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愿（四）——白洛

在一家“铁匠王”的铺子前，杞月停下脚步，却不是因为那“铁匠王”的招牌，而是低头对着那堆摆卖的小玩意儿凝视了许久，才伸手拿起小摊上的一只竹蜻蜓。

这只竹蜻蜓周身还是翠绿之色，凑近了，还闻得到那丝丝缕缕的竹子淡香，显然，是刚做成不久的。两个翼虽不是十分对称，可下端的柄却是细心的磨平了枝杈，丝毫伤不了孩子细嫩的手。

“小公子对这竹蜻蜓有兴趣么？”

摆卖这些小玩意儿的是一个中年妇人，怀里还抱着个孩子，那孩子睁着一双墨色的大眼睛，咕噜咕噜的转着，十分惹人喜爱。

杞月朝那妇人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也没有放下手里的东西。只是用拇指轻轻刮擦着竹蜻蜓薄薄的翼，略微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群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涌了上来，争抢着围起了小摊，笑闹着相互嬉戏。一些孩子从杞月身旁飞奔而过，因奔跑而扬起的风悠然拂起杞月的衣角。

孩子，笑声，竹蜻蜓……

一只手忽然揽住了杞月的腰，杞月恍然回神，抬头笑道，“寒。”

“原来杞儿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啊。”龙夜寒看着杞月手里翠绿翠绿的竹蜻蜓，轻笑道。

杞月仰起头，声音有些低，“也算不上喜欢……”

“如若小公子喜欢，便拿去吧。在城里是很少看到这些东西的。”妇人温和的笑着，却是将杞月想成了从城里来的、未见过这些稀奇的孩子。

杞月微微一笑，他这才注意到，原本围在他周围的那些孩子都散开了，有几个胆大的偷眼看着龙夜寒，眼中却是有些说不出的惧色。而那妇人倒是镇定许多，但脸色看起来也同样有些异样。

“如此，便多谢了。”杞月轻笑着对那妇人点了点头，拉着龙夜寒离开了那个小摊。红色衣袖的掩饰下，翠绿的竹蜻蜓握在手中，却是愈来愈紧。

一直以来，一看到竹蜻蜓，他便会想起那些不愿回想的事，那些从未与旁人说过，也不会有人懂的事情。好像竹蜻蜓上面承载着的，便是那些叫人说不出口的东西一般。

嫉妒，渴望，失落，死心，直到用能力缚住彻。他，从来就是一个自私的人呢……

“杞儿怎么不多看一会儿？”离去之后，龙夜寒笑着说道。

杞月却是有些无奈的斜瞥了他一眼，“寒没看到你到了之后，那些人的表情，好像是怕被你吃了似的么？”

龙夜寒似是恍然大悟，叹气道，“原来还是我的错，打扰了杞儿的兴致，我向杞儿赔罪了。”

看着龙夜寒似模似样的样子，杞月忍不住笑了起来，两人牵着手往前走去。过了一会儿，杞月却又回过身，将一物塞到龙夜寒的手中。

龙夜寒低头看去，却是那支竹蜻蜓，只是那两只纤巧的薄翼，却都已被从中折断。龙夜寒看着杞月渐步远去的背影，笑着问道，“杞儿这是何意？”

杞月回过身，虎着脸，伸手便要去夺那支折了翼的竹蜻蜓。

“爱要不要！”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将那支竹蜻蜓塞到他手里，等他回过神，却已经走出去了。

龙夜寒抬高手，顺势用另一只手将杞月揽到自己怀里，咬着那只白皙的耳朵说道，“杞儿，送出去的东西，可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杞月耳上泛红，却还是冷哼一声，道，“是不是送，可不是你说了算。”

“这都塞到我手里了，不是送，又是什么呢？”

龙夜寒略微眯着眼，狭长的眸对视着杞月的眼，竟让杞月觉得那双已经被幻术变为墨色的眼眸里依旧闪耀着诡秘的紫芒，那双眼中，除了温柔，便是流转不定的璀璨光芒，叫人不小心，便会被晃花了眼。

杞月想着，却没意识到自己竟在龙夜寒的注视下失了神，待到回过神来，连忙推开龙夜寒，撇下他独自往前走去。

可是在龙夜寒追上来，伸手握住他的手的时候，他却又连一丝反对都没有，只是忽然回头问道，“想去铁匠张的铺子里看看么，寒？”

那是个挺有趣的老头子。也是一间挺有趣的铁匠铺。

龙夜寒勾着唇，笑道，“杞儿带路么？”

铁匠张虽然住在这里，可是他的住处，却不是公开的。每年都有许多人想让他帮自己铸造武器，可是能够找到他，并且让他铁匠张真正答应下来的，却是百中无一。

杞月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周围的建筑，摇了摇头，道，“还是寒带路吧，我早已忘了怎么走了。”

毕竟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更何况他也并未亲自走过，见到铁匠张，也不是在这里。

龙夜寒笑笑，道，“好。”

铁匠张的铺子的确挺不好找的，龙夜寒带着杞月在小巷之中拐了很久，才在巷子深处隐约听到了打铁的声音传来。

叮……

叮……

缓慢而又有规律，本该是金铁交击的尖锐刺耳，可是在这里，却是十分圆润，甚至有些诧异的动听。

“走吧。”龙夜寒拉着杞月的手，朝巷子深处走去。

路上，杞月却是有几分好奇的。对于龙夜寒与那铁匠张之间的事情。

“寒觉得铁匠张如何？”

“不错。”龙夜寒很直接的给出了答案，接着，便看到杞月微微睁大了眼。

龙夜寒能这么说，显然是见过他的了。

于是问道，“铁匠张给寒铸造的是什么武器？”他从来没见过龙夜寒拿过什么武器，除了他还是龙家少将军征战南边的时候。

“杞儿没见过，那是因为我见到他的时候，已不是将军了。”龙夜寒笑着说道。

不是将军，那便是皇帝了，将军需要兵器征伐四方，可是皇帝，却不一定需要用个人的武力，才能守住天下。

不需要借用武力的，那才是一代圣明。

杞月微微一笑，不错，寒帝身侧，怎会有武器在旁？寒与他不同，寒作为皇帝，能让众人俯首称臣，尽心尽力，那便是个好皇帝。可是对于他，要让他人心服，首先要做的，便是用自己的力量将其征服。

弱肉强食，胜者生，败者死，这便是妖族的规矩。千万年来，一直都未曾变过的规矩。

虽然有些血腥，但是，对于他，或许才是适合的呢。

杞月想着，打铁声越发清晰起来。某一刻抬起头，却已经能在视线之中发现那个传出声响的小屋了。

不错，只是个小屋，青砖灰瓦，虽算不上寒酸，可也不见得又多豪奢。两人相视一笑，走上前去，还未敲门，便有一个赤裸着上身的青年前来开门，见到龙夜寒之时，他的眼瞳明显缩了一下。

显然，他是认识寒帝的。可是当然将眼神转向杞月的时候，却是带了点儿疑惑，然，不过片刻，也明白了过来。市井上传言甚多，流传也快，寒帝与十一皇子一同出行的消息即便是在并不靠近皇城的地方，也已经算不上新闻了。

“陛下，十一殿下，师父在里边，有请。”

青年侧过身，将两人引向里边。

两人与那青年擦身而过之时，杞月倒是颇有兴趣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个青年，他倒是有些兴趣，当年，他来见到铁匠张的时候，他身边好像也带着个徒弟的。

当然，那时候他的徒弟还是个孩子的模样。轮廓上，与刚才那个青年也是有些像的，记得当初，铁匠张叫他拉风炉的时候，是唤他作“阿石”的吧。

“杞儿可不要再盯着旁人看了。”

龙夜寒低声道，“我可是会吃味的。”

杞月朝他笑了笑，收回视线，拉下龙夜寒的脸，用唇在其上轻轻一触。

“寒还吃味么？”

杞月揶揄道。

龙夜寒低低的笑了开来。两人相拥着走入屋中，却不见身后的阿石，已经瞪大了眼，摸着鼻子，准备接受师父的处罚了。

笑得那么温和的一个人，哪里会是当年那个一眯眼，便让周围众人腿脚瘫软摔倒在地的寒帝？

该死，他认错人了……

阿石哭丧着脸，飞奔进了屋。

第三零五章：前尘，往事

怀着必死之心进到屋里的阿石惊诧的发现，他的师父并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模样，反而是笑着给那两人上了茶，安排在外间的椅上坐了下来。

铁匠张看到了自己的徒弟一脸惊讶的模样，也不点破，只是笑着朝他招了招手，“阿石过来。”

阿石乖乖的走过去，停在铁匠张身后。

“这位是寒帝，你该记得的，十多年前曾来过这里，”铁匠张撸着花白的胡子，笑着说道。

“而这一位，”铁匠张引着阿石的视线看向杞月，杞月抬眼看了这师徒两一眼，轻轻挑唇一笑，铁匠张的眼神闪了闪，笑容却是不变，“这位是十一皇子。”

阿石看着杞月的笑容，心中好感顿生，望向杞月的眼神也热切了几分，可是对上寒帝那莫名沉沉的眼眸，却又心头一颤，慌忙低下头去。

对气息分外敏感的他，已然觉察出，这位白衣寒帝，已是有些不悦了。

铁匠张看着几人之间那微妙的气氛变化，抚着胡子笑了笑，挥了挥手让阿石进里边去照看，“我铁匠张倒是许久未曾见过二位了。”

寒帝是十几年前来过，而这位十一皇子……

“哦？”龙夜寒低笑着，虽被看穿了身份，他却仍是以“我”而自称，“我竟不知杞儿曾到过此处。”

杞月看了龙夜寒一眼，笑着说道，“那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却不曾想铁匠张的记性如此之好，几十年前匆匆一面，竟也能记得杞月，真是荣幸。”

铁匠张哈哈大笑，张开的嘴里露出缺了几颗的牙齿，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块儿去了，“小公子还莫要不信，我铁匠张别的本事没有，识人的本事可是一流的！但凡有个什么人过了我的眼，便是他升了仙成了魔，我都认得！”

杞月听着他的话，知道他是顺着方才龙夜寒的意思，并未将两人的身份明说。他还记得江湖人有句话是这么说铁匠张的，狗鼻子，猫眼睛。

“天下人虽多，可入得了眼的，能有几何？”龙夜寒一手端着茶杯，悠然道。

只是那双眼眸里，却含着某种说不出的味道，似是炙热，又像是毫不在意的漠然。铁匠张的笑容也是一敛，叹息道。

“是啊，公子说的不错，天下纷扰，然真正能影响格局大势者，亦不过两手之数而已……”说道此处，铁匠张忽然出了神，隔了一会儿，才忽然笑着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在寒帝面前摆弄政事，我却是班门弄斧了。”

龙夜寒微微勾唇，却并未说什么。东离西幻，南焰北辰。苍茫天下，沉浮谁主？所谓江山社稷，亦不过是那极少数人手中的玩物而已。

似乎是察觉到了龙夜寒心底的想法，杞月忽然挑了挑眉，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玩物么？

却不论这两人心中如何思量，那一边，铁匠张看了两人一会儿，却是忽然一笑，站起身，步履有些蹒跚的往内间走去。

“有一物，不知公子还记得否？”

龙夜寒挑眉看去，“不知铁匠张说的是何物？”

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刚才走了那么几十步路，铁匠张便不得不依靠在门墙上，微微喘气，阿石赶忙从里边走了出来，将还未来得及放下的锤子放在一旁，扶起铁匠张。

铁匠张闪动着眼，感慨道，“老了啊……”

阿石扶着铁匠张，低着头，不作回应。可是那抓着铁匠张臂膀的手，却隐约收紧了些。

师父今年才一百二十多岁，可是常年累月的锻造已经将他的精神压榨一空，看着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不知道的，定会以为他已经年逾二百了。

杞月与龙夜寒对视一眼，起身随着铁匠张走入内间。

一入内间，两人顿时察觉到温度上升了很多，外边还只是凉风习习之时，这内里，却已是炎炎夏日的温度了，从边角那个庞大的火炉中冒出来的红光投射在屋内所有物体上，只是那颜色，便让人觉得一阵燥热。

但是在这样的光线下，映着红光的铁匠张，竟有种意气风发的感觉。

他看了那火炉半晌，才转身，让阿石扶着再往里边走去。一声浅浅的叹息在炉火的照耀之下转瞬即逝，几乎让人留不住曾经存在的痕迹。

铁匠张一直领着两人走到了最里的一间贮藏室，这才住了脚步，推开搀扶着他的阿石，缓慢走到一个木箱旁边，掀起箱盖，一阵若有若无的紫芒便从箱子里边射了出来。

龙夜寒与杞月都是瞬间眯起了眼，空气里的灵力在铁匠张掀开箱门的一瞬间，便出现了剧烈的变动，而那箱子周围隐约刻着的繁复符文更是让两人心中明了，这箱子里装着的，定不是凡品。

龙夜寒更是隐约的，对这箱中之物觉出了几分熟悉感来。

铁匠张眯着眼看着箱内之物，好半晌，才伸手将其缓慢抽出，随着他的侧身，一把霸气凛然的紫金色宽剑出现在众人眼前。

随着它的出现，四周的灵力涌动不息，杞月甚至可以看得见，七彩的灵力在那把剑的作用下，渐渐的分离出金色的凌厉气息，朝着剑身奔涌而去，汇集着，在剑刃上凝成气势恐怖的灿烂金芒。

但是转瞬，剑身便将那些犀利的灵力吸收了进去，气息内敛，整把剑散发着一股正大浩然的王者之气，紫金色的剑身，更是将这种天生的高贵衬得天衣无缝。

杞月微眯着眼，不知为何，看到这把剑的一瞬间，他便会想起龙夜寒的眼，同样是用温和掩去犀利，同样是沉稳而未见锋芒，就连那种深沉的紫，都是一样的不可触及的高贵。

寒？

杞月侧首看去，却见龙夜寒眯着眼打量着那把剑，被那剑身散发出来的紫芒耀得更加明晰的眼眸里，竟也有着一种莫名的惊叹。

而阿石站在一旁，却是早已愣住了。

这把剑的气息，同寒帝身上的气息，简直如出一辙，分毫不差！

它，天生便是为寒帝而生的。

“不知公子如今有误收它之意？”

铁匠张提着剑，身板挺得笔直，竟显得年轻了许多。而他的笑容，亦是带着些笃定的味道。

当年，寒帝南下之时，偶然路过毫阳镇，他远远望见了，心中震颤之下，便有了这把剑的诞生。可是未曾料到，寒帝，对于人人趋之如骛的神兵利器却并不感兴趣，对与这把“耀天”，也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便已经眼中略微的惊诧给抹了去。

“朕统治东离，靠的并不是这些东西。”

当初，寒帝望着捧着剑的他，是这么说的，而眼神，更是带着点儿不屑。

“剑虽好，可于朕，却是无用之物。”

他愣愣的站在那里，待回过神来，寒帝却已经走远了。他独自站在巷口，久久，才说了一句，不知是对谁说了一句。

“总有一日，会回来的。”

而后，便径自回去了，而那把足以让整个江湖动荡数年的“耀天”，便静静的躺在了箱底，再不示人。

即使，这把剑，是他最后的作品，亦是他此生的巅峰之作。

直至今日。

铁匠张抬指抚过剑锋，一抹寒芒映着他有些浑浊的眼倏然划过。剑身发出一阵轻微的震颤之音，其中的喜悦之意清晰而又直接。

“不知陛下今日，对于此刻是否有意？”

铁匠张将“耀天”横放于双掌之上，低着头，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次。

如若当年拒绝的理由是不需，那么今日呢？

龙夜寒沉沉一笑，扬手将那剑握住，铁匠张撤开手，一阵更加清晰的蜂鸣声传入四人耳中，带着更加强烈、更加清晰的喜悦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