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岚 下——孜蕾

“那个小鬼，一天到晚到我这里捣乱！弄脏衣服，还偷东西吃！”玉姨叉着腰，骂骂咧咧地瞪着那个小鬼，“让我再看

到你非打死你不可！”小鬼却从高羽身后露出个脑袋，对着玉姨做了个鬼脸，便转身逃跑了。

“谁家的小鬼？”高羽将石子扔到一边，拍了拍手。

“队里用来慰安的女人，爹也不知道是谁。”说到这些，玉姨的态度却也不像刚才那样厌恶，“那女人一定要生下来，

现在又不知道去了哪里。留了个孩子整天野在这里，尽添麻烦！”

[军妓的孩子……]

“就他一个人了？”高羽蹲下身子来帮着玉姨收拾，“那也够可怜的。”

“说可怜是可怜，”玉姨耸了耸肩，“真不知道当初生下来干嘛。”

[也不能这样说吧……]

要放弃这个孩子，也许并非为人父母的本愿。高羽想起了燕飞来。即使在那样的冬天，也怀抱着孩子，使劲爬到帮会的

门口的女人，在这个喜欢下雪的北方城池里，身形一定让人揪心。情知自己不行了，也要在最后，将孩子托付给有能力

的人家抚养。燕飞至今戴着的耳钉，也寄托着她的思念。

不过了多久，那个孩子却又露了脸。不知何时绕到了矮房子的后面，露出半个脸偷眼看着那里。玉姨一眼看到了他，捡

起石子来威胁。

“我正要去后门，你一起么？”高羽却问他。

孩子朝着高羽看了一会儿，便点点头。警戒地从矮房子的后面走出来，直盯着玉姨看。

“玉姨。”高羽轻声叫了她一声，玉姨表情还有些不满，将手里的石子放了下来。趁着这当口，孩子立刻快步朝高羽跑

过来。高羽见他跟上了，便朝后门的方向去了。

“你刚才真是好厉害！”孩子仰起头来看着身边的高羽，“石子一下就接住了！”

“练过哦。”高羽对着孩子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真的？”孩子的表情很惊喜，“教我教我！这样就不用被那个老太婆打了！”

“为什么一直去捣蛋？”高羽问他。一被问到这个，孩子不由地噘起了嘴，气咻咻的，鼻子都皱了起来。

孩子的身上层层叠叠穿了很多件衣服，但没有一件是保暖的冬衣。大小也不合适，怎么看，都像是随便捡了别人不穿的

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否则，在这样的冬天里，冻得厉害。

高羽无所谓地笑了一下，“不管为什么，是男子汉的话，要给女人留一点面子才行哦。”

“我是男子汉！”孩子不甘心地朝着高羽喊。

“还远着呢。朝着老太太怄气就不像男子汉了。”

“那我就饶了她。”孩子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不过你要教我刚才说的那个！”

“没问题！”高羽像是拍兄弟一样，拍了拍孩子的肩，“不过那个要练好几年呢，教你防身的招数怎么样？”

“防身的？什么样的招数？”孩子起了好奇，直缠着高羽问个不停。两人一路比划着，一路到了后门。一高一矮的两人

，有说有笑地搬着厨房用的柴木走着，回到了矮屋子。

“去去！我们这里忙着呢！”一到了那里，玉姨便挥手赶他跑。孩子却意外地横了她一眼，便转过头去。

“等今天忙完了再来找我怎么样？”高羽看到他努力做“男子汉”的样子，不禁在心里笑了一下。

“嗯，说定了！”孩子重重点了点头，回身便跑走了。

“这么快就熟起来了。”玉姨用杵子在盆子的边缘噼里啪啦地打着衣服。

“很可爱的孩子呢。”高羽说。

[嗯？]说着朝屋子后面望过去，无奈地笑了一下。孩子虽说这就走，却还躲在屋子后面朝这边偷偷张望。

“小伙子，最东面的竹竿上的衣服帮我收了，送到李算盘的屋里去。”玉姨身边一起洗衣服的老妈子说道。

高羽听了话便朝竹竿走过去，“李算盘……在哪屋？是算账的人吗？”

“嗯，就在这里不远，走到底转个弯就到了。账本堆得很高，经过就会看到。”老妈子继续敲着衣服。

“好的。”高羽将衣服叠了，应了一声便朝走廊底走过去。转过弯来，却看到堆着账本的屋子，门敞开着。

“有人么？”高羽在门口问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却没有动静。高羽便跨过门槛，进了屋子。四处张望了一下，走到屋

子靠里的茶几边，将叠好的衣服搁在了椅子上。

隐隐地，却听到了说话声。

[嗯？还有里间？]

高羽仔细听着发出声音的地方。

[说一声送来了衣服比较好吧……]

高羽朝右边看过去。那里不是墙壁，却是一扇移门。高羽朝那里走过去。提起手来准备敲门，却停了下来。

“哥，我真是受不了了！”一个男人有些粗鲁的声音，“那个将军阴阳怪气也就算了，还不把人当人使！”

“我在这里拨拨算盘也帮不了你啊。”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虽说是哥哥，听上去却软一些，“当初叫你不要参军，你又

不听我的。像我这样看看账本，敲敲算盘，永远都不会有危险。”

“哥！我不是讨厌打仗！”

“我知道，”哥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你也好不容易当上副将了，舍得的话，扔下你的军队投了安阳军怎么样？”

“你！你在说什么啊哥！”弟弟忽然换了气声说话，“让人知道了别说是我，喜儿和我儿子都没命了！”

“那你说怎么办？”哥哥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厌倦了。

[啊……]

里间的说话声里却传来了人起身的声音。一听到里面的人有些动静，高羽连忙退出了屋子。

一走出屋子，高羽一路低着头思索着，心里便萌生出了想法来。

那个姓李的，是……副将吧。刚才听到的话，也许是个机会。怎么利用这个机会，高羽还不知道。不确定的因素太多，

靠自己一个人不一定能搞定。

一路想着，他回到了原处，见到了玉姨。

“送个衣服怎么这么久。”玉姨稍稍回头看了他一眼。

“一不小心聊上了。”高羽一脸不好意思的笑容，“玉姨，你可知道那个李算盘有个弟弟在我们军中？”

“哦，那个李副将，知道知道。”玉姨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我也知道！”一直躲在屋后的孩子，忍不住小声答了一句。

“你怎么在这里？”高羽装作没发现他的样子，抬了抬眉毛，看着忽然冒出头的小鬼。

“……又没有别的地方去……”小鬼说话有些支支吾吾的，“所以……就等在这里……”

“你也知道李副将？”高羽却打断了孩子的话。

“嗯！”孩子确定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李荣！以前我们一直一起玩的！”

“哦？那现在呢？”

“打仗了，李荣就不来这里玩了……不过我们会在外面玩的！”孩子提到李荣的事，便又兴高采烈起来。

“李荣可是那个李副将的儿子？”

“嗯！脑袋像块石头似的硬，上次追我的时候撞门上了，他没坏，门被撞出个洞来！”孩子说着便乐呵呵地笑了。

“那下次一起去玩。”高羽想着，便笑着说，“我有封家书要送去呢。说是打仗了，出不了这里，着我们打杂的送过去

。”

“我们打杂的啊，就活该做这种事！”一边的女人都不满起来。

“没什么的嘛。”高羽走过去，“你认识怎么去他家不？我不太熟那里的路。”

“当然！”小鬼有些自豪地抬起头，“这里没有我不认识的路！”

“真厉害。”他摸了摸小鬼的脑袋，小鬼便嘻嘻笑了。

和小鬼聊着天，高羽顺水推舟地想到了一个计策。

[不过……这样看上去是不是在利用他呢……]

高羽心里想着，感觉到了些许的不安，搅的他心里有些乱。

[而且，一个人办这些事真是有些勉强啊……]

才这么踌躇着，第二天，却听说了安阳兵单枪匹马闯了洑州城门的事。

那个人，便是燕飞。

第60章：雪城

“大哥哥，高羽哥哥去哪儿了？”

燕飞的手被孩子拉住了，几乎浑身都抖了一下。他有些尴尬地皱着眉头看着那个孩子。被高羽以外的人拉住手，让他顿

时不知所措，收回来也不是，让他拉着也不是。孩子一看到他的表情，吓得松开了手。

一松开手，燕飞也松了口气。没有理会孩子的话，继续朝后门走着。

[高羽哪里认识的这么麻烦的小孩……]

不是讨厌小孩，是不知道怎么相处。这和燕飞讨厌狗是一样的道理。但是高羽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和他们处得很好。

[那个小孩不会也是这样拉高羽的手的吧……]燕飞一路快步走着，[不会还有更加亲密的动作吧……]一路皱着眉头，[

不爽！真不爽！]

才这么想着，便走到了府邸的后门。

“买东西。”燕飞简单地和后门的看守说了一句。

“新来的？”看守不信任地上下扫了他两眼。

“买菜，还有给李荣送家书！”身边的孩子冒出头来，对着看守做了个鬼脸。看守看到这张熟面孔，眉头一皱，“去去

，别惹麻烦！”

说着便放了行。

燕飞也不多话，和孩子直接走出了府邸。

那天晚上和高羽重逢以后，又过了三天。这三天，堂主在战事的空隙中来看过燕飞一次。燕飞只是照高羽说的那样，闭

着眼睛，一动不动。堂主知道他已经醒了，却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立着，对着窗口慢悠悠地吸了一杆烟，便兀自踱出

了门。就仿佛他并非是为了燕飞才来到这个房间，而是为了找一个能安静吸烟的地方似的。

三天过后的晚上，高羽打倒了看守的士卒，再次来到了那个房间。燕飞一听到门外的动静，便机警地跳下了床。看到是

高羽进来了，才松了口气，走过去一把抱住他。

“终于来了。”

“伤怎么样了？”

“能动了。”燕飞说着，在高羽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射箭的距离太远，燕飞肩上的伤口很浅。还有些微痛，但是打小

用惯了的洑州的药膏，很是管用。

“我这里有个孩子，能带你去李副将的家里。就按照我们之前说的那样行动。”

三天前，高羽在偶尔听到的对话里，感觉到了那个李副将的不满。但是单纯的不满并没有办法造成他的叛变。自己必须

还要有些筹码。这便是他和燕飞商量的事。明天一早，燕飞将由那个孩子带路，把李副将的妻儿护送到安阳的境内。而

自己，则握着这个筹码，去和李副将谈判。如果谈判成功，便是为安阳军添了一员猛将。自己也可以借这个机会一起回

到原本的军队里。

“这个，去见他妻子的时候穿上吧。”高羽将手里的洑州兵服递给他。

“诶？”燕飞有些犹豫地接过来，“你穿的衣服，我穿太小了吧。”

“那……脱了件衣服再穿……”

“可是太短了。”燕飞将衣服在身上比划了一下。

高羽知道燕飞在逗他，便敲了他的脑袋，“没人注意这种细节的！”

燕飞揉了揉脑袋，轻笑了一声。

“走吧。”高羽往门口走去，燕飞跟上了他。在门口，却看到个瘦骨伶仃的孩子，一看到自己，便躲到了高羽的身后，

张望着自己。

“这个哥哥带你去李荣家里。”高羽低下头，温和地说。

“你呢？”孩子怯生生地抬头看着高羽。

“我马上就跟来，先跟这个哥哥走吧。”

或许有些擅作主张，但是想把这个孩子托付给李副将的妻子。

这几天，孩子天天都腻着他。从他的口中，高羽也知道了，因为开战，他才随着一些人进入了这里。原本也只是混迹于

军营中。

孩子的地盘，只是马厩的角落里的一堆稻草，或者是任何不会被赶跑，却也有个屋顶能挡雨的地方。谁都不注意他的存

在。如果没有恶作剧，谁都不会想起来还有他这样的孩子。

在战时，这样的孩子或许多得数不清。但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没法放着不管。

他们在屋子里坐等着，直到天终于有些微亮。

“走吧。”燕飞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对着孩子扔了一句话。孩子回头看着高羽，高羽朝他点点头，“去吧。”

孩子恋恋不舍看了他一眼，便小跑着跟上了燕飞。

“燕飞，小心点。”高羽站起身来，对着燕飞的背影说。燕飞略微回头，点了点头便走了。

两个人出了府邸，孩子蹦跳着跑到燕飞的前面，“这边！”

洑州城下起了雪，天阴阴的并不明朗。地上很快积起了一层薄雪，走在地上脚底发冰。

想到要去找自己的玩伴，孩子便很兴奋。就算倒霉地遇到了这场雪，冻得要命，他也还是精神得很。但是看到燕飞的模

样，孩子又不太敢上来拉他。

然而，燕飞虽然没有一丝笑容，却也不对他大呼小叫，所以在他身边，孩子也渐渐没那么紧张了。

虽说在战时，城门未被攻开，城里的生活便仍然照旧。燕飞一步都不拖拉，紧紧跟着孩子小跑的步伐，穿梭在集市和巷

子里。

冬天的洑州，熟悉的空气。曾经燕飞熟悉的，是这个城池夜里的模样。而今在太阳初升的时候，看到它醒过来的样子，

感觉有些异样。

那样的感觉，或许不是怀念。因为这里并没有留给他多么美好的回忆。这样的感觉，大约是记忆被唤醒时的微响。

“你和高羽哥哥是好朋友吗？”孩子忽然回过头来问他。

“不是。”燕飞简短地答了一句。一路踩着雪，发出了嘎吱的轻响。踩出的脚印不久便被新的雪覆盖了。

“那是什么？兄弟？”孩子还是不放过他。

“不是。”燕飞还是淡淡地否定了。

“嗯？”孩子拖长了音调，脑子里还在转着，若是其他的关系，会是什么。

“是恋人。”只一说话，暖暖的雾气便从口中冒出来，随着风向飘散了。

听了这话，孩子无邪气的脸回过来，看着燕飞，“恋人是什么？”

燕飞没听见似的，继续走着。

“是什么？”孩子还是盯着燕飞不放。

“就是互相喜欢。”燕飞却意外地没有露出不耐烦的口气。

“哦……”孩子若有所思地低头想了想，“那我也喜欢高羽哥哥，我们能变成恋人吗？”

燕飞忽然转头狠狠看了孩子一眼，“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