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人正是当年金刀银剑,同战李阿乱的蜀中龙大郎与姑苏纪少侠,二人不是冤家不聚头,此时又不知因了甚么碰在一
处,纪少侠被龙大郎嬉皮笑脸激得怒了,一面走,一面转头立起眉毛骂道:“哪个与耐刀剑双侠哉!”
他只顾骂,没看见前面李阿乱从林子中钻出来,两人撞在一处,纪少侠阿唷一声痛叫,龙大郎急忙来扶。
李阿乱捂着额头一瞧,见果然是这二人,只是不知为何,纪少侠不过半年,已蓄起了胡须,竟不能叫纪少侠,只能称作
纪大侠了,反观龙大郎,也蓄了胡子,比当日更显棱角分明,穿着颇富贵,该叫做龙大官人。
他知道二侠没认出自己,也不敢相认,龙大官人瞪了他一眼,道:“你这汉子没个眼色,斜刺里冲出来撞人。”
纪大侠见他衣衫破烂,乱发上还粘着些草籽,忙止住龙大官人,道:“一个乞丐罢了,想是饿得慌,给他几个钱阿好?
”
龙大官人见他如此说,腰里摸出一角碎银子,约有两钱,丢与李阿乱,李阿乱本不想受,转念又想自己没揣半分银子,
忙谢了二人,又憋着嗓子道:“俺逃难出来的,想问这是哪里?”
龙大官人听他得甚是奇怪,只道:“此是神农架之东。”又道:“我二人也是远客,不知详细,你可寻此处人家好生问
问。”
李阿乱打听此处与荆州地界相隔不远,松了口气,龙大官人也不在意,与纪大侠一径去了,走了两步,又凑到纪大侠耳
边低语,又朗声笑道:“贤弟若依了此计,硬是要得!”
纪大侠依旧低侬道:“嗳!耐作死哉!”两人牵牵绊绊,已在数丈开外。
李阿乱揣了这两钱银子,到山脚村中问明了路径,用布缠了双脚,走了十天有余,终于回到龙阳县北三十里处的酒肉林
,看破庙犹在,只是全无人烟,不由信步走上山冈,一路行到当日悬肉待沽的所在。
那大树树皮犹有一块白,当年那官府榜文早不知哪里去了,下面那些字也不能辨识,只隐隐约约看到打首一个“肉”字
,还是当日樊雀儿划的。
李阿乱手抚树干,感慨良多,忽身后有人道:“李三儿,真个是你?”
李阿乱转头一看,竟是高屠户挑着担儿,立在路边望他。高屠户见果真是他,欢喜地抛下担儿,把臂相认,道:“当日
一别,不觉五载,你这些年跑到哪里去了?”
李阿乱甚是激动,听着这话却张大了口,道:“五载?俺同你当日在徐家还见过,只隔了两个月!”
高屠户瞪眼道:“从那日算起,可不快五年了,你若不信,我翻黄历与你看!”
李阿乱听着目瞪口呆,喃喃道:“这是怎地说?俺在山上只住了一个月不到,老高你要信俺!”
高屠户见他神色不对,忙道:“我信,我信!究竟怎地,你快坐下细说。”
时至今日,李阿乱再无遮拦避讳,当下将最初剪径怎生撞着樊雀儿,樊雀儿怎生将他剃光了毛发绑在树上,再到其后无
数事端,直至与高屠户分别以后如何入山,又如何出山撞见刀剑双侠,二人给了银子他才回到此处,统统讲了一遍,只
把高屠户听得张口结舌,拈须长叹,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无情,妖却有义,真令我等惭愧不已。”
李阿乱嗬嗬傻笑,高屠户又道:“山中一月,人间五年,你去了许久,此间的许多事,自是不知道了。”
李阿乱道:“自是不知。”
高屠户道:“那你可知,你还没进徐家,赵子胆就已被阴司收了去。”
李阿乱惊道:“俺真个不知,赵兄弟怎地这就没了?”
高屠户摇摇手指,道:“赵子胆当日棒疮发作,刚出龙阳地界就命丧黄泉,听解去的衙役讲,肠子都烂尽了,许多蝇子
围着叮,他娘家兄弟都不肯替他收尸。”
李阿乱听了,不免热泪盈眶,唏嘘良久,又问道:“当日那小黄秀才,于俺有恩,他如今可好?”
高屠户乍舌道:“你不知那黄秀才,几年前已经高中了,运道又足,现已是户部侍郎。当年任上的乔父母真是慧眼,将
自家妹妹嫁与他,又挣了一身诰命。”
李阿乱讪笑道:“哪个乔父母?”
高屠户道:“还有哪个,自是现任荆州知府的乔父母了。”
李阿乱听那金钱豹也做到一任知府,不禁摇头乍舌,再想到徐二公子,虽心中十分好奇,也不敢贸然相问,只问道:“
那日徐家那瞎子,后来又如何?”
高屠户道:“那人,哈哈,我们兄弟相见,尽提那些扫兴的人作甚?”说着将他上下看了一回,道:“李三儿,你既讲
修得神功,便与我耍耍看。”
李阿乱知道高屠户有功夫在身,自然连连摇头,不肯献丑,高屠户转身瞧见那刮去树皮的大树,道:“也罢,你朝这树
上打一掌与我瞧。”
李阿乱推辞不得,站起身来,气运丹田,又将两道热气运到双掌上,对着那树打了一掌。那树一人抱不过来,被他这一
掌下去,轰然而折,惊起飞鸟无数。
高屠户看那断折之处甚齐,赞了一回,问道:“你既有此奇遇,今后预备如何?”
李阿乱眼望着那树,道:“俺没甚么打算。既然有了这门功夫,想必做甚么都好,也少不了银子酒肉。只是天下之大,
却无人肯与俺一条心,有钱一起使,有肉一起吃。”
高屠户听他这般说,笑眯眯将手放在他肩上,戏问道:“那我再和你吃一回肉?”
李阿乱双手乱摇,瞪圆了双眼,大声道:“俺和老高是兄弟,既然是兄弟,肉就不能乱吃,酒却可以一起喝。”
高屠户听了呵呵大笑,将那用了十数年的老扁担拍上一拍,依旧担在肩上,回首道:“我这就给徐家送肉去。李三儿,
他日有缘,再与你喝酒!”说着挑着担儿,唱半阙词儿,却是辛稼轩的一首《贺新郎》。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
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唱到最后几句,早转过山冈子去了,他嗓子又沙哑,后面半阙依旧唱着,已听不清楚,隐隐几句“事无两样人心别”,
“道男儿、到死心如铁”,余韵铿锵,回荡林间。
李阿乱自回酒肉林,荆州府中却出了一件奇事。传言荆州府龙阳县外,出了一个吸人精气的妖物,摄了男子到他洞府里
,几日后才在几百里外某处寻到那男子,已是形销骨立,问他去了哪里,只支支吾吾说不清,身上财物半分不少,只是
精神恍惚,如坠云雾。这妖物也怪,只摄单身过往的客人,是以到此的游商货郎都不敢独来独往,都约着结伴而行,只
走那官道,更不敢打酒肉林中过。
这一日天过三伏,一人贪图凉爽,仗着有艺在身,自不怕甚么邪魔歪道,一路撞进林来。这人武生打扮,头上葱白软巾
儿,唇上两撇髭,身上一领天青色喜相逢团花熟罗袍儿,剑眉斜飞,不怒生威,细麻满脸,可圈可点,正是幽州第一个
英雄豪杰樊雀儿。
樊雀儿入得林中,畅快无比,走了几里,忽见一棵大树横在当中间,拦住去路。他心下一凛,忽觉背后风声一动,忙向
身后拍出一掌,移形换位,纵了开来,定睛细看,不禁哭笑不得,道:“是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此时距二人初次相逢于此,已过了七载有余,李阿乱却与当日被樊雀儿剃尽毛发之时毫无二致,自然认得出来。都说事
不过三,樊雀儿此是第三回在酒肉林中撞见樊雀儿,不知心中是何滋味,若抓他去见官,实在多此一举,当下眉毛倒竖
,唬他道:“还不快滚?小心爷爷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李阿乱听了这话,目中闪现惧怕之意,却不肯走。
樊雀儿眼珠一转,倒笑了,戏他道:“莫非你特地在此相候?”
李阿乱依旧呐呐不语,樊雀儿见他不答,倒是一笑,抬脚便走,走不得数步,忽又被李阿乱挡住了去路。
樊雀儿耐烦不得,腰间褡裢里拈出铜弹子来,叫道:“你还不让开,且要讨打?”他见李阿乱身手功夫,已非当日吴下
阿蒙,料定此人纠缠自己,定不能善了,当下取了三枚弹子,发力打出,直取李阿乱上中下三路,只需中上一枚,便能
打中他的穴道,令他一个时辰不能行动。
不料李阿乱右手一抄,将三个弹子都抄在手内,又走近一步,呐呐道:“好汉、俺、俺有话同你讲。”
樊雀儿见他接下这招,将余的弹子都取在手里,啪啪啪连发三枚,又是啪啪啪连发三枚,将那前三个弹子打得微偏,后
去的弹子也冲着李阿乱袭来,最后手里不停,又是六枚,打出个漫天花雨。
只见李阿乱哇哇直叫,双手在空中乱抓,手忙脚乱一番,却真个将一十二枚铜弹子俱接在手里,捏一捏,都作了齑粉。
樊雀儿见他接弹子的功夫倒还罢了,抬手间将黄铜铸的弹子揉得粉碎,惊得倒退了数步,李阿乱还要上前,樊雀儿大叫
一声,迈开两腿,展开轻功,拔脚就走,李阿乱忙追了出去。
李阿乱勤修结发长生功,内力早已今非昔比,将他平生所见之人全都比了下去,樊雀儿素有“麻雀儿”之称,自然专擅
轻功,脚下功夫非凡,二人顷刻间就跑出十余里,前面大叫道:“不要过来!”后面跟着叫道:“听俺一言!”前面高
喊道:“别过来!!!”后面连呼道:“等等俺!!!”
两人嘴上大叫,脚下不停,前面樊雀儿如哪吒三太子再世,脚底踩了两个风火轮,后面李阿乱如大圣美猴王亲临,身下
驾了一朵筋斗云,两人一追一逃,各显神通,直跑了数百里。
樊雀儿从清晨跑到天黑,半口干粮统没下肚,眼瞅着天色变黑,远处天边一带水光滔滔,竟然跑到了长江边上,眼看前
无去路,后有追兵,好个樊大侠,牙一咬停下步子,骈了双指点着李阿乱叫道:“罢罢罢,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报仇
,只管来杀,看够不够本事取你爷爷我的项上人头!”
李阿乱只凭黄秀才的一本家传册子无师自通,并不擅长轻功,一天下来已经精疲力竭,见樊雀儿终于停了脚步,忙扶着
腰喘成一团,将毛茸茸的头颅摇了又摇,道:“俺、俺、俺不要你的头!”
樊雀儿心中一松,将背上行囊解了,掏出两封银子来,道:“不是为命,便是为财了!既然如此,只管拿去。”
他自负武艺超群,放眼天下,可以比肩的人寥寥可数,此时却被七年前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汉子逼成了平手,因此自叹
技不如人,甘愿输银子给李阿乱。
李阿乱自与高屠户一别,埋头专心练那结发长生功,便久住山林之中,鲜有在人前之时。今日见到樊雀儿入得林中,立
时想起那尺把长,硬挺挺的大[毛几][毛八],劲道又足,拖拽又久,平生遍历诸人,未尝有此一物,忆到那绝顶之处,
心痒难搔,这才现身搭话,见樊雀儿拿了银子出来,忙又大摇其头,道:“俺、俺也不要你的银子!”
樊雀儿眼中疑色更重,道:“既不为名,又不为财,那是为何?”
李阿乱支吾扭捏了一番,见樊雀儿愈发不耐,转身欲走,忙扯住他袖子,厚颜道:“俺见了你,下面就痒得难受,大侠
千万借我[毛几][毛八]通它一通。”
樊雀儿阿了一声,全身一抖,满手雪白的银锭掉了一地,甚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到此李阿乱这一段传奇,方算终了,之后如何,却是无人得知。后人于野史中见得这一纸奇闻,不免茶饭间谈之,只当
逸事风流,一笑而过。
诗曰:
投笔四顾灯影长,往事浑似梦一场。
李氏天下朱温乱,道是荒唐却荒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