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受的。”
“这个……”脸上又一白,阿绿完全插不上嘴。
“这样的房间,你竟然不让房东装个空调。”
阿绿心说,装了我也用不起。面对笑容诡异的耗子,嘴巴徒劳地张了半天,还是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这个……”心知辩不过他,小笨蛋认命地垂下眼看进碗里,“我没多想……”
他还没吃饭。理发店下班得晚,小笨蛋对自己向来也是马马虎虎,总是随便弄个菜,和饭拌在一个碗里就对付过去了。耗子来
的时候,阿绿刚打算动筷子,听见外头有人“哐哐”砸门,就赶紧出来看。
一开门,在外头潇洒了整整一个月的同乡兼好友正一如既往地腆着笑脸,跟客厅里的房客们搭讪:“我是Jerry,无论租房、买
房还是卖房,都可以找我。”
彼时,小笨蛋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还浑然不知情,见到耗子立刻喜出望外:“你这么快就来了?”喜滋滋地把他拉进房。
房门一关,耗子的脸就黑了:“杜青律,长本事了是吧?”
阿绿就此被逼到矮柜边,捧着饭碗大气不敢喘一声。
房子太旧,房间太小,位置太偏僻……从落座起,耗子的嘴就没嫌过,犀利的视线不停地在阿绿和房间的角角落落间来回:“
你没多想?那你想什么了?你什么都没想吧?哼,杜青律,你这脑袋就是个摆设。笨。”
阿绿鼓起勇气说:“宽叔讲,能有张床睡就行了。”
话音还没落,“哇——”一阵哭声传来,之后是粗暴的呵斥声。邻居家不知怎么了,吵得天翻地覆,连带这边的墙也被震得嗡
嗡抖动。
以连哄带骗为谋生手段的男人瞬间又抓到一个话柄:“呵呵,这么差的隔音……”
小笨蛋被逼急了,“咚”一声把碗放在矮柜上:“又不是天天这样。”
耗子不急着回答,嘲讽的视线在他身边的矮柜上起起落落:“这是什么?你从哪儿捡来的?真是,连件像样家具都没有。现在
谁还用这个?”
阿绿的脸憋得通红,说话越发结巴:“不、不是挺好的?既能当柜子又能当个小桌子。”
这是实话。阿绿对生活的要求真的不高。白天安安心心上班,晚上甜甜美美睡觉。这样就够了。可是视线撞上他兴味盎然的眼
,阿绿心头一顿,知道自己又上当了。
果然,他气定神闲地开口:“原来你连个桌子都没有。也是,这么小的地方,就算有桌子也放不下。”
阿绿彻底不说话了,攥紧筷子,埋头一个劲往嘴里塞饭。
坐在床头的大爷还不自觉,“啧啧”有声地感叹:“还有,明知道地方小,你还放这么大一张床干什么?你脑袋里都装什么了
?笨。说你笨你还不乐意。我走了才几天……你让我怎么说你?嗯?”
“……”干脆偏过脸再不去看他,泄愤似地,阿绿大口大口地嚼着嘴里的饭菜,“什么好事到了你嘴里都能变样。”
粘软的米饭堵在喉咙口再也下不去,还要执拗地拼命往里塞,憋得喉头哽咽脸颊发热,眼眶一阵酸涩,阿绿咬住筷子,胸间忍
不住又气又苦:“周天昊,你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
自小到大,他就是见不得他好。
小时候,一起玩的小伙伴给阿绿一颗糖。阿绿剥开糖纸正打算往嘴里送。他看见了,一脸坏笑地跑过来:“阿绿,你吃什么呢
?怎么这个颜色?屎黄屎黄的。”
阿绿的手停在嘴边,再也送不进去。
曾经有个女同学,长得一般,成绩一般,性格也一般,阿绿跟她没怎么说过话。不过放学后,她常常会留下来跟阿绿一起打扫
卫生。阿绿很高兴,多一个人帮忙总是好的。
于是又被耗子瞧见了,两手插着裤兜晃晃悠悠站在窗边看:“哟,杜青律,谈恋爱了?”
女同学哭着走了。从此以后,只有耗子不耐烦的催促声陪伴着阿绿渡过那一天又一天的扫除时光。
一件件被遗忘的小事疯狂地涌上心头,细碎的、零星的、不值一提的、毫无意义的,某个幼时的段乱,某句忘了时间地点的话
语,某个没有前因后果的场景,走马灯似地在眼前重演。这么多年了,打从有了记忆开始就有了他。在他面前,却似乎总是干
什么都是错的都要被嘲笑,字写得不好看,飞机模型糊得不漂亮,从小到大没牵过女孩的手……不管如何认真,无论如何当心
,他的努力他总看不见,一次次千辛万苦地练习,一遍遍反反复复地纠正,换来的亦不过是他眼角边的一抹冷笑,笨蛋,你瞎
折腾什么?
杜青律是笨蛋,所以,连杜青律遇见的人都应该是不安好心的。你这么笨,帮助你的人都是别有用心的、关心你的人都是不怀
好意的、接近你的人不是为了骗钱就是另有目的。“被卖了还替人家数钱。”都数不清多少次被他捏着脸呵斥。其实疼不在脸
上而在心里,就不能给我一些信任吗?就不能对我有一点点信心吗?放学路上结识的同级生、火车站上遇到的开朗同乡、理发
店里来来去去的客人们……他相信他们的善意,他却扬着下巴讥讽,挑着眉梢不齿:“笨蛋才和笨蛋做朋友。”、“你笨成这
样,谁会搭理你?”、“就你这样,脸上就写着‘人傻钱多’四个大字。”……他就爱用这样一副清醒的面孔对他横挑鼻子竖
挑眼,句句带刺,字字如刀:“知道人家为什么找你说话吗?就知道你不知道,因为你好骗呗,说猪会飞你都能信。”
隔夜的青菜被反复加热,吃进嘴里隐隐带着一丝苦。阿绿始终低着头,眼睛酸得发疼,嘴里被米饭塞满了,连咀嚼的力气都没
有,只有握着筷子的手在微微发抖。
杜青律是个笨蛋,争取得那么辛苦,努力得那么艰难,掏出身边所有的钱交了,顶着宽叔的白眼迟到早退,每天下班后拖着疲
惫的身体跑来打扫清理,终于赶在他回来前把一切都安置妥当。不是因为害怕耗子的斥骂。被骂了这么多年,阿绿早就习惯了
。其实、其实,其实是因为心底有那么一丝期待,期待着在周天昊踏进这里的那一刻,眼中会有那么几许惊讶那么几许赞许。
他只是想告诉他,我是笨蛋,但是你放心,我也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叮叮咚咚”的钢琴声透过薄薄的墙壁传来,断断续续的曲调里还夹杂着孩子的抽泣声。
耗子竖着耳朵,满脸激动:“你听,你听!这样的隔音,啧啧……”
“周天昊。”许久没出声,阿绿的嗓音略略有些低哑。
“干什么?”他不耐地回头,话音却猛然间戛然而止,“你……”
静静地坐在他脚下,阿绿缓缓抬起脸,目光平和,嘴角边还沾着白色的饭粒:“你是笨蛋。”
“……”一肚子尖刻言语都堵在喉间,却无法诉诸于口。周天昊张开嘴,向来灿若莲花的口才却再说不出任何词汇。
杜青律就坐在他脚下,眼圈通红,泫然欲泣:“周天昊,你这个笨蛋。”
第十四章
记忆里的杜青律很少哭。即便被欺负到不得已的地步,傻傻的小笨蛋也只是垂着眼哀声乞求:“你们别这样,别这样……耗子
,我再也不敢了。”
双颊泛红,两眼似水,不经意间叫人情潮暗涌,心头耸动。
耗子喜欢看他细声求饶的样子,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喜欢。于是时常忍不住更用力去捏他的脸。把他拽在手里,牢牢夹在胳膊
底下,剧烈跳动的胸膛紧紧贴着他微微挣扎的肩膀。指腹贴在滚烫的脸颊上,触感细腻滑润,炽热的温度电流一般传递到周身
每个角落。
他极力伸长脖子,可怜兮兮地看他:“耗子,不要了,疼。”
耗子不说话,依旧紧紧揽着他的肩,沉沉看进他墨黑的眼,看见里头那个同样目光幽深的自己:“这点疼都受不了,哼,没出
息。”
生怕弄脏了手似地,表情嫌恶地把他推开。少年们各种起哄声和调笑声里,杜青律抖着嘴唇不说话,周天昊却放远了目光,刻
意不去看他的脸。只有耗子自己清楚,心底那股突然升腾而起的欲望是如何可怖而陌生:“没意思,走了。”手指偷偷紧握成
拳,似乎这样就可以把那道温度保留得更久一些。
细长的巷陌纵横交错,极目远望,透过灰败的天空仿佛能看到镇外层层梯田的虚幻浮影。躁动不安的半大少年纷纷闻声而动,
他被簇拥在最中央。花样百出的周天昊到哪儿都是人堆里的尖子。前呼后拥里徐徐回头望,被排挤的小笨蛋还傻傻站在原地,
套着麻袋似的宽大校服,眸光盈盈,一脸无措。
耗子便转身站到他身前,粗鲁地拎起他的手腕子,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发什么呆?走啊。把你弄丢了,你姐姐又来找我要人
。”
贴着掌心的皮肤温热柔软。杜家只有阿绿一个儿子,老来得子的爹娘和上头的三个姐姐从小在家里没让他干过半点重活。耗子
的手心开始出汗,黏糊糊的手指按在阿绿的手腕上,仿佛能触到他的脉搏,如此细微的急速跃动却分不清是来自于身后的他还
是心悸不已的自己。
“耗子……”他在身后呢喃,声音低如蚊呐。
“恩。”耗子悄声回复,却再不说话。低头疾走,把这个喘得快要跟不上步伐的笨蛋抓得更紧,任由躁动的心脏一次又一次撞
击胸膛。
耗子的记忆里,阿绿真正哭泣的次数不多。一次是在初中毕业的时候。他去省城上高中,阿绿留在镇上念职校。不识忧愁滋味
的少男少女兴致勃勃地写毕业留念册,用玩笑的口气说别离,校长冗长的致辞让所有人都听得昏昏欲睡。
随意地把毕业证塞进书包里,走出校门的时候,耗子照例把瘦小的阿绿按在胳膊底下:“喂,以后放学我们不能天天一起回家
了。”
挣扎不休的阿绿立刻仿佛被定身了似地,停下了所有动作。耗子试着探手掐他的脖子:“喂,怎么了?”
阿绿无声地抬头,粉白的脸上还印着红红的指痕。
距离从未如此接近,耗子看着他水光四溢的眼,愣住了。
还有一次是在送阿绿的大姐出门打工之后。种地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毕业后就想着出门打工,北上南
下,都说大城市遍地黄金处处机会。回乡探亲的人们个个说着都市的繁华,却绝口不提谋生的坎坷。
阿绿的大姐是跟着一个同村的老乡一起走的,反正过不了多久,过年的时候就会回来。连阿绿的爹娘都不怎么担心,阿绿却自
始至终抿着嘴。
然后在后来的某个周五傍晚,耗子在拥挤的公交车上没话找话:“喂,你大姐怎么样了?听说过年的时候会给你带个手机回来
?”
嘈杂喧嚷的环境里,阿绿说了什么他压根听不见。只觉得衣领一紧,耗子本能地低头,口拙的小笨蛋揪着他的襟口,指甲揿得
发白。
“喂,争气点好不好?你怎么还跟个娘们儿似的……”嘴里这样说着,扭头看了看四周,耗子伸出手,慢慢把他圈进怀里。
这是第一次如此单纯的靠近,没有别的什么借口,也没有别的什么目的,单纯为了他被刘海遮住的表情,单纯为了他靠在自己
胸前的额头,单纯只是为了拥抱。
“怎么哭了?”
气氛一下子凝固了,邻居家学琴的孩子反反复复弹奏着同样的枯燥音节,米黄色的窗帘静止不动,头顶的吊灯光芒幽白。
阿绿租的房子靠近马路,汽车“嘀嘀”的鸣笛声响个不停。耗子收敛起嘴角,忽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阿绿坐在他面前,手里的筷子重重戳着碗底,带着雾汽的双眼仅在耗子脸上停留了刹那,就赶忙望向了别处:“没什么。”
眼睛涩得厉害,阿绿不敢眨眼,睁大眼拼命瞪着门边的行李,生怕稍有松懈,眼眶里的泪水就不听话地落下来。这么大了,还
是个男人,哭起来太难看。宽叔说过,所谓大丈夫,就要流血流汗不流泪。阿绿忍着,咬牙切齿地忍。不能哭,被说了两句就
哭,丢人。
耗子从床边站起来,轻手轻脚地站到他面前缓缓蹲下:“阿绿,你别哭。”
熟悉的手指如平常一样在脸上摩挲,却没有了恶意的挤压,只是轻柔地贴着皮肤来回擦拭:“喂,你别哭啊。”
看着他慌乱的表情和蹙起的眉头,阿绿鼻头一酸,一行泪应声而落。
耗子懵了,捧着他的脸脑海里一阵空白:“阿绿,我、我那个……我就说说。”
偏开脸,丝毫不愿听他的抚慰,心里头的委屈苦闷宛如放了闸一般喷薄而出,阿绿越想克制便哭得越凶。
一串串泪顺着脸颊落上耗子的指尖,耗子完全没词了。从小他就怕阿绿哭,小笨蛋要哭不哭的表情很动人,真正哭起来,耗子
毫无还手之力,看他哭得眼泪巴叉的样子,心尖上比自己哭还难受:“阿绿,你别哭,别哭……”
越说别哭,越哭得厉害。这么年积攒下的恩恩怨怨越想越心酸。小笨蛋抿紧嘴一个字也不说,犟头犟脑地默默淌泪。
耗子捧着他的脸,掌根胡乱地在他脸上擦:“真的,别哭了。我没别的意思,我就说说。”
阿绿不说话,垂着眼看被自己捣成一团浆糊的米饭。
耗子说:“别哭了,哭起来还这么难看。”
泪水滚滚而下。
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从泰国带回来地巧克力,耗子口气谄媚:“知道你喜欢吃甜的,我特地给你带的。”
阿绿没理他,低着头看两人相对的鞋尖。
耗子叹口气:“假的,我骗你的。没那么难看。”
拿过他手里的饭碗和筷子,小心地放在那个刚被他批得一无是处的矮柜上,耗子认输:“这里、这里其实挺好的。”
阿绿红着眼,终于肯拿正眼看他。
肉呼呼的脸瘦了一大圈,下巴尖了,哭得一塌糊涂的眼里红丝密布,浓重的眼圈在灯光下一览无遗。耗子笨拙地给他擦泪,口
气放缓了不少:“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这才一个月,要是走个一年半载,你可怎么活?
“没事。”喉咙还堵着,阿绿沙哑地回答。
“没事你还哭。”曲起食指勾上他的鼻尖,周天昊被他这一哭,心里那股火顿时熄了不少,“别这么看我。我没欺负你。”
心里轻松不少,阿绿大着胆子说:“不是你还有谁?”
做惯了大爷的人听见了,没好气地抬手又要往他脸上捏。小笨蛋红着眼赶紧往后缩。耗子看着他颊上还没干透的泪痕,嘴角抽
了抽,悻悻地落下手,改用手指在他脸上擦拭:“就算是我,哪次不是我哄你的?”
那些在夕阳下手牵手回家的日子遥远得仿佛都要忘记了。
实诚的孩子被问住了,闷头看了他半晌,终于止了泪:“魏哥是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