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愿（四）——白洛

他也不愿再次看到龙夜寒为了他，神情憔悴的模样。在他看来，君临天下的意气张扬，才是这个男人最适合的姿态。

龙夜寒有些无奈的看着杞月眼中的狡黠，却是狠不下心真正训斥这个不安生的人一顿，只得将身上的这个人儿搂得更紧，片刻之后，便是想起了什么，龙夜寒皱眉道。

“杞儿知道一个与杞儿长得很像的人么？”

那个银发少年，几乎与杞月有着一模一样面容与声音的少年，虽是出现在梦中的人，可是龙夜寒却并不觉得那只是个空幻的臆想。这其中，定有些不对的地方。

而杞月却是疑惑的说道，“寒什么时候见过彻了？”

虽然在他看来彻与他长相并不是十分相似，但是既然圣族都会分不清他们俩，那么，他们之间，应该还是存在着某种程度上的相似的吧。

可是龙夜寒却肯定的说道，“不是应子彻。”应子彻的面容他的杞儿的记忆中也并不是没有见过，而且那人的气息，与应子彻的并无相似之处。

杞月趴在龙夜寒肩上，懒懒的说道，“不是彻，那我也不知道是谁了——不会是寒做梦时候看到的吧？”

说话间，杞月眼中却是有一丝异芒倏然划过，一个可能的猜想浮上心头，但却被很快压下。他，应该没有理由接近寒才是。

“杞儿……”龙夜寒有些无奈的笑着，他的杞儿啊……不过杞儿说起彻，倒是让他想起另一件事情来，“沉来过。”

“沉？”杞月有些惊讶的叫道，“沉怎么可能来这里？”他此刻，应该在京国才是啊。

龙夜寒笑着，眼神不经意间瞥过了小院边上栽种的芍药，道，“薛年前于王位上暴毙，京国内乱，至今未平。”

杞月听着这话，心里虽有些异样之感，却也是恍然，侧过头，却见墙角的芍药舒展着枝丫，摇曳不定，眼中一丝异芒闪过，面上却是挑起一丝轻笑，悠然道，“想不到也是个短命皇帝。”

一阵风，几缕尘，杞月感觉着那丝微弱的气息渐渐消逝，回首问道，“寒为何不将他拿下？”

如此大摇大摆的在皇宫里走动，还窥视他与龙夜寒两人，即便是他自己曾经的得力手下，他也没有要护短的意思。

更何况，他差点儿置龙夜寒于死地。

看着杞月的眼神渐冷，龙夜寒却是笑道，“我可是看在杞儿的面上，才叫他如此嚣张的。杞儿不感激我，却是反而有责备之意么？”

杞月靠在龙夜寒身上，看着那墙角开得正灿烂的芍药，挥手间将其全然毁去。

“我让寒留他一命，也只是看在他曾经为我做事的份上罢了。他犯了错，自然是要受罚的。如此大胆嚣张，又如何像是个受罚的样子？”

杞月说着，眼神里带着点冷冽。他伸出手，魇蝶从那被打落的芍药旁边飞过来，轻盈的落在杞月的手指上。不一会儿，又翩然而起，循着那浅淡的味道去了。

龙夜寒望着那抹绯红渐渐远去，也不说穿沉已经与他讲和的事实，只是笑着，看着杞月脸上隐约的冷意，心满意足。只因那对沉的怒，是为自己而发。

“杞儿，休息数日，我们便启程去碧镜湖吧。”龙夜寒忽然说道。

杞月愣了那么片刻，“六年之约？不是还有一年余才……”

接着，却是问道，“我究竟睡了多久？”

混混沌沌的梦境里，除了那个他不想看到的人一直不曾减弱的诱骗话语，以及龙夜寒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的影像之外，就连脚下所踏的地面都看不清，一直或奔跑或停留，醒来后回想，却已经不知道那到底是一世之久，还是一刻之瞬了。

龙夜寒看着杞月可爱的模样，禁不住在他鼻头点了点，轻声道，“十一个月零三天，杞儿，你若还不醒，我便要忍不住覆了这天下了。”

杞月瞪直了眼，几乎难以置信。

“十一个月？！”

他居然让寒等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杞月张着口，几乎说不出话来，原本想要责备龙夜寒用血契将他唤醒的想法也随之烟消云散。一年，寒是怎么过来的？

想起周瑾与蓝香看到他的时候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方才一醒来，抚上龙夜寒的脸却被生出的胡须扎到手的刺疼，看着此刻龙夜寒眼下依旧不曾完全消去的青痕，杞月闪动着目光，“寒，对不——”

龙夜寒捂住杞月的嘴，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意。

“不要对我说那三个字，杞儿……”

永远都不要。

杞月猛然抱紧龙夜寒，把脸靠在龙夜寒的肩膀上，吸着气，好半晌，才闷闷的应了一声。

“我知道了，寒……”

第三零三章：启程，碧镜

修养了大约一个月之后，四月初时，龙夜寒与杞月便打算启程前往碧镜湖。先前寒帝与十一皇子云游求医的消息还没有澄清，两人也乐的清闲，驾着马车从皇城里晃晃悠悠的出发了。

走在笔直的官道上，杞月撩起窗帘往后边望去，看到龙清黍、慕容赫已经周瑾站在宫门处，凝望着他们的方向，唇角不由得向上扬起。

想起方才告别之时，龙清黍死拽着他的衣袖，却又紧紧抿着唇低头沉默的样子，杞月几乎要笑出声来。还有慕容赫，从来不知道那么大个人，又身为一国大将军的他也会有一天，默默红了眼眶。

而周瑾也是一脸郁郁，平日里眯得看不见的小眼此时倒是看得到一些了。

“你们都这个丧气样子做什么，父皇与我又不是一去不回。”杞月轻笑着说了这么句话，可没料到三人的脸色却都更加难看了。

龙夜寒拉着杞月朝马车走去，身后，传来三声一致的话音，“请陛下（父皇）、小殿下（皇弟）保重。”

杞月浅笑着回身，“保重。”

扬着唇，笑容灿烂却浅淡未及眼底，杞月看着他们，心道，此次一别，再不相会，诸位，保重……

“杞儿在想什么呢？”龙夜寒揽过杞月的肩，俯身问道。

杞月放下帘子，缩回伸出去的身子，笑道，“只是在想，以后还会不会回东离。”

龙夜寒抚着杞月的脸侧，轻笑道，“杞儿若是想念，回宫也可，若是不念，我们便云游四海，做回逍遥之士。”

“寒此言不差……”

宫门处，远远的望着那辆马车轱辘渐渐消失在人流涌涌之中，龙清黍握紧拳，双眼竟有些迷离。

他有预感，此次一别，恐再不能相见……

许久许久之后，周瑾叹了口气，说道，“回吧。”

龙清黍与慕容赫一言不发的转过身，在周瑾的苦笑中回了宫。

傍晚，从议事厅里回到太子殿，龙清黍依靠在树下，望着不远处耸起的一个小土包，不自觉的叹了口气。

犹记得那只雪白的小兔子躲在笼里时的眼神，那双血一般的，却又清澈得好似纤尘不染的眸子里，那些满满的惊恐。

可是，纵使后来他如何精心照料，薛妃事发数日后被发现躺在草丛里浑身是血的小兔子，也终究没能活的过那个冬天。

“太子殿下。”

周瑾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龙清黍有些不耐的绞起了眉，抿着唇，丝毫没有要应答的意思。而周瑾却是躬身站立在龙清黍身后，低垂着眼眸，始终耐心如一。

“周大人，去跟那些大臣说，太子妃之位，本殿下已有人选，不日便会公布，让他们耐心等几日。”

周瑾有些惊讶的轻挑了下眉，唇角掀起一股不知是欣慰还是感慨的笑，恭声应道，“是，微臣这就去说。”

等到周瑾那身深碧色的衣衫消失在了太子殿之中，龙清黍才慢慢站起身，往大殿中走去。

而此时，龙夜寒与杞月却是已在一处客栈前停了马车，准备在此处歇脚了。

此处是东离南部的一个小镇，三层小楼上，一个写着“栈”字的旗子迎风飘荡着，黑色的字白色的底，用垂下道道布条的红色边纹衬着，很是醒目。

刚刚睡醒的杞月牵着龙夜寒的手跳下马车，左右看着拥挤繁华的大街，却是有些惊讶。

此处既远离皇城，又不是边境贸易必经之地，却还是如此繁华么？

龙夜寒看着杞月有些不解的模样，微微一笑，揽着杞月的腰，说道，“杞儿记得铁匠张么？这里，便是他的家乡。毫阳之中，铁匠众多，久而久之，便成了这么个奇异的小城。”

毫阳，铁匠张……杞月默念着这两个名字，心下已是了然。他抬眼一扫而过，果真在大街上看到了好几家打铁的，已接近黄昏了，门前却还是人头攒动，来往不绝。

铁匠张的名头在众国之中可谓是尽人皆知，他所打造的兵器，每每出现，都会在江湖上引起一阵动荡，无论那人之前是有名气还是没有名气，只要铁匠张肯为之打造兵器的，后来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

想起铁匠张，杞月便不由自主的想起前世那把跟随了自己数十年的寒月匕，这一世没有了它，他可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习惯呢。

想着这些，杞月牵起唇角，轻轻笑了笑。

不过，他可记得，毫阳的位置，并不在去碧镜湖的必经之路上啊。

“左右时间充裕，便是绕些路，也无关紧要。”龙夜寒轻笑着，低头在杞月脸上轻轻一吻。

杞月没料到他竟在大街上如此，慌忙推开他，左右看了看，这才哼了一声，不满的越过龙夜寒，往客栈里边去了。

而龙夜寒看着杞月的动作，笑容却是又深了些。口中轻喊着“杞儿等我”，快步追了上去。

可是刚刚要从后边牵起杞月的手，却被杞月一个冷哼给甩了下来。龙夜寒挑挑眉，心知刚才那一下子惹着了他的杞儿，笑着叹口气，却是加快步伐，再次追上去。

这可苦了从后边马车上下来的无恋等人，想笑却又不敢笑出声，只得死抿着唇，肩膀抽动。

就连被充当车夫，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夜莺，都轻扯了扯嘴角。

晚上，众人围坐在桌边用膳。龙夜寒与杞月自然不与他们一同，这里的也只是无恋、无澈、无尘与夜莺而已。

坐了一整天的马车，无恋有些慵懒的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说道，“主子明日便启程么？”

无澈看了看无恋掩不住疲倦的脸，有些担忧的说道，“我想是，无恋你撑得住么？”

所有人之中，只有无恋连一般的武功都不懂分毫，而夜莺与无尘驾车又快，也不知道她的身子承受的住么？

无恋看着无澈眼中的担忧之色，不由的摆手笑道，“不必担心，尘赶车很稳，这次又是雪铃马拉的车，我只是第一回坐这么久的车，有些不惯罢了。”

“真的么？”无澈看着无恋的眼，直到身旁之人把碗筷弄得叮当响，这才不动声色的收回了眼神，而那叮当声，也随即停了。

无恋看着，却是好笑。

“客官，上菜了。”小二撩起帘幕，露出一张满是笑容的脸。

四人这才停下了谈话，专心用膳。

原本杞月并未想过要带上谁，只是无恋唇舌厉害，几句寻人之类的缘由，便让杞月软下了心。无澈却只是看着他，眼中略带泪光，便让他点了头。毕竟也是这么多年了，一路看着他长大，就算口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不舍的。

而一听到无澈要跟着走，无尘也是屁颠屁颠的奔过来了。就只剩下最听话的暗，留在了皇城中，协助千针阁控制东离种种。

夜莺便不必说了，一直跟着寒帝的暗侍之一，此次跟随倒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当车夫，不免让人觉得可惜了些。

当然，这个问题龙夜寒和杞月或许连想都没有想过。

第二日一起床，龙夜寒便拖着还昏昏沉沉的杞月下了楼，于是众人便看到，寒帝俯身在杞月耳边说了什么，杞月便霎时睁大了眼，反拉起寒帝的手，等不及的往外走，哪里还有一丝睡不醒的模样？

正在用着早膳的夜莺与无澈同时站起身，跟随着往外走去。可是一拐角，便没了人影。却已是自觉地隐了身。

而被两人撇下的无恋与无尘一人神态不变的用着早膳，一人愤愤不平的戳着手里的馒头，怨念几欲成黑火燎原。

虽才天亮不久，可毫阳之中却已是人流涌动，叫卖声，打铁声，不绝于耳。间或几个孩子笑着喊着跑过扛着一袋袋铁石的壮年男子身旁，脸上的纯真无邪几乎吸引了全部的阳光。

走在一清早便已是熙熙攘攘的街上，杞月带着好奇往旁边望着，一双被幻术化成墨色的眼瞳在清晨的阳光下耀着清澈的光，龙夜寒看着，却是忍不住倾过身去，拉住杞月，吻上了他的唇。

杞月愣住，还未反应过来，龙夜寒便已放开了他，轻笑着走到前边去了。

“寒！……”

杞月看着周围然带着些笑意的眼神，忍不住脸上一红，却是翻手间结了个印，一道细细的水流凭空往龙夜寒的脸上冲去。

第三零四章：小镇，匠神

龙夜寒微微一笑，身形一顿，眼看那道水流便要冲上他的脸，他却忽然不见了。众人再看是，却发觉那个白衣男子已搂着那个不断挣扎叫嚣的红衣少年渐渐远去。

“杞儿不服么？”龙夜寒的手牢牢的扣着杞月的腰间，试着挣扎了这么久，杞月也有些累了，便放任的靠在龙夜寒身上，可听见这挑衅般的句话，却是瞪大眼睛，低吼道，“你放开我试试？！”

他这具身子才十四岁，身体上的力量自然是不如龙夜寒的。可若是比灵术，他却是丝毫不惧。这天下，能胜得过他的，可不多呢。

龙夜寒轻笑着慢慢俯下身，就在杞月红着脸以为他又要故技重施之时，龙夜寒却是轻柔的说了句“不放”之后，便抽身离去。

杞月一愣，接着反应过来，磨着牙，一副快要炸毛的模样，可是一转眼，可不知为何，却又将那快要爆发的怒火给平息了下去，却还是有些别扭的别开眼，看向旁边的景色。

“杞儿不生气？”这一回，倒是轮到龙夜寒有些惊诧了。

“不生气。”磨牙的声音。

“真不生气？”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直接拧上了龙夜寒的脸，泄愤似的在那张俊美的脸颊上拧了好一会儿，才放开手，幽幽然背着手往前走。

“不生气……”

这一次，却真是不生气了。

龙夜寒捂着脸用手轻揉着，好一会儿，才消了红肿。抬头看着前边那个优哉游哉好不自在的红衣少年，却是有些哭笑不得快步追了上去。

毫阳除了处处打铁之声外，看起来似乎与旁的小镇没有太多的不同。只是街上并不少见的游侠刀客，以及旁边的老百姓看着偶尔闪过的人影却连眼睛都不眨的样子，都已清晰的说明了这个小镇的特殊。

街边小商小贩也比一般的小镇多上许多，卖什么的都有，当然也有些那些兵器在街边摆卖的，不过围着他们的人群却鲜有武林人士，大多是些看热闹的罢了。因为真正的精品，是不会如此随意的在大街上摆卖的，真正的大师级铁匠，也很少如此大批量卖自己的作品，对于他们而言，一生之中所成不多，每把兵器都像是自己的孩子，要卖，那是要看人的。

这里要澄清一点，在铁匠张之前，铸造兵器的师傅并不是叫做铁匠，与那些只会些粗糙活儿的人混作一谈，而是叫做铸剑师。只是这铸剑师里头出了个称自己为“铁匠张”的人物之后，整个行业的人也都跟着变成了铁匠，而舍去了铸剑师这一称呼。

而同时，街边的刀剑行也多改名为“铁匠某”。不过这明显的抄袭却并未让铁匠张生气，反而让他颇为高兴。用他的话来说，那便是“如若有一日‘铁匠’二字传遍天下，那我铁匠张，天下人也都知了大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