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心照不宣,本来就只是探着口气来的,如今看来也并不是为这些交情纠葛,却又想不到为了个什么疙瘩,生生纠结不能解开。“你在凡间过得如何?”朱雀主动一声正好破开这尴尬。
“尚可”
“真武呢?如何?”
“还好”
“东岳传你的话……知道么?”
“嗯,正要去昆仑途中。”
“我本来想帮你一把的,有心无力,只能做到这步了……你小心些。”
玄冥想起之前的种种疑虑,恰撞在这问题上,便愁眉苦脸问道:“我本以为你要我去是寻真武仙根的,后来听闻紫元君说他仙根并未寻到。我如今倒不知你要我去是为了何事。”
朱雀听了只是淡淡道:“我不是说这个,他的仙根我也派出不少门路寻找过,确没找到。”
玄冥听到这里墨瞳里又深了几分:“那到底……”
红纱帐里的身影又摇起头来,缓而轻吟起来:“要你去昆仑是因为我听闻些仙家说过一修仙捷道,闻说那昆仑西王母有种神奇仙物,种在玄圃台,溉以醴泉瑶池边朱露,即食可与昆仑同生,名曰玉英。我去那次,没有讨到,只得无功而返了,后来便告知你,想让你去试试。现在琢磨来,怕是也无用了,你既已下凡被封了仙术,连昆仑都上不去,哪里还能对付西王母那厉害角色。”
玄冥听完惊诧道:“你也知道那玉英?还去过。”
纱里红影隐约点头。
“如此艰辛,倒真是劫了。”玄冥想起师傅的指点,心里默默哀叹了一声,感觉肩上担子又沉重了几分。复又念起朱雀竟然已经亲自出手帮忙过了,只觉得心里感动万分又实在过意不去:“朱雀,真是谢谢你,我这辈子还能遇上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何其荣耀。”
朱雀闻言不过恍惚一笑,嘴里回些微不可闻的话:“三生有幸……总共就这一生呢,要一直走下去的。”
玄冥看着这人神情与以前大不相同,隐隐中多了一股子忧伤悲悯的味道,极是不能习惯,神摇意夺之间抬手将那恍惚的红纱揭了开来。榻上那人反映更是奇怪,一把撩起半边袖子将脸掩了起来怒责道:“谁叫你进来的。”
玄冥不敢再动弹,弱弱辩解说:“我只是想看看你。用凡间的日子来算,真的有很久了,曾一起玩的,我想你是最多。”
“最多?最多该是云潜吧。你何必骗我。”掩着五彩锦帛宽袖的身影在摇红软帐里缥缈道,那喑哑独独是一句自嘲而已。
“玄冥,你回吧,去做你还没做完的事。我很好,在这里等你回来。”
玄冥说不出什么话来,似发现他与朱雀之间终隔着什么,再也不能回到从前,半天后唯黯然失神道了一句:“好,你保重。”言罢,深切再望去几眼,那身影还就这之前掩袖的动作毫无改变,怎么也看不见那一张绝世容颜了。
回来后神魂不能安,也再无其他心思到各处串门。眼前时而是朱雀红帘深重的掩袖身影,时而又是云潜打赌骄傲的样子,还有花兮笑起的酒窝,就连木兮那坚韧锐利的眸子也一一浮现,唯独没有问松。问松那茶衣明媚的样子仿佛只是一场雨后烟云,晴了也就消失了。再后来度日无聊,便是期盼着紫元君一道口谕,竟有些迫不及待想做些事摆脱虚无空寂时的梦魇。
云头向西而去,望去果见方八百里,高万刃,烟雾缭绕,玉柱通天,又面有九井九门,以玉为槛,神兽护守。四水之外炎火围之,火浣布内有鸟兽草木,并设有阆风、玄圃、昆仑三台,流精之阙,光碧之堂,琼华之室,紫翠丹房,景云烛日,朱霞九光,无不胜九天仙境。玄冥不禁暗自赞叹一声:人生若得此景,何须倾羡仙家。
果如紫元君当初所说,只是将玄冥推引一番,尔后便飘飘而去了,行前只是嘱咐说:此乃最后一策,成,幸之,不成,命之。你好自为之,待真武登仙之日,为师再去渡你。
行在昆仑境内,四面有风,风之所到处,衣则净如浣濯,玄冥惊奇又左右观光流连忘返实在羡慕。寻到那昆仑台时,只见庭下紫燕、凤鸾、鹍鸡、灵鹄、赤乌、青鹊等灵物无处不在,又见青虬、白螭游戏其间怡然自得,好不和睦惬意。
第55章
万紫千红间偶有仙娥穿过,玄冥定了丹田神气来下,这才前去寻究,那仙娥见他也十分惊讶,问说你是凡人吗,怎么能入得了三重仙境到这里来。玄冥前前后后仔细一番解释,小仙娥顾虑起来说我只能去替你去禀报,至于他事都由娘娘做主,你去跟娘娘讨吧,那玉英之物岂是我们能触碰的,连种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玄冥引进墟里来,眼见之处皆是白茫茫溯雪晶莹一片,与外面的姹紫嫣红比竟空灵剔透起来。通天阶梯左右各有一瀑布,流着潺潺的浠水,还挂着些尖俏的小冰钩,抬望处,那阶梯直入云雾深重里,也不知尽头何处。正游神间,玄冥得了召唤,收了收四五分散的神魂,膜拜痴迷地朝那台阶里去了。
也不知在这潮湿朦胧的云雾里攀爬了多久,终于歇落在一片没有边际的平夷之地上,却再也没有路可以走,放眼之处皆是雾茫茫,好似多走一步也会从云端跌落到地狱去。恍惚闻得云雾中飞禽声声长吟,只见一阵暗影迎面移来,再一看,正是只好大的青鸟。那青鸟在头顶盘旋亢吟几声又挥翅停歇在不远处,尔又低颈屈膝收爪。隐约中,那背上跃下一长发披肩、面覆虎饰、头戴玉器、身披豹纹篷衣女子。
玄冥有一瞬的仓惶失措,想不到这就是传说中的西王母,遂弯腰作揖道:“小仙执明拜见西王母。”那女子闻声淡淡一笑也不出声,玄冥抬起眼来看,也只看得个轮廓,其他都埋在一张玉虎面具下。
清冷间那青鸟嘶鸣一声,昂头展翅又飞走了,偌大的空白台上也只剩了两个虚无缥缈的身影。女子头顶玉器在不知何处刮来的风里叮咛作响,竟如俏笑一般。玄冥对那玉虎面具下的女子又作揖道:“小仙太微执明,叨扰圣母,万望宽恕。”尔后便弯腰定在那里再也不敢抬头来妄瞻。
“你是个凡人吧,本座感觉不到你的仙气。”女子开口处歌喉婉转,如吟如唱。
玄冥低头谦慎回作:“小仙暂被天帝封住仙根尘世间磨砺,自为肉胎凡体,擅闯仙境,还望娘娘恕罪。”
面具下的女子也无丝毫变化,只是继续问道:“你怎么上来的?”
“乃是尊师玉清圣祖紫元君渡引而来。”
“原来是她。”女子微一颔首又问:“来为何事?”
“斗胆向娘娘讨一仙物。”
“哼,来本座这里的都是来讨仙物的,无事者自然不来。”女子微怒,仿佛厌倦这些纷扰尘世,言语中尽是敷衍傲慢。
“你站直了叫本座看看是个什么人物。”
玄冥忙又弯了腰虚怀若谷:“娘娘息怒,小仙自惭形秽。”闻言只好听命抬起头来,局促不安起来又红了满面云霞。
“你且不要急着讨东西,本座这昆仑墟不是个随意的地方,你当知晓些规矩。”女子抬袖间一挥,满空云雾顿时化为乌有四处匿去。玄冥再看,却是冰雪苍茫一片,其中不远处有些泉池圃台。
女子望着远处边际又道:“你看清了,这里是昆仑最高处——玉虚堕仙台。逾矩越礼不敬恃傲忤逆者,不论凡仙,皆要堕落下去,神行幻灭。”
“喏,小仙这里听教了。”
“且看你是紫元君渡引而来,免你妄闯这一罪。”
“喏,多谢娘娘洪恩。但望娘娘再开一恩,赠小仙一株仙草可否。”玄冥鼓起勇气,脸色有些嫣红。
“嗬,放肆。紫元君没教你规矩吗,竟收个这样不懂事的弟子!”女子语气高昂了几分,虽不见仪表,形神话语间却不怒自威,有仪自立:“本座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来求物者必要以一物易之,然则,无可奉上。”
玄冥惊愕起来,暗想师傅也没有交待过这些,只说西王母向来厉害无比,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么。但细细衡量下来,又觉得这规矩也不过分,一物换一物,本是公平,并没有无理到哪里去,念下便谦逊道:“娘娘规矩定得公平,小仙自然遵守。但知娘娘这里天下瑰宝无所不有,还有什么东西可入尊眼用来换的。”
“你先说说要求个什么东西,本座自会见势斟酌。”
“小仙冒犯,唯求玉英一株。”
“你个仙人要这有什么用,老实说来。”
“不敢有瞒,乃是替一凡人相求。”
“呵,缘是这个。无妨,只要你担得起代价,本座但送不误。”女子风里飘飘渺渺笑了起来,玄冥竟觉得这笑声是在讽刺自己,讽刺自己没有这担当的能力。
玄冥清了嗓子,稍微中气整足地问道:“不知娘娘须何物所换?”
“本座不屑凡物,专爱搜罗那世间独一无二的稀罕,你有吗?”
“……”玄冥哽住。不知所好,亦无从所答。
“有史为鉴,千年前你师傅紫元君就是用她那一头绝世青丝换取的紫草,你又有什么独一无二的东西呢?”
玄冥再次定住,难怪师傅什么时候竟变作了一头白发,原是将那青丝换做紫草留在了这昆仑墟里,又想这表面光华的西王母居然是这么是个性子,竟藏些怪癖嗜好,难怪都说极其刁野难缠,看来果然不假。
“不知道么,过来,来这瑶池照照,看看你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值不值得本座用玉英来换。”女子迎风朝玄冥招手,不等玄冥跟去,径自朝那天台边际处行去。
玄冥低头望去,那碧水流澜里幻生幻灭,一幕幕难以置信的场景竟重现般倒映了出来。
看波光流金,人间年华,只见焚香佛前是卜卦无解,斑驳扉柴是煮酒燃烟,树下花间是悱恻难言,丹凤鲜衣是狂傲少年;再看岁月荏苒、江山如画,又见那晨风暮雨是山水连绵,执笔泼墨是弱水三千,扁舟载月是风夜无边,蓦然回首是翩翩谪仙。这一瞬恍如隔世,又道尽缠绵。
暗涌变幻的波澜恍乎又重归于镜面。玄冥惘然回头,不解这碧波起伏飘摇处的浮世绘都代表些什么。却见玉虎面具女子露了一双灵煞朱丹火目来,正盯着自己的脸,生生不放。
“你还要玉英么?”
玄冥执着点头道:“当然,不虚此行。”
“那现在知道你最珍贵的是什么了吗?”西王母手指着瑶池里斜目而问:“要拿此来换,你也愿意?”
玄冥有些困惑,只知道那上面绘聚的不过是他在人间与云潜相处的那些画面,又怎么拿来与西王母交换。女子见状又言到:“瑶池说,你珍贵的东西无其他,便是“回忆”二字,本座今日倒生了几分兴趣,你要将你的“回忆”拿来交换,你也肯?”
玄冥摇头不懂,忐忑相问:“这种东西怎么能拿出来给别人,即是想给也给不了啊。”
女子天香一笑,莺声婉转道:“想必你还没见识过本座的能耐。之前也有一只鸟儿要来求东西,不过他最珍爱的却是自己的容貌,他以为本座取不了他的颜面,偷了东西便要跑,结果呢,无非落得个两手空空。本座作为惩戒,已收回东西且将他容貌取走三分,再看他以后何如嚣张!你说说,本座有无这能耐?”
玄冥听闻处大骇,他不是故意要将朱雀与这故事对号入座的,只不过真得很巧,只要将这厮嵌进去思考,一切故事就变得顺理成章,再没有半分破绽,仿佛量身定做一样。玄冥惊诧得脸色全无,难道是他,只为了来帮自己一个忙,却毁了绝世的容颜?这就是他不见自己的原因么?朱雀,这情谊太沉重,叫我如何还得起。
“你,还敢同我换吗?”女子犀利言语处,那双红目丹瞳直逼过来:“本座时间不多,青鸟来时便是结果之时,你好好想想吧!”
玄冥回想刚才那瑶池里的那风云变幻的一幕幕,不禁有些心惊肉跳,他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最珍贵的是什么?最在乎的是什么他以为自己很在乎朱雀,很讨厌云潜,即便不是朱雀,也有师傅,还有苍龙白虎……总之很多很多。却都不是,瑶池说,是“回忆”,回忆是什么,就是念想,得以寂寞时打发安慰自己的美好和痛苦,不论甜美或心酸,都是自己一生独有的、唯一的、不可再现的财富,再无他物可以比拟,生时带来,死时带去。而他想不明白,回忆里怎么都是云潜。
第56章
“是这一生所有的回忆么?”
“非也,然是瑶池中幻像所生而已。如何?”
玄冥垂帘入神看着自己的脚尖,思量……再思量……
谁人说世上最毒、不过秋水,难道不是人心么?
谁人说心若一动、泪便千行,难道不是泣血么?
谁人说不是无情、亦非薄幸,镜花水月果不值得当真?
谁人说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相思门里无穷极
罢,是不是用这种方式忘了他,也能解我秋水之苦呢?
原来,解是秋水之毒,劫是相忘江湖。那八字,放在此时,可圈可点。
“我换。”
“你可想好了,本座概不强求。”
“不强求。我甘愿。”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舍得?不舍得?”
“今日有幸,能给一次,是一次。以后,不为恩人,但为陌路。”
“真是蠢,既然要做陌路,就该恩断义绝。”
“我自是韶华辜负,不解情字。但问天下,又有几人看透。”
“本座成全你。”
玄冥很想睡觉,最好做上一梦,梦在人世凡尘,梦里有荼蘼花、西海月,还有那人纨绔容颜。他觉得自己终能他圆满,得以心安宽慰。尔后,忘与不忘,见与不见,只是执念。
女子飘然腾飞上青鸟颈背,迎风立在那青翅巨翼上,玉虎面具下朱瞳红目:“随我取了玉英去。至于那回忆灵魄,本座视时来收。”
时光荏苒,如梭如箭。玄冥在天上浮游一阵时日,再入凡间时已不知何年何月,只见那渡头飞雪,风尘烈烈,晨光乍现,又山高水远。身怀玉英,却已不知人在何处。
朝来来往往的人一打听,问净乐国在哪方?现年号为何?路人说这就是净乐,年号神农五十四末年。玄冥又问那云潜皇子可在皇都里,路人摇摇头惋惜道没有,云潜皇子在五十二年年华双十时已出家潜修了,举天皆晓,先生何故不知?玄冥再问潜王修行何方,路人不耐烦说我怎么知道,只听说在太和山,但谁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应该都是瞎传吧!闻此,玄冥不待多想,唯能披星戴月赶去朝圣一般赶去。世人不知太和山,他怎不知。
不知西王母会什么时候来取灵魄,不敢奢求逃过此难,但求能将玉英亲自交道云潜手里,见上那最后一面。都是自愿的,不是吗?玄冥又笑了起来,花兮,不知你现在过得怎样,不知你是否还在恨我,恨我不能挫骨扬灰。让你失望。不能见证鸾凤和鸣。
当初以为自己有多害怕离别,离开后也觉得不过如此,只要还能再见。可当他再回到那雪漫松针的山巅时,他看穿自己,这再见却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更需要另一人热情等待。若无这等待,就没了意义。
一去经年,物是人非,事事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