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知寄人篱下,也不愿开口乞求再多,但有时他自觉领会不好,便忍不住焦躁了起来,常常背着何燕常,偷偷的起来去山中练剑,只是何燕常在烟雨阁中过夜的时节,他还是收敛的,不敢那么的放肆。
有一夜他陪何燕常饮酒,喝得有些过,昏昏沉沉的,清晨起来,竟然就翻身起床,披衣拿剑,想要出门去练剑,何燕常被他惊醒,默默的看他片刻,便不声不响的着了衣裳,跟在他身后,随他出了门。
沈梦见他也走了出来,才大吃了一惊,何燕常却只是微笑,摸了摸他的脸,同他说了一番话,让他一生都铭记在心,受益匪浅。
何燕常的手轻轻的按在他的剑上,然后搂他入怀,用衣衫将他裹住,才说:“你看见这庭中的梅树了么?”
沈梦不知所以为,只是僵硬着点了点头。
何燕常亲了亲他的发顶,这才对他说道,“你看花匠栽花之际,每一株都没甚么不同,一样施肥,一样缠枝,一样修剪,是不是?”
沈梦浑身一紧,竟然想,他不是说我天生便是舞剑的么,怎么此刻又说这话?手心里竟然都是冷汗,惊慌了起来,以为这人嫌弃他的资质,不肯再多教。
何燕常见他浑身绷紧,便笑了起来,揉了他腰间一把,沈梦满脸通红,咬紧牙关,朝后靠去,如他所愿的一般,软软的靠在他的怀里。
何燕常握住了他的手,教他拔出剑来,又教他轻轻抚摸剑身,然后才说:“你看梅树长成之后,枝干崎岖,各有异同,梅花开时,更是千姿百态,可哪一株,又不是梅树呢?”
沈梦的手指按在冰凉的剑身之上,又被何燕常拥在怀里,温暖和寒凉之间,心底的煞气似乎终于淡去了许多,只是何燕常的话说得太过隐晦,让似乎隐约有所领会,却又不大明白。
何燕常亲了亲他的发顶,然后才柔声说道:“同样一把剑,你使来,或者我使来,也许大不相同,却未必不好。”
沈梦怔了一下。
何燕常握着他的手,一直教他摸到剑尖,然后才说:“枝干横斜,不过是梅树的不同,待到开出梅花时,却也没甚么分别。剑诀剑法,也是一般。你若是用心领悟了,化为已用,等用到的时节,便不会有甚么差别。”
沈梦的呼吸急促起来,突然喃喃的说,“我,我还是不明白。”
何燕常握住他的手,将剑身送入鞘中,然后突然将他连身抱起,沈梦一时惊慌,却没有挣扎,反而伸出手去,勾住何燕常的脖颈。何燕常不由得轻声低笑,说:“你这样的……,若是还不明白,岂不是我白教了这许久?”
沈梦把脸轻轻的贴在他心口,不想去看他的眼,只是赤裸的肌肤上,却另有一种暧昧的温暖,让人心慌。
他自幼学的都是正统的路数,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可何燕常拿梅树做比,一句句说来,却又浅显易懂,十分的动人。
的确,同一把剑,同一个剑式,十个人使来,也会因天资和领悟的不同,而有所不同。
何燕常教他要先扎好根基,然后再去学变,这变,却是随性之极,最难领会的。
不过只此一事,便已令他受益匪浅。
所以何燕常并不在意甚么武功秘笈,也不把金银珠宝看在眼里。这个,他早就深知了的。
何燕常既然得了麒麟刀这样的至宝,却只是留在手中,而且严藏数年,不在江湖上走漏一丝风声,想必是那刀中藏着甚么惊天秘闻,因此不能走漏消息的缘故。
这把刀又与庆王府牵扯如此之深,其中的纠葛,想必绝不简单。
沈梦反覆的想过了,何燕常在教中之时,既然能把麒麟刀挂在烟雨阁中,藏在那幅秋雁南归图后,日夜的相望。那取出刀中之物后,觉出其中关系重大,只怕也是带在身上的。
只是如今房内各处俱已搜遍,唯有两处不曾动过。
一是何燕常的刀剑,二便是何燕常的身上。
何燕常的刀剑他留着不动,是怕这人起疑。可事到如今,便是会教这人疑心,他也无论如何,都想要动上一动了。
只是他从前却不知道,原来何燕常也会使刀。后来想想何燕常说过的话,或许取段枯枝,于他也是一般无二的罢,便也释然了。
那柄剑看着彷佛有些眼熟,剑身似乎被火燎过,剑尾有一段竟然是焦黑。因此头一眼时他还没有想起来,等到跟何燕常去了一趟荒山,却终于想了起来。
那是黄谌的佩剑。
黄谌不是护法,所以在教主宫中时,从来都不许佩剑而入。只是留南山上,他曾亲眼见过这人将此剑带在身上的,不过日久天长,所以一时回想不起而已。
如今既然落在何燕常手中,想来黄谌逃出教主宫那日,也随身带着这柄剑。
沈梦馀光瞥着那柄剑,微微冷笑,心中却极其的恼火。
那把刀他倒不曾在教中见过,竟不知何燕常自何处得来的,也似一把好刀。何燕常每日都会提着刀而出,与往日里在教中的情形,真真是天壤之别。
沈梦想要问他,却又不能问他,一是怕露出马脚,二来,也是怕听到甚么让人勃然大怒的回答,那时只怕不能克制。
只是何燕常待他这样寻常自然,不带一丝狎腻,反倒让他有些不是滋味。便是方才之事,若是在他人身上,还不知要如何的难以言表,可堂堂的何教主做来,居然也是一片的坦然,彷佛举手之劳,并没有甚么异样。
沈梦起初是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的,他以为他中尸面毒之后,面如常人,何燕常只会把他当做路人一般,又怎么会……
彷佛当真把他当做兄弟的一般,还帮他自渎……
何燕常却彷佛不以为然,仍如前几日的一般,要起身去练武。
沈梦见他朝壁上挂兵器处走去,便有意问他道:“你既使刀,又使剑么?”
何燕常“哦”了一声,说:“也不是,我从前使刀的。”
沈梦的心漏跳了几下,突然间屏住了呼吸,想,他从前使刀的,是了,那人说过,此刀是前任教主赠与他的,那时我还并不信真,如今看来,恐怕竟是真的了!
沈梦曾隐约听人说过,当年何燕常之所以能够继任教主,其中的一个缘故,便是曾在教主宫后的碧阡山中大开杀戒,一举歼灭了叛教之众,因而一鸣惊人,在教中威震四方的缘故。
若是罗铁生果然赠刀与他,那何燕常与罗铁生必然曾经相识,以年岁推知,那时两人或是父子,或是师徒,又或者……,总之必有牵连便是了。所以他继任教主以来,竟然从不使刀,倒也说得通了。
只是这样解释,却绝然不似何燕常的性子。
他觉着彷佛窥到了只鳞片爪,却又隐约不清,便有些焦躁起来,嗤笑一声,说道,“你极厉害么,又能使刀,又能使剑!”
何燕常便笑了起来,彷佛笑他问得傻,“我既然是圣天教教主,连这点本事也没有,难道等着被人灭教不成?”
沈梦见他口气如此之大,又想起木盛之语,心中愈发的焦躁,想,凭你如何厉害,也休想教我再放过你!
何燕常把刀系在腰间,含笑问他道:“我看你手上有茧,必是习过武的,只是不知少侠平日里使的是刀,还是剑?”
沈梦多了个心眼,觉着这人仍是有些疑心他的来历,便有意扯谎道:“使棍。”
何燕常略想了想,便说,“使棍也不是不好,只是遇着窄巷或者密林,便不好施展。”
沈梦见他彷佛当了真,便“哼”了一声,也不知想些甚么,脱口而出的问他道,“怎么,若是我使刀剑,你便要把这墙上的兵器赠与我么?”
何燕常怔了一下,彷佛有片刻的失神,然后才说,“这剑不中用的,不过是佩饰罢了。”
沈梦想说甚么,却觉着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明知不中用,却还是去那荒山之中寻了出来,难道那人疯了,你也要随他一同疯癫不成?
只是心中怨恨,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
何燕常见他不语,便又说道:“这刀我却有些用处,不能送你。”
沈梦见他彷佛安抚一般,撇撇嘴,说,“我才不稀罕你的刀。”
何燕常便笑,说:“小鬼,你这样任性,如何能够行走江湖?只怕活着走出去,回来便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了。”
沈梦只听到他说回来二字,胸口便是一紧,却嘴硬的说道:“难道你这里是甚么蓬莱仙境不成,我走了出去,偏偏还要回来?”
何燕常听他这样说话,沉吟片刻,才说,“既然如此,我也替你看了,你身上的伤,再有半月便差不多好尽了,那时你有甚么打算?”
沈梦怔了一下,不料他会在此时问起,倒有些措不及手,他原以为依着何燕常的性子,只怕半句都不会多提,悄无声息的便要走开了。
也不知是不是服过续命丹的缘故,这些日子静养下来,他身上的皮肉之伤好得倒快。
沈梦知道何燕常能这样同他说,已是把他当做兄弟一般的照看了,心里转过许多念头,片刻之后却已想得明白,他心道,我面容粗陋,又彷佛涉世未深,所以他毫无防备,把我当做兄弟一般。又想,他见我言辞大胆,不似教主宫里那些人低头惯了,唯唯诺诺,所以才觉着新奇,对我这样好。不然后来黄谌疯癫成那个样子,他怎么反倒……
这样一想,便愈发的觉着十分有理,心道,他便是常与我在一处,想来也不是要提防于我。不然若是他当真疑心了我,他的武功已尽数恢复,如何用得着这样小心?早一剑将我杀了。他是个肆意随性之人,不会为了这些便谨慎至此,与我这样做戏。
沈梦斟酌片刻,才说:“你既然救了我的性命,如何能够不管?你要去哪里,我跟去便是了。”
何燕常“哦”了一声,突然露出一丝笑意,又问他道:“小鬼,若是我要去杀人呢?”
沈梦的心猛地收紧,彷佛被人塞进了布袋之中,又狠狠的踏了几脚似的。
他几乎忍不住就要问,你要杀谁?
可他没有,也不能。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只说,“你这邪教之主,我便晓得你不是甚么好人!”
何燕常便笑了,摸摸刀柄,突然反问他道:“难道少侠想要为武林除害不成?”
何燕常的笑容里带着些明快的神情,还有些狡黠,与圣天教中大不相同。沈梦怔怔的看着他,竟彷佛从未见过的一般,心里痒痒的,彷佛有甚么东西无缘无故的生出爪来,挠得他坐立不宁。
“我……,”沈梦艰难的开了口,却惊觉声音怪异,他清了清喉咙,才又继续说道,“我若是杀了你,只怕邪教里又有更坏的人做了教主,还是留着你好了。”
何燕常哈哈大笑,说:“小鬼,你想得倒好。”
沈梦暗暗的松了口气,只是看他纵情大笑,心里忍不住一动,又知道他目不能视,便肆无忌惮的看着他,直到这人提刀离去,这才收回眼,走去壁上取下那把佩剑来。
这把佩剑似乎并无异样,沈梦把它从头到尾细细的摸过一回,又把剑鞘放在指上,轻轻的掂过,始终觉不出哪里不对,最后仍旧把剑挂在了壁上,却有意挂在原本挂刀的那一侧。
快到正午时,何燕常才回来,腰间仍旧系着那把刀,手里却提了一根短棍。
沈梦烧火的时候烫到了手指,正有些恼火,又左等右等才等到他回来,心里松了一口气,却梗着脖子嘲笑他道:“你迟迟不回来,我还以为你被我吓跑了。”
何燕常挑了挑眉,似假还真的说道:“我夜里一个人睡不着的,怎么舍得丢下你?”
沈梦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起来,心里彷佛有把邪火在烧的一般,竟同他说道,“原来你胆子这样小。不过是双目失明,就不敢一个人睡,若是一日看不见,岂不是一日离不得人?”
何燕常笑了一下,淡淡的说道,“我是离不得人啊,不然你以为我救你做甚么?”
沈梦怔了一下,只是死死的看着他。
何燕常却将手中的短棍递与他,说:“你试试看,可还趁手么?”
沈梦见他提棍而入,便有些猜出这是给自己的,可是此刻听这人亲口说出,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短棍也有短棍的好处,带在身上也方便些。”
沈梦沉默不语,接在手中,倒是沉甸甸的一根短棍,也不知这人从哪里取得这样好的一段木。
削得也极好,极光,一头拿细藤缠住了,大约是方便他提握,沈梦伸手握住,眼眶突然发起热来,竟不知是为了甚么。
“怎样?”何燕常便问他,倒好像献宝的小孩儿似的,有些迫不及待。
“……”沈梦想说甚么,却觉得喉咙堵得慌,他咳嗽两声,才又说道:“没想到你倒会做这种活,我以为凭你的出身……”说到这里,却又怔住了,想,何燕常是从未同他提起过身世如何,他以为何燕常如何如何,也全是他的猜度罢了。
何燕常大笑起来,说:“你以为我甚么出身,难道是邪教教主之子?”
沈梦便顺着他的话反问道:“难道不是?不然你如何能坐上一教之主的位子?”
他这样旁敲侧击,不过是想要问得何燕常的身世罢了。何燕常却并不提防他,笑着说道:“我?我出身极低的,难道之前跟你说的,你都当做了耳旁风?”
沈梦心里一惊,便哼了一声,连忙说道:“我哪里知道你这个邪教之人口里的话是真是假!”
何燕常把刀缓缓解下,仍旧挂在墙上,然后才说:“我哄你做甚么?我刚入江湖的时节,还在妓馆里替人倒过净桶的。”
沈梦彷佛被人狠狠的掴了一掌,只是震惊无比的看着何燕常,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可……,”他只是不信。
何燕常不过是在哄他罢了,觉得他初入江湖,逗弄起来好玩才说的。
“怎么,不信?”何燕常彷佛觉着他这样子极有趣,沈梦冷冷的瞪他一眼,说:“我才不信。”
何燕常略想了想,伸手解开衣衫,露出左肩给他看,摸索了一下,摸到那道难看的白痕时,指着问他:“你道这是甚么?”
那道白痕犹如蜘蛛一般,仔细看看,虽然丑陋,却并不是十分的显眼。
沈梦怔怔的看着他,喃喃的重覆着他的话,“是甚么?”
何燕常赤裸的身体,他也看过无数回,便是不情愿,却也记得极真,一丝不错的。
可此时看来,却犹如初次瞧见的一般,心中躁动不已,竟然不敢直视。
何燕常啧啧有声,彷佛是笑他不曾见过世面,便说,“猜不出罢,这是花魁娘子拿金砖砸的,小鬼。”
沈梦的脸都黑了,突然冷笑起来,说道:“难道不是拿净桶砸的?”
何燕常哈哈大笑,说,“我要偷,自然是偷金砖,偷净桶做甚么?你当真以为花魁娘子便用金净桶么?”
“你偷金砖做甚么?”沈梦问出口来,却又觉得自己问得极傻,便又说:“是做贼不成,反倒被人捉住了么?”
何燕常倒不在意,彷佛那种事情他竟丝毫也不觉着羞耻,又说道,“是啊,那时本领不精,被人捉住,也是无可奈何。她说了,你既然惦记我这金砖,我便教你惦记一辈子。她院里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将我摁住了,抡起金砖,一下便将我的肩膀拍碎了。”何燕常似乎想起甚么,反倒眯眼笑了,说:“说起这个,我倒当真记了她一辈子,年年阴雨时节,都有些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