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愿（四）——白洛

“真的么？”

那个男人抬起头，看向龙夜寒。可嘴里问着的，却好似是蝶。

蝶“叮、叮”的诉说着，却见男人的颜色越加阴沉，不由得飞向龙夜寒身旁，落在他的肩膀上，守护似地轻轻扇着翅。

那个全身被遮掩住的男人向前踏了一步，低低的问道，“蝶，你真要护着他？”

微微的气旋在男人身边盘旋而起，略微躁动的灵力显示出了男人此刻并不平静的心情。

对于男人威胁似地问话，蝶只是扇着翅，翅膀上细密的鳞片在柔和的月光下慢慢泛起银色的光芒，一声细微的“叮——”声在龙夜寒与男子的心底泛起波澜。

魇蝶的回答，是肯定的。

它还记得主人说过的话，若是龙夜寒受伤一次，它便要死一次。可是它，却并不想死呢。

“叮——”

魇蝶的态度异常坚决。男人将眼神转向龙夜寒，唇边划起一丝嘲讽般的轻笑，两只眼眸微微抬起，眼眸之中泛着的惨绿色的光芒却在一瞬间被拉下的兜帽掩去。

“龙夜寒？”

龙夜寒眯着眼，唇边挑起一个玩味的笑容，“沉？”

男人的眼神倏然一惊，随即嗤笑道，“想不到主子将这个都告诉你了，你对主子而言，真的是不一样呢。”

沉的身形在弥漫的花香之中若隐若现，言语之中，嘲讽的语调溢于言表。

“能让主子舍命的，你也能排到前三了。”沉的语调带着显而易见的痛恨与不屑，他看见龙夜寒倏然眯起的眼眸，忽然笑着说道。

“主子没告诉你是不是，主子之所以被迫转世，是因为应子彻要他死。真可笑是不是，应子彻要他死，他便真的去死，若不是主子刻意收敛，应子彻的那三脚猫的功夫哪里能伤得了主子分毫？还有那妖云，舍了主子要了应子彻，哼，弃了也就弃了，何必对主子赶尽杀绝，以至于不得不与它定下契约？——”

“住口！”龙夜寒周身沉沉，眼中满是怒意，他回身看了一眼那个依旧沉睡着的少年，沉声道，“你既知杞儿所受的伤，又为何在他面前揭他伤疤？”

“为何？为了什么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了么？”沉忽然放开一直按着兜帽的手，吹过来的风扬起他的帽子，一双惨绿的眼眸露在煞白的月光中，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让人忍不住毛骨悚然。

沉忽然往前踏了一步，“我以为寒帝应该清楚的，你在主子身边，对主子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我跟了主子将近三十年，三十年中，妖云，应子彻，长青，哪个不是让主子掏心掏肺的对他好？可是到头来，又有哪个曾对主子有过一丁点的好？我已经明白了你们这些人，不过是想要通过主子得到天下而已。你说是不是，寒帝？”

龙夜寒眯着眼，深沉的紫眸在明朗的月光下泛不起一丝亮光，“所以你要除去朕，让杞儿跟着你回妖界继续受罪？”

沉听了这话，脸上却是有那么一丝犹豫闪过。他只是不想让主子再一次受伤，所以才与浅碧香联合刺杀寒帝，可是除去了龙夜寒之后要带着主子去哪里，他却是还未曾想好。

就在沉沉默的时候，龙夜寒却是微扬着唇角，心道，杞儿说的果然不错，沉能力不错，心思也是忠诚，可是最大的弱点，便是太过老实了，学不会说谎唬人。

想起那时候杞儿说起沉的时候，满脸笑容的样子，想着这连月来杞儿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眼的模样，龙夜寒唇边那一丝笑容悄然敛下，强行忍住想要将面前此人千刀万剐的欲望，回过身，背着手朝寝宫踱去。

“你走吧。朕与杞儿之间的事，用不着旁人过问。”

旁人？沉心里一僵，他现在在主子眼里，只是个“旁人”了么？

“龙夜寒，你别太嚣张了，别忘了，让主子受如此重伤的人是谁——”

“若不是杞儿要我留你，”龙夜寒回过脸，深紫色的眸子里反射着莹亮的月光，只是一眼，凌厉的气息朝着沉奔腾而去，沉身子微微一晃，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抹去唇角落下的一抹血丝，抬起头，却见龙夜寒已经走入了寝宫之中，透过拂动的窗纱，依稀可见那个男人坐在床边，动作轻柔的将杞月身上的被角压好。

沉在小院中看着那个男人一直坐在杞月的床边，直到晨曦破晓，他才如恍然回神一般倏然远遁。

第三零一章：似梦，非梦

自那一日皇城妖火映照天边之后，慕容赫对于皇城之内的治安抓得更紧了，有点眼光的百姓们也发觉，进出皇城的道路之上，明的暗的，守卫多了许多。

就这样，一直到了将近除夕的时候，这种严防备守的状况才好了一些。

而此时，从寒帝带着十一皇子离开皇城，将政事交给太子的时候，已经过了八个月了。这八个月之中，寒帝虽不在皇城，然太子掌政，依托与诸位大臣悉心辅佐，却也平平稳稳，未有大错产生。

百姓们都在猜测寒帝与十一皇子的去向，有人说在极北，冰川纵横之地，有人说在极南，汪洋仙岛之上，可是却没有人想得到，寒帝与十一皇子龙杞月，其实一直都在皇宫龙央殿之中，片刻都不曾离去。

一个阳光浅淡的清晨，龙夜寒脸色阴沉的匆匆从偏殿赶往寝宫，一把掀开遮挡日光的幕布，看到那个苍白的少年仍躺在床榻之上，这才猛然松了口气，扶着屏风，眼眸中的深紫色略见闪动。

随之而到的周瑾看着这样的场景，不由得轻叹了口气，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眉毛一动，不自觉的缩着身子，蹑手蹑脚的往外边走去。

可是已经回过神来的寒帝却察觉到了周瑾的动作，他沉着脸，低声道。

“周瑾，你要去哪里？”

周瑾的脖子猛的一缩，整个人看起来几乎是个胖胖的球形，他看也不敢看寒帝的脸色，小声的说道。

“陛下……我……臣是看那安魂香燃尽了，想出去叫人续香来着——”

周瑾的话还未说完，蓝香从里边走出来，看到两人，便矮身行了礼，她的手臂挎着个小篮子，篮子里放着的正是安魂香。

“陛下，焚香已续。”

寒帝点了点头，蓝香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走时，还不忘对着周瑾轻瞥了一眼。周大人刚才的话，她可是听见了。

周瑾的脸色早已僵硬发青，却不知是因为说出来的借口被无情揭穿，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寒帝面无表情的轻瞥了他一眼，冷然道，“周瑾，朕看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啊？竟胆敢三番两次给朕下迷药，哼。”

寒帝冷哼一声，轻挥了一下衣袖，转身走进里边。

而周瑾站立在外，摸着头上的冷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微微的风荡着轻柔的帐幔，从四月杞月受伤沉睡之后，这寝宫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过，依然是袅袅清香的安魂香，依然是不明不暗的光线，依然是，那个面色苍白紧闭着眼的少年。

寒帝坐在床榻旁边，倾身过去，伸手轻抚着杞月的脸，手下的温暖让他轻巧舒了一口气。

接着，似乎是有些感慨自己这么不可思议的动作，寒帝收回手，神色有些疲惫，他抬起两手轻揉着自己的额角。

十二月的冷风从远远的窗边吹过来，倏然将半挽的帐幔撩起一个角。轻微的光照着寒帝隐藏在阴影之中的眼眸，那一丝微亮的眸色，竟显出几分说不出的脆弱。

昨日……其实也不知是不是昨日，还是从两天前一直做到方才才醒来的梦。一个银发少年在梦里牵着他的手，浅紫色的眼眸像极了前一世的杞儿。

似乎是夜晚，明月当空，浅浅的月光映照着他浅浅的笑，空灵且似曾相识。

“他不会醒来了……直到他十五岁，都不会醒的……”

“他若醒了，还是会走的……”

“让我陪你，好么……”

寒帝回忆着那个离奇的梦境，不由得转头看了杞月一眼。那个不知名的少年的声音，也是像极了杞儿的。

那声音一声一声在梦里回荡，带着某种熟悉的韵律，几乎要将他的神志夺去。他甚至惶惶然伸出手，想要将那个少年揽入怀中。

直到魇蝶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梦境之中，他才回过神，甩开了少年的手。他自责，竟会将别人误认为是杞儿。涌动的灵力疯狂的往他的手中汇聚，涌动的雾气中间，他看得到，当一抹嫣红从远处翩跹而至的时候，那个白衣少年的脸上，忽然变得奇怪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灵魂之中不断挣扎，翻涌，并且想要突破他的束缚，甚至是控制他的身体一般。

“叮——叮——”

魇蝶落在他的肩上，急促的扇着翅，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是他却听不懂，而当他要将准备好的咒术施加到那面色扭曲的银发少年身上时，魇蝶挡在他身前，急促的“叮叮”声不绝于耳。

就在他略为迟疑的那一刹那，银发少年被一阵风拥着快速离去，临走时转过来的脸上，似乎带着不可一世的狞笑。

“他……不会醒……永远……”

龙夜寒寻到杞月的手，紧紧的握着，撑着额，脸上的表情被阴影掩藏，看不清楚。只是那只越握越紧的手，却分明泄露了他的心思。

他能感觉得到，杞儿身上有某种力量正在缓慢修复着他的身体，可是这样的速度太慢太慢，他已有些等不及。

杞儿，我暂且再等你两个月，如若你还不醒，我便只能……

龙夜寒忽然放开了杞月的手，站起身，眼眸之中，某种说不清的神色闪动而过。

两个月后，同样的地方，几乎相同的场景。寒帝握着杞月的手，眼神起伏不定。终了，却又放开他的手，站起身，像是害怕自己反悔一般，大步离去。

罢了，杞儿，最后一个月，我再等你一个月……

最后一个月……

可是三月到了，北边来的鸟儿们也都早早飞走了，从窗台下边盘绕而上的藤蔓也已从窗口探出了头，那个已经躺了十一个月的少年，却还是没有醒。

杞儿……

寒帝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似乎是毫无变化的少年。他的唇紧抿着，脸色始终阴沉着，如果此刻有人看得到，便会发觉寒帝眼眸里边积聚的疯狂与躁动已经到达了一个顶峰，只是被深沉的眸色掩着，看不大出来。

周瑾站立在寒帝身后，额角滴着汗，看着那个让他分辨不清是否还清醒的寒帝，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几步，以图安全。

“出去。”

寒帝的声音忽然传来，周瑾神色一顿，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阵强烈的灵力涌动推出了房门，紧接着，寝宫的门在周瑾愕然的眼神下“砰”的关上。

龙夜寒的眼睛一直看着杞月，看着他苍白的脸，没有血色的脸，忽然向前快走了几步，掀开帐幔，将那个许久许久不曾动过的少年扶起，低下头，猛然吻住他的唇。

象征着血契的符文在龙夜寒的额上浮现出来，猩红的条纹丝丝盘绕，勾成一个诡异图案。

杞儿……

龙夜寒凝目看着杞月的脸，眼神中的深沉之色淹没了其中近乎于疯狂的执着。

杞儿……我已经等不下去了……

再也等不下去了……

整整十一个月，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看着你，却得不到回应的日子，我已经忍不下去了……

你要我，如何能够看着你的气息渐渐衰弱，却吝于己身而不救？

杞儿……

龙夜寒噙着杞月的唇，深深的吻下去。

就算是性命也好，只要你能够醒来……

有什么东西在唇舌相触之间被渡了过去，龙夜寒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却是强撑着，抱着杞月慢慢躺下身子，抚着杞月的脸，勾起唇，慢慢闭上眼。

杞儿……

一抹浅淡的银光在杞月的心口处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捕捉不到它的踪迹。带着寒意的风呼啸着吹起柔软的帐幔，寝宫里，安魂依依袅袅。

忽然寝宫的门被撞开，周瑾像是一个滚地葫芦一般飞了进来，“啪”的一声撞到地上，来不及痛呼，他焦急的抬起头，依稀看见那帐幔之中相互依偎的两人，感觉着那两股相互纠缠的气息，脸色忽然平静下来，半晌之后，才忽然米线两只小眼睛，微微笑了起来。

第三零二章：三月，终醒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可是龙央殿寝宫中却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周瑾在寝宫之外急得团团转，却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直到第四日的清晨，周瑾与蓝香守在寝宫之外已是昏昏欲睡之时，才见到一抹白影从里边走出来。揉揉眼看去，却正是笑意嫣然的小殿下。

可是两人还未曾说什么话，便被杞月一个摆手给塞了回去。

“寒还没那么快醒，你们退下吧。”

周瑾与蓝香对视一眼，皆是躬身，依言退了下去。

已是阳春三月，正午的阳光就算是透过了层层轻纱似地帐幔，却还是有些刺眼，龙夜寒被那光亮晃着眼，眉头微微皱了皱，好一会儿之后，才慢慢睁开眼。

醒来的第一个动作，便是下意识的往自己身旁看去，然而目光所及，却空无一人。龙夜寒的神志猛然从半梦半醒之间回笼过来，他忽的坐起身，额间却是一阵眩晕。

龙夜寒不耐烦的抬手揉去，却不料另一双手先他一步按上了他的额角，轻柔的揉弄着，侧眼，便见一抹不变的嫣红伏在身侧。

“寒失血过多，要多睡一会儿才行。”清亮明澈，是杞儿的声音。

“杞儿……”

龙夜寒回身将杞月压下，看着那张略带红晕的脸庞上那双灵动的眼眸，勾着唇，对着杞月的唇猛然吻下。

杞月反勾着龙夜寒的脖子，任由龙夜寒将自己压倒，仰起头，回应着这个热烈的吻。

寒……

“我想你了，寒……”一吻过后，杞月伸手抚着龙夜寒的脸侧，目光有些迷离。在朦朦胧胧的梦境里漫无目的的奔跑的时候，面前这张脸，总是在他的面前浮现。

笑着的，隐怒的，眯着眼的，挑着唇的，每一张脸，都让他忍不住加快脚步，追寻而去。

甚至于，叫人分不清那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

龙夜寒笑着捉住杞月的手指，紧紧的握着，放到唇边吻了一下，“我也是。”

一个灿烂的笑容在杞月的唇边绽了开来，龙夜寒心中一动，再次俯身吻下。

其他的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你还安然无恙，我便已心安。

飘动的帘幕之外，一抹黑影快速闪动，而两人却恍若未觉，纠缠依旧。

这一日的午膳来得分外迟，两人耳鬓厮磨，用膳时候的情景，就连习惯了两人不分场合的周瑾都忍不住退了出去。

沐浴之后，两人坐在小院的石桌旁，清风拂面，杨柳依依。

“寒。”杞月坐在龙夜寒的腿上，拿着他的手指玩弄着，时不时轻笑着在龙夜寒脸侧轻吻一下，“我睡了多久？”

龙夜寒揽着杞月的肩，侧过脸，张口在杞月的耳朵上咬了一口，略带怒意的说道，“杞儿现在才想起来问么？”

整整十一个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在杞儿昏睡的时候，独自过来的。

杞月捂着耳朵，不满的将龙夜寒推开，却又顿了顿，拉他过来，在那微微抿起的唇线上吻了一下，然后满意的看到那双薄唇向上挑了挑。

“寒，我保证，不会有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