀跃。反之,佳人的心情却荡到谷底。
「对了!」横越房间走向门口时,敦子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轻呼一声。
「这里有没有床呢?」
与其说在问佳人,不如说敦子只是将内心疑问说出口罢了。尽管有些疑惑,她仍未停下脚步朝门口走去。
「真的很抱歉硬要你听我说话。不过我明天起就得回公司上班了,所以想从今晚就住在这里?」
遥应该知道这件事吧?
敦子接下来的话,随即解开佳人的疑惑。
「遥也说他不反对。」
没错,遥怎么会反对呢。就算不是遥,任何男人都不会拒绝敦子这般牺牲奉献照顾自己,又聪明伶俐的女人啊。若不是遥那么沉默寡言,说不定早就开门要她住下来了!每晚十点、十一点送敦子离开时,佳人也不免担心她走夜路会危险。在嫉妒的同时又忍不住为她担心,这般矛盾的心情着实令佳人感到困惑。
敦子离去后,各种情绪在佳人内心奔腾交错。他把自己深埋在沙发里,双手紧抱着头。
事到如今,一定得搬出去了。这么一来,他跟遥的羁绊就会切断了!?
佳人死命咬紧下唇。
或许是用力过度。没多久,淡淡血腥味便在嘴里散开。佳人用舌尖舔了舔下唇,传来刺刺麻麻的感觉。
虽然在意遥听了会做何反应,但恐怕他只会说『是吗?』或『就照你的意思做吧』这类话而已。对现在的遥来说,只要佳人能扮演好秘书角色,住哪里都不是问题。
愈想心情愈低落。
然而,佳人终究渴望亲耳听到遥的回答。
说不定……能在离开这个家前,得知现在的自己对遥的意义,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他也想试试。他真的不愿什么也下说地沉默离去。
下定决心后,佳人拖着沉重步伐走下楼。
楼下相当安静,莫非敦子出门买东西去了?不然的话,她也得回家整理行李才行。若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可没那么容易跟遥独处了。
佳人走向书房正准备敲门时,突然察觉屋子深处的起居间似乎有人在活动。
看样子遥不在书房而在起居室。于是他转而走向起居室。
由于两扇拉门皆开敔,佳人能轻易看到室内情况。
好不容易迈开步伐走进里头,却看到两个人影亲密地靠在一起,佳人当场愣住。
由于没听到交谈声,佳人误以为只有遥或敦子一人在里头,没想到却看见两人并肩坐在能照到冬曰暖阳的沿廊眺望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