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总算。
「没事的。」
江小楼伸手擦去上官净脸上的血渍。露出了一个微笑。虽然那笑容有点勉强,但也还是个笑。他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要是受伤流血,眼前这个人不也总是这样说的吗?想到这里,那笑也变得比较坦然一点了,他忍不住又重复着说道:
「没事的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那话也不知道是说给上官净听呢?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第十六章
毒性一旦开始蔓延,侵蚀身体的情况就止不住了。
虽然已经拔出针刺,但是上官净因为大量失血的关系导致身体变得虚弱,毒药所带来的反应就变得更大。就算他意志力再怎样的坚强,在毒性跟抑制药物互相反应的作用下,最后还是陷入意识不清的状态之中。
江小楼为了以防万一,一整晚都留在小别院里。
他重新去提了桶冷水,浸湿了布巾之后,靠在床边清理着身下这个人身体上的血污和汗水。上官净是那种穿着衣服会显瘦的类型,当他赤裸着上身时才让人察觉到他有着像是只野生的豹子一样精实的肌肉纹理,但那上面却瑕疵般的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些已经淡的快看不见了、有些却依旧狰狞可怖。
这些伤痕每一个江小楼都还留着印象。
寒池山庄前庄主上官岭死的很突然,那时庄里上上下下都乱成一团,没有一个人有办法做主意支撑这么大一个庄子。
上官净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接下父亲的位子的。
看他年纪尚幼,而特地来寒池山庄找麻烦的人有段时间是多不胜数。其中有些是跟上官家结下私仇来报复的、有些是看上了寒池山庄的资产、也有些是想要在江湖上一战成名——还有哪个方法比打倒一个曾经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势力还要更好的宣传方式呢?
刚开始的时候很多人以为寒池山庄根本撑不过一年。
但就在一把剑跟一群山庄从小培养的死士的帮助下,这个人竟然从来没有输过任何一场争斗,没有让寒池山庄的名誉留下一滴污痕。
但是这绝不能说他赢的不辛苦。
江小楼记得刚开始的那时候上官净总是受伤,大多是剑伤刀伤、有时也会有少见的奇兵暗器。但就像他跟季艳说的一样,这个人不喜欢让其他人碰自己的伤口,不管是庄里的下人们或是那些仕从、就连死士们也不行,这就像是某种偏执狂般的洁癖,所以最后包扎伤口的工作,就全部变成江小楼的了。
其实江小楼孩提时很畏惧看见血,小时候每次去清那些伤口,他总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偶尔那些伤口割的深了一些,连肉也翻过来的时候,他几乎是一边清那些血水一边翻胃呕吐的。
但是终于渐渐的从某一天起,他看到血再也不会呕吐了、顶多觉得恶心;然后几乎是从同样的时候开始,上官净也越来越不会受伤了。
「……唔……」
将湿透的布巾沾上上官净的额头时,对方发出了微弱的一声闷哼。
「大哥?你醒了吗?」江小楼赶紧凑上脸去,低声的问。
能够保持清醒的话就证明毒素还没有散布的太广,所以他很紧张的用手试着去摸上官净的额头,想确认看看这个人是不是已经恢复了意识。
但就在江小楼的手指才刚刚碰触到上官净冰冷的脸颊时,却反而一把被对方扣住了手腕——
「!!!!!!」
当毫无准备下头砰的撞到床头板上时,江小楼眼前都冒出一堆星星了。
他痛得很想大骂,那喊叫声却硬生生给憋在了胸口里,因为这时他不但正被上官净一手扣住手腕甩倒在床上,那人的另一只手还扣上了他的喉咙。要是一个用力,就可以让人小命归西。
「……你是谁?」
黑暗中只听得见上官净低沉的声音问道。
江小楼马上就会意过来发生什么事了,这个人根本完完全全就没有清醒!他刚才的反应只是长久以来训练下来的成果,要是在戒备中沉睡时感觉到一点惊扰就会马上向来人反击的反射动作。
喉咙上的魄力逼人,他只能轻轻的说:
「大哥,我是小楼……江小楼呀。」
「……小楼……江小楼?」
「对对对,就是我啦!」江小楼被压着有些疼了,冲口没好气的骂道:「不然你以为我是谁?难道会是灶房里的王妈呀!」除了自己有哪个不要命的敢碰这只意识不清的豹子的一根寒毛,是想早死早超生吗?
听到他这样回答,上官净像是松了口气一样低下头,慢慢将自己的额头垂下依靠在江小楼的左肩上,这种难得亲密的举动让人觉得很是意外。他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贴在江小楼的耳朵边。
当他开口时,虽然声音乍听下依旧没有情绪变化,却又好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咬着牙才好不容易说出口的——
「是的,你只能是江小楼、除此之外谁也不是。」
……???
现在的状况实在很怪。
因为江小楼虽然每个发音都听的清清楚楚,却一点也听不懂对方到底在说些什么,完全是满头雾水一脑子问号。自己一直是——也里所当然是江小楼呀!不然还会是其他的谁呢?明明眼前的人似乎在跟自己说话,江小楼却觉得好像是在面对别的陌生人一样,充满了陌生感。
脖子跟手腕都被抓的死紧,明天免不了要红肿一片了。
虽然上官净现在是意识不清的状态,但是他的力气还是很大,足以让被扣着的人连挣脱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江小楼就只能维持着这样被制服住上半身、头半靠在床头板上的姿势,呈现跟上官净对峙的状态。
「……你要答应我,永远就只能是江小楼。」上官净又重复着确认,口气里有不容许拒绝的强迫在里面。
——唉唉唉!管他的吧!
江小楼头还正昏昏的痛着,又被逼问到心烦,也就干脆豁出去了。毕竟眼前这个人现在正因为体内的毒药跟药物互相反应,才会意识不清的胡言乱语,那又何必深究那些话语里的真义呢?就顺着他的意思,像当成哄孩子那样不就是了。
「好好好,我答应你,答应你就是了。」他点头如捣蒜的说。
「你发誓。」上官净再一次确认着。
「发誓~发~誓~~」江小楼依旧敷衍,这种时候哪个白痴会说不发誓。
听到期待以久的回答,上官净终于整个人像放心了似的松开了紧扣住江小楼颈上手上的力气。见机不可失,江小楼趁这个时候一翻身要跃起远离这张床,但他还没来得及抬起脚,下一秒却又被那双手紧紧掐住了脸颊。
「……?!!」
在嘴唇被冰凉凉的东西贴上来的时候,江小楼一秒恍神了。
他那时心里只楞楞想着:原来冰山连嘴唇也是冷冰冰的呀?这还真是长了见识。……当这人终于意识到竟然被上官净贴上了自己的嘴巴,已经是整整一分钟以后的事了。
——难道这毒药不但让人神智不清,还会让人不分对象发情吗?
在瞬间江小楼闪过这个念头,心里吓的是心惊肉跳,一个直觉就要抬起脚踢开压在身上的人,但念头一转想起对方身上的伤,举到一半的脚就又卡死在半路上。
就只是这样一个迟疑,对方就掌握了绝对的控制权,加深了对江小楼嘴巴的威胁性。原本只是轻贴着嘴唇,然后稍稍分开、又贴着上来用舌头去舔他的唇瓣,那动作虽然不重,却又充满侵略性。
但那很明显并不是毒药的药性使然。
因为这并不是充满野性肉欲的那种亲吻,而是像是要吸取对方的体温、渴望对方的拥抱一样,既虔诚又饥渴。江小楼觉得自己像被一只饥饿小猫舔舐的牛奶一样的被舔允着嘴唇,又麻又痒。
那嘴唇紧密的接合在一起许久许久,有时好不容易稍微松开一点,却又在马上在下个瞬间追逐上来。上官净简直像是要夺走江小楼的呼吸那样的夺取他嘴上的空间,几乎让人窒息,脑子只能因为缺氧而一片空白。
终于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空档,他赶紧趁势大口的吞入空气,像是在沙漠里看见泉水的旅人那样用力呼吸着。直到珍贵的氧气终于进入自己的肺部,才好像恢复了一点点思考能力。
现在他整个人感官都只能感受身体上压着的重量跟嘴上传来的冰凉触感——
……江小楼这时才恍惚忽的发现了一件大事。
他竟然在不知所以的情况下达成了自己致力大半生的宏愿——在这个冰块的身上敲了一道大大的裂缝出来。
只是那裂缝下的东西,比他原本想像的还要深沉、深不见底。
好像要是再敢继续往下望的话,他也会被一起拖进那个裂口子里面去了。
第十七章
天边才刚泛起一点白,江小楼就被突然的敲门声吵醒了。
他发现自己竟然能在这种被上官净压住半边身体、头又倚靠在床头板上的姿势下睡的半死,忍不住佩服起本人的神经实在是够大条的。不过连江小楼都不敢确定他最后到底是累到睡过去了,还是被亲到没气才昏过去了呢……
原本刚醒来而迟钝的脑袋一但开始转动,昨晚的场景就倏地全数涌上。
江小楼心想自己此时脸上的表情一定万分精采,不知道是铁青、还是深绿。他偷偷侧过头看向依旧靠在自己脸颊旁边的脑袋,却又被那张死白的脸吓的心脏紧缩抽痛。
「……还好,还有气咧!吓死我了。」
放下用来试探对方呼吸的手指,江小楼拍胸大叹。
他还真怕上官净真的就会这样一睡不醒。
想想如果这个人死前最后的记忆竟然是强吻自己的弟弟——到阎王那里怕是撕破嘴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绝对是做鬼也不安宁。毕竟虽然他们没有真的血缘关系,可是这也算是心理乱伦……吧……?也许是因为确认了上官净现在还活着,精神上稍稍放松了,江小楼脑子就无法控制的胡思乱想起来,全是些蠢念头。
一直到那阵怦然敲门声又再次响起时,他才猛然从恍忽的思绪里惊醒。
「小楼,你醒了吗?」门外传来季艳刻意放轻的说话声,「子齐已经回来了,他叫我来招你过去。」
「……!来了,我这就起来!」
听到乐子齐已经平安归来的消息,江小楼振奋的爬起身,正想直接冲去开门的时候却楞了一下,赶忙胡乱拉好衣服开襟两边、又匆匆用衣袖抹了抹脸,再三确认自己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后,才终于伸手把门打开。
门外是季艳那张神情依然有些焦虑的脸。
她昨晚似乎没睡好,眼里有一点微红的血丝,但是在看到江小楼那一刻时,季艳还是展开了一个温柔的笑颜。
「上官公子的状况怎么样?」
她歪头往房间里面看去,声音轻的像是怕惊扰到里面的人。
「还是一样在昏睡着……不过,至少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变得更糟。」看着季艳漂亮秀丽却因为担心而紧皱的脸庞,江小楼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既然乐子齐回来了,那他有带什么人一起回来吗?」
拜托一定要有,江小楼在心里跟万千神佛祈祷了。
但是季艳却露出一个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只能婉转回道:
「你还是亲自问他吧……子齐人就在先前他常住的那个大房间里,我留在这里帮忙照看上官公子,你就快去吧。」
江小楼看她这样暧昧不明的态度心里暗叫不妙,正想再问的更清楚一点,季艳却已经半推半拉的把他赶出门去了。心烦意乱下江小楼却也不敢再继续耽搁,只能赶忙拔起腿就往乐子齐所在的房间方向跑,一溜烟消失了踪影。
留下季艳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眼里满是止不住的忧虑神色。
江小楼跑的很急。
急得甚至连门也忘了敲就直接冒冒失失的推开了门,硬是把里面的一干人等都吓了一跳。
他这才惊讶的发现房里竟然有好多人。
只见乐子齐正用他惯常的那种懒洋洋的姿势坐在椅子上,旁边却围了三四个姑娘不知靠在他身上正做些什么,她们一看到江小楼冲门而入就全部慌张的站了起来。看了这番场景江小楼真是满肚子气全上来了,这个人此时竟然还有心情调戏妹子呀?毫不客气的就冲口质问道:
「你到底人是找到了没呀?!」
如果对方回说没找到的话,江小楼真怕自己会直接冲上去掐他的脖子了。
但乐子齐就算听到了却也当作没听到一样,既不回看他也不回答,只是挥挥手,那些还围在他身边的姑娘们就会意过来,鱼贯推门出去了。
留下江小楼跟乐子齐两人隔着一张桌子遥遥相望。
不过,也不是只有他们俩。
因为当门又被关上的时候,江小楼这才发现那门边旁一张精致的雕花椅上,却坐着他最近老是常常不期而遇的一个人。
竟然是苏鱼儿。
她就端坐在雕花椅子上,既不说话、也不看他们、甚至连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是专心的用纤细的手指在月琴上抚弄,却并不拨出声音,如果不是江小楼眼睛刚好瞄过去,根本不会发现苏鱼儿就坐在那里。
江小楼转过头,满脸疑惑的看向乐子齐。
被这样盯着看的乐子齐却也不解释,只是迳自开口道:
「……你们真是我此生所遇过最会招来厄运的两个人了。」
「啊?」江小楼不懂这没头没脑的发言为何而来。
他此时终于抬起头迎向江小楼的目光,江小楼这才发现这人跟平常似乎是有那么一点不同——乐子齐一向有种充满馀裕的慵懒气氛,他从不慌乱、也不紧张,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无关紧要似的,但这时那张俊秀的脸上竟然也出现了一丝倦容。
看着这样的乐子齐,就算此刻江小楼心中有满肚子的问题想问,也都被吞回喉咙里去了。就只能楞楞地盯着他看。
「你们知道那些来袭击的刺客是些什么人吗?」乐子齐突然问道。
「你知道我们被袭击的事?不、不对……」江小楼才刚感到惊讶却又马上回过神来,这个人当然会知道,季艳她们是一定会说的;所以又赶紧改口问道:「难道你知道那些人是谁?但是为什么……」
话才说到一半江小楼却突然懂了,他低头看着乐子齐原本被隐藏在衣袖下的那只右手,竟然是包着绷带的,讷讷的说:「所以你也被袭击了?」
「他们大概觉得常乐公子不比无情剑,只派了三个人过来。」乐子齐耸肩说道:「但我也是整整跑了半座城才把他们甩掉,庆幸的是虽然我的武功不比上官庄主,逃命倒是挺在行的。」
「……他们到底是谁?」
江小楼皱眉。当那些人能拿出天雨十三钉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些人背景必不简单,但却也想不透到底是谁这么不希望晋北王得救,甚至还使出这么多杀手。
「我原本的预计有三个可能人选。」乐子齐伸出三只手指头,一只一只的笔划着,「势力仅次于晋北王的南湘王,有勇却无谋的凛东王,要不然就连那个懦弱无能的西楚王也好歹还有点可能性。」
见江小楼没什么反应,乐子齐直接接下去说,「如果是这三个人的话,那这件事顶多就只是王侯间的争权夺利,就算范围闹的再怎么大,也不致于危及王权中枢,最麻烦不过就是此后天下间势力范围会有所变化罢了。」
「所以,不是这三个人?」江小楼疑惑的问。
乐子齐忧郁的点点头,慢慢的开口道:
「你可知道那天雨十三钉上,有什么东西?」
江小楼当然不知道。
那些刺客们的尸体早早已经被官府全数处理掉了,天雨十三钉理所当然也一起被收走,江小楼不可能会凭空知道上面有什么证据。但乐子齐就不一样了,他自有门路可以知道那东西上有什么不该被发现的秘密。
乐子齐从衣襟里拿出一张小小的纸片,丢到了江小楼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