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没说话,只是懒懒地坐在那儿。出发之前我就跟许岩说过,最迟今天下午我就会回去,没想到他这样心急,竟然跟到这里来了。
“还有逸思,你别忘了。”我轻描淡写地说,“她也要跟我一起走。”
“那是当然,我想你也不放心逸思留在我这里。”左玉禾百无聊赖地转头对身后的人说,“去通知方小姐一下,说接她的人来了,让她做好准备。”
许岩的船很快来了,我坐在船舱里都能听到突突的引擎声。谈判了一场,我感觉大脑就像一台经历了一场严谨而又缜密的长时间运算的计算机,有些反应迟钝了。而我脚下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略感有些虚软,于是索性直接坐在那儿不再动弹。逸思跟着保镖出来,原本脸上还恋恋不舍的,可是看了我,表情慢慢就变了,似乎有些懵懂,看看我,又看看左玉禾。
“逸思过来。”我抬抬手,逸思很乖巧地就坐了过来,但是眼睛还追随着左玉禾,见他并不看着自己,红着脸抿了抿嘴,看看我,怯声说:“哥,我们这就要回去了吗?”
我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是啊,明天你就要上学了,是该早点回去。”逸思又抿了抿嘴,想说什么,但还是乖乖闭了嘴。
不一会儿许岩的船就靠了岸,是两艘快艇,许岩单独占一艘,另外一艘上有四五个保镖。因为快艇比这艘游艇小很多,我们只得坐在救生艇上慢慢放到下面由许岩接应。我缓步走到甲板上,让逸思先上救生艇,然后回头看了左玉禾一眼。左玉禾走了过来,给我一个礼节性的拥抱,然后慢慢走回去,倚在柱子上看着我,笑得很温柔。刚刚拥抱的时候,他在我耳边说:“逸辰,八年,我没有变心过。”这句话让我心头像被人拿锤子砸了一下一样,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呼吸。这时候许岩在底下叫我的名字,我这才回过神来。于是我转过身,不再去看他,慢慢上了救生艇。
救生艇到达许岩面前,逸思下船之后许岩竟然一把搂住我把我从救生艇里抱了出来。他很少这样失态,而且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挺让人吃惊的。我抬眼看了看他,却见他面无表情,紧抿着嘴唇,原本就很薄的唇,这阵看来像是一条锋利的刀一样。
怎么回去的我不太记得,似乎是太疲惫,心力交瘁,我坐在汽艇上就迷糊了过去。等我彻底清醒,我发现我躺在一张大床上,是我喜欢的尺寸,喜欢的颜色,喜欢的款式。我挣了挣,想坐起来,可是身上没什么力气,于是只好放弃,百无聊赖地看着手上扎的输液针。
有阳光照进来,我眯了眯眼,抬手挡住光线。偏头看过去,离我大概五米的地方,是一个宽敞的阳台,落地窗,窗外很多树,绿油油的,让人觉得十分舒畅。窗帘也是我喜欢的颜色,浅浅的蓝,只不过上面有一朵朵可爱的云彩。我挑了挑眉,会心地笑了一下,这大概就是向瑾瑜的恶趣味了,小伙子不错,全都照着我的喜好来弄的,甚得我心。只是我不由得感慨,他对我真的太好,有时候让我觉得十分亏欠他,实在不知用什么来偿还。
我正到处看呢,门吱呀一声就开了。我翻了个身,看到向瑾瑜端着一只医用盘子,里面乱七八糟一堆东西,看到我对着他笑,盘子差点儿就落到地上,吓得他连忙站住了端稳了盘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醒了,感觉怎么样?”向瑾瑜乐呵呵地说着,拿着听诊器在我身上这儿听听,那儿摸摸,忙活半晌,又问我,“没有什么不适吧?”
“还好,就是觉得没什么力气。”我冲他伸伸手,向瑾瑜又咧嘴笑了一下,像个太监一样点头哈腰地抬着我的手把我扶起来坐好。
“平身,向公公越发体贴了。”我揶揄他。他嘿嘿笑了笑,做了个万福的动作又坐了过来,献宝一样地说:“怎么样?喜欢这儿吗?”
“很好,向公公辛苦了。不过又不是常住的地儿,能凑合就行,何必这么费心?”我笑着说。向瑾瑜继续傻笑:“只要你高兴就成。”
“你找的地方?”我问他。
“嗯。你走之后许岩特别忙,只有我这个闲人在,也没什么事儿,只好去找房子咯。还好这里装修啊什么的都还不错,只换了家具电器窗帘什么的。”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从那个堆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的盘子里捡了好几个药瓶,一瓶瓶打开,取药,弄了一大把递到我面前。我皱着眉厌恶地说:“我还没吃饭呢,怎么就吃药了?你这死没良心的。”
向瑾瑜撇撇嘴,一脸无辜地说:“这是餐前吃的,餐后吃的一会儿再给你。”
“我恶心,拜托你拿开,容我吐吐。”我一脸不爽地别过头去。向瑾瑜紧张地放下药爬过来问我:“怎么了?觉得恶心吗?要不要躺下?会不会头晕?头痛不痛?”
他这种担忧的样子让我很不习惯,于是我挥挥手,他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双手搭在胸前,就像一条直立的大型犬一样,看得我直发笑。可是他眼里有些东西,让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于是直视他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说:“说罢,怎么回事。”
向瑾瑜低着头,手指头搅着衣襟在那儿装纯情,我拿脚踢了踢他,叫他赶紧老实交代。他扭捏一阵,才小声说:“逸辰,你回来昏迷了三天,你知道不?”
“哦。”我示意他继续向下讲。他搅着衣襟低声说:“给你做过脑部CT,检查结果显示你脑部的血块已经压迫了神经。”
他停了停,过了一阵儿才说:“逸辰,你最近是不是总是觉得头晕恶心?眼睛有时候也看不清东西?”
“啊……好像是。”我尽量表现得平静和无所谓。但是这些话从身为医生的向瑾瑜嘴里说出来,还是让我觉得心里抽的慌,难受得很。
“你得尽快做手术,逸辰,不能再拖了。你已经晕倒不止一次了,这样下去很危险你知道吗?”
向瑾瑜一个劲儿的跟我说别拖别拖,听得我耳朵都起了茧子。我挥挥手,对他说:“向爱卿,你先跪安吧,容朕好好想想。”向瑾瑜扭扭捏捏的,就差在我面前打滚了,过了好久,他对对手指头,头埋得低低的,轻声说:“那……逸辰……你还是先把药吃了吧!”
“你先放下吧。”我摆摆手让他出去。向瑾瑜立场坚决,把药举在我面前忽闪着眼睛看着我,我被他纯洁的眼神晃得不行,只好勉为其难把药吃了。向瑾瑜在旁边欣慰地说:“这样才对。这些药以后我得天天监督你吃,一顿都不能落下。”然后居然在那儿傻笑了起来。
我无语地躺了下来,摆摆手说:“爱卿,药我吃了,赶紧跪安吧。”向瑾瑜还是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再那儿继续叽叽咕咕的自言自语,让我觉得挺郁闷的。于是我不理他,把被子裹在身上装死人。心里很烦躁,向瑾瑜的话一遍遍在耳朵里响起,是不是经常头晕?是不是有时候会看不清东西?我努力勾起嘴角想笑,可是脸却有些抽搐,笑都笑不出来。我直接拉过被子蒙在头上,冲向瑾瑜哀号:“向大爷,求您别唠叨了成吗?赶紧打哪儿来到哪儿去啊!麻烦你从外面帮我把门儿带上!”向瑾瑜委屈极了,在那儿絮絮叨叨的收拾东西,然后磨磨唧唧地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我掀开被子让自己喘了口气。脸上突然就有一些湿湿凉凉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难道会是眼泪吗?怎么可能?我擦了擦,盯着窗外绿油油的树在哪儿自娱自乐的笑。我在想,是不是时间过得太快了,一眨眼间八年就过去了,很多事情都不再是以前的样子了?其实我不敢确定左玉禾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深情到底是真是假,但是我宁可相信它是假的。八年,谁还会这样坚持着不改变?谁能做到?再说他从一个无名小卒坐到今天的位子,没有一点手段能行吗?哪里还会有什么真情?可是真的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还是受不了。就好像从内里把身体活生生撕成两半一样,痛,却看不到血。只觉得痛到窒息,恨不得就这么一直昏迷,不要再醒来。好日子太短,好像眨眼间就没有了,如同做梦一样,转瞬即逝。
药里面好像有镇静安神的东西,我不一会儿就又迷糊过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脑子里一片混沌,却听到开门的声音,脚步声再熟悉不过,是许岩。他走过来坐到我身边好一会儿,伸手在我脸上擦了擦。我这才发现,我脸上好像又是湿湿凉凉的,这种感觉很讨厌。
我努力睁开了眼,正好和许岩的眼神相遇。许岩轻轻开口道:“向瑾瑜都跟你说了吧?”
“嗯。”我随意应了一声,许岩又说:“还是尽快动手术吧,不要拖。”
“等这阵忙完再说。”我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手术这个事情我一直都特别抗拒,因为有太大的变数在里头,如果让我因为手术丧失视力,或者行动不便,还真不如直接来个痛快的好。做人太累,还不如早日投胎的好。
许岩没说话,但是脸色并不十分好看。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可是我不喜欢他这样,我宁可他对我冷嘲热讽,也不想看他这副表情。于是我的刻薄恶毒劲儿上来,便笑话他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若是有天我死了,你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大哥那儿。我到时候会立个遗嘱,绝对不会亏待你。你们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呢。即使你是大哥的人,但好歹跟了我这些年,做过很多事情。”
第十九章
许岩听我这样一说,脸上的表情变了变,抿了抿嘴唇不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那目光简直就像要把人灼穿一般,让我心头越发难受。我知道他和向瑾瑜都担心我,都对我很好,但是我迈不过自己这道坎儿,如果以后要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或者坐在轮椅上,我真的宁可给自己一枪,来个痛快的了结。只是在这之前,我会安排好武小姐、逸思、许岩,还有向瑾瑜的一切。这辈子这几个人是真对我好,所以我一定要给他们留下一点什么。哪怕是一些念想儿都行,免得他们日后想起我会觉得伤心。
我活了二十八年,并不算长,甚至还很年轻,但是我总有一种迟暮之感。太累,太身不由己,大起大落,如同坐过山车。我十六岁遇到左玉禾,在一起四年,曾经以为他就是我此生的唯一,无论死亡或者疾病都不会将我们分开。即使当时他们把我关起来,我的思念还是不曾断绝,想尽办法要去见他,要冲破一切阻碍和他在一起。只是后来做那么多,却抵不过命运那两个无情的字眼。世界上变数太多,无论做再多努力,留不住的始终留不住。无论做多大的牺牲,付出多大的代价,还是一场空。这种失落感特别强烈,让人感到无可奈何和极度疲惫。
命运弄人,我们不过是它掌心里的一颗小小棋子,就像如来佛掌中的孙悟空一样,付出自己的最大努力,却还是在五指山之间徘徊。而我与许岩、向瑾瑜,也是有好多年的情谊在。许岩自不用说,他加入盛合没多久就跟了我,目睹我一切的悲喜,看到过我对左玉禾的痴情,也看到过我的绝望,在我最最难捱的那段岁月,甚至是我几度病重的时候,他都一直在我身旁。他的细心和缄默让我觉得安心,温柔和周到让我觉得可以依靠。可是我想不出,如果他单纯只是保镖,凭什么这样照顾我?我又拿什么去偿还他?而向瑾瑜呢,我们算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都是憨憨的,是个开心果、乐天派,无论多么棘手的问题,他都会笑眯眯的解决,让人安心。他比我早出国两年,原本在西海岸的洛杉矶,可是我到芝加哥之后,他几乎每个月都会飞来两次,后来更是在考博的时候义无反顾地考到我这边来。单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对我的友情。而让我最为放心不下的,还是我的武小姐,还有逸思。武小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率真和直爽,这让她一直站在风口浪尖,她很得父亲的宠,却因此被其他女士嫉妒。而逸思,更是纯真得如同一块璞玉。这两个女人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相比于父亲和其他的兄弟姐妹,她们与我,血脉相连,不会对我耍手段使心计,只会一心对我好。有时候我会觉得累得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但是想到她们,我又会觉得充满力量。我甚至会自嘲地想,若是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她们会哭成什么样子,会被家里的其他人欺负成什么样子。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做任何伤害她们的事情。
所以不管今后会遇到什么艰难险阻,我都会竭尽全力解决它。而左玉禾,不管他想干什么,我都会奉陪到底。在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对我这么好,真让人受宠若惊。方家四少,这辈子有这些人的宠爱,也算是值了。
“四少,”许岩先打破了平静,憋了半晌,才又开口,“无论如何,我都是会保护你的。”
“嗯。”我笑着点点头。想装作毫不在意,但是心里却沉甸甸的,笑得越发苦涩。
“作为一个保镖,若是保护的人死了,对这个保镖来说,他这一辈子再没有资格会去保护其他人。”许岩一脸严肃地说。他的眉头深皱,一个深深的“川”字。想一想,他不过才三十出头,怎么好像突然老了许多一样,或许是跟了我,操心得太多的缘故。让我心中又是一阵莫名的感情。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也改变不了。许岩,有朝一日若是我死了,不会是你的过错,都是我自找的。”我轻声说,“你做保镖,对我已经尽职尽责,仁至义尽。”
“仁至义尽”,这四个字出口,许岩的眉头粥得越发地紧。我心中难过,不断在心中说,许岩,我真的不值得你们这样对我。我方逸辰不过是个无心我情的烂人罢了,你们对我越好,越会让我害怕,不是怕会伤害你们,而是怕我偿还不了。我是多么自私的一个人!
在这样的情绪里,我忍不住想要抬手抚平他的眉,正胡思乱想着,便听到一旁许岩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号码,表情变了变,走到窗边接听电话,眼神闪了一下,表情越发沉重,甚至还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到他这样的表现,我心头也是一沉,心跳不由加快,一股不祥的感觉涌上来,让我觉得有些手脚发软的感觉。
许岩挂断电话迅速来到我身边,看着我,严肃地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嗯。”我点点头,我明白他这样说,无非是要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好消息是,三少已经脱离生命危险,转入普通病房了。”许岩说着,双手用力握住我的肩,像是怕我会承受不住出什么状况一般,慢慢说道,“坏消息……逸辰……你……做好心理准备……”
“嗯……”我心里突突跳个不停,却还是装作极其镇定的样子看着许岩。许岩的表情有些痛苦,眼圈有些发红,让我难受得要死。他慢慢地对我说:“老太爷去世了……”
父亲去世,这个消息让我如同被一个炸雷劈中一般。虽然我已经有这个心理准备,但是听到他亲口说出来,我还是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怪不得他要握住我的肩膀,怕是担心我接受不了吧?幸亏他扶住我,不然我恐怕真得跌回床上去。在一阵晕眩中我感到许岩强而有力的手,于是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口,再睁眼时,已经恢复了清明和冷静。
盛合老大去世,这件事到底会对整个黑道产生多大的影响谁都说不上,如今这情势,可以说相当微妙紧急。
和许岩在一起这么多年,很多事情不必多说,只要眼神和动作就足以表达。很快他便帮我拿来了黑色的西装,我坐在床上扣衬衣扣子,他蹲在地上帮我穿鞋系鞋带,很快就收拾妥当准备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