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很厚,比与木兮在一起的那个冬天还要冷。银装素裹,庭无人迹。药圃里早蒙上了厚厚积雪,不闻幽香。轻叩柴扉,亦久无人应。推门妄入,满室灰烟,一抖便落四五钱,空空如也。
云潜,我没有看见你,没有看见期待的人。
窗台上那盆紫草死了,覆了厚厚白雪。
谁输谁赢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你等我回来。
为什么你不在?
门外,寒风凌冽,呼啸狂作。玄冥唯能望而生叹,这一衾一被都是那时的回忆,还有这一香一烛,一盏一筷……都是要忘记的,要被西王母拿走的,此生再无机会留念了。你也会记得吗?我现在有点后悔,后悔参与你的人生太少。
苍茫间,又见白雪重了几层,小木屋咯吱咯吱摇出声音来。玄冥逡巡四周,声音又消失了,微一放松,复闻见咯吱咯吱又响起。玄冥警惕朝墙角米缸靠去,将那盖子猛然揭开,却见一石头砸了出来,再定睛一看,原是个松果滚落在地上。
玄冥好奇凑下脸去米缸里看,还未凑近眼前边又听得“咕叽咕叽”几声叫,想大概是些老鼠,正要盖了盖子,猛然冒出一只尖尖锐爪将那盖子掀翻在地,再一看,眼前夺然出现一只遍体褐毛的松鼠,浑身绒毛光泽发亮,尾大如蓬,两耳尖尖竖起,前爪相抱一松果,体态轻盈左右跳跃,乌黑大眼无所适从,鼻尖轻轻嗅动。
毛团儿“咕叽咕叽”又示威起来,玄冥好笑出来:“我还以为谁在捣乱,原来是你这家伙,你可知道这是谁家的米缸?”毛团儿竟似听懂般“咕叽咕叽”又叫了几声,玄冥接说到:“这可是玉清圣祖紫元君用过的米缸,想必修行起来感觉不一样吧。”
乌黑眼珠也不看玄冥,只是竖着耳朵一刻不放松,毛团儿又绕着米缸上上下下打探了几番,这才折过脖子朝着玄冥“咕叽咕叽”了几声,竟像与人对话一样。
“便宜你这只野松鼠,本君还有些事,不扰你修行,望你早成正果。”玄冥说完刚放了缸盖要出门去,行至门前正要朝外扣门,却见那小松鼠嘀嗒嘀嗒几下欢快跳上了肩膀,又用大扫帚尾巴在脸上蹭来蹭去,神情极是讨好可爱。
“你这畜生,竟耳聪目明的。本仙君还有事,不能带着你,你就在这里好生修行吧。”话完,那褐毛松鼠停了一停摆弄不止的尾巴,又眼巴巴望着玄冥直往怀里钻,一副赖死赖活的厚脸皮模样。玄冥无法,一把从身上揪住毛团脖子往外扒拉,小家伙挣扎不过,只能“咕叽咕叽”哀求起来,眼里雾蒙蒙的,仿佛要滴下水来。
玄冥拎着毛团朝屋里扔去,小家伙稳稳一把立在地上,趁着门还未关,腾空一跃竟从门缝里跳了出来。玄冥望着雪地里那打眼的一团褐色怒斥道:“本仙君不会收你,你自己好生修行,莫要想这些旁门左道!”谁知那毛团也不再看玄冥,折身往前蹦蹦跳跳起来,不远不近好似带路一般,一路留下好些小爪印,玄冥不去想那畜生耽误了正事,却总又有意无意追随着这小脚印而去。
抬眼极目望去,眼前几经是一片悬崖,群山素裹,又如云海层叠,又如山舞银蛇。崖边几堆陈年旧石早被白雪掩埋了去,光秃秃的,只剩了些凸突小丘包来。玄冥才意识到,这已到北崖岸。崖边那株苍虬古松仍在,即使冰雪千万重,也压不弯臂腰。复又闻“咕叽咕叽”几声脆鸣,玄冥垂头望去,那凿山而出的阶梯上,正攀钩着这个毛乎隆冬的家伙,回头来叫仿佛是要引人下去。
明知这一下错脚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玄冥还是鬼使神差跟了下去,他当然记得这个地方,这下面有一个大的殿堂,是他和问松最后离去的地方。那明明是一个伤心之地,离别之地,却还是忍不住心底觊觎,他多么不甘在那里停止。玄冥仿佛被指引,悸动着出现些蛛丝马迹。也或许什么都没有,只剩残邳断垣,但能作一个曾经终点的重温也是好的。
殿堂内幽昏不明,行至半路,隐约看见十丈之外有星火光点,玄冥兴奋起来,一鼓作气朝前奔去。空洞的大殿最里处石桌上供着一炉香,左右各燃大冥烛,生生不息。时间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按凡间算法大概已去几载了吧,而玄冥恍觉就是昨天。他还记得穿着青衣的女子手挽竹篮在前面带路,石室里回荡着轻灵声音:“大人不要乱走,随我来——”
他清楚记得就在一个石室里,南子说木兮为你而死,你为什么不哭;说我才是他一生不能离负的女人,你只是个笑话;还说玄冥你何德何能,承蒙三千错爱。花兮掴了自己三巴掌,狠狠的,目炙仇恨,然后放了一把业火,说你和他,就生死永别吧。玄冥心里疼痛,感觉脸上也热辣起来,睁着眼睛四处寻找,终于寻到那临终揭开故事真相的石室。
有那么一恍惚间,玄冥觉得自己停止了呼吸,犹如沉溺在三更梦里,醒不过来。紧紧抓着衣角挣扎,不敢相信那眼底寂然铺陈的画面:中空悬白卷,夸浮且打眼。卷下松烛亮起,脂香浓郁。临台草蒲团,上盘坐一人,披松萝之服,散发跣足,面朝白卷,置身幽冥,不知何许人也。
忽然“咕叽咕叽”几声鸣叫,小松鼠灵活的从玄冥身侧溜了进去,竟似极为熟悉一般的跳到那石台上去了,又对着松萝之服人左右摆摆蓬尾,歪着脑袋四处翘嗅,爪里抱着松果“咕叽咕叽”咕哝了几声。
那蒲团上人见了毛团儿抬头轻轻一唤:“雪这大,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小松鼠极为委屈的低头蹭脖颈的毛,又用蓬尾将自己小小尖耳脑袋掩了进去,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缩在毛堆里左顾右看,不时低声“咕叽咕叽”叫几声。那披着松萝之服的人便抬手招唤:“过来,几天不曾见你了,要躲到哪里去。”毛团儿果像能听懂,一摆松尾就跳进了那人的怀里,直用头在那散发间拱来拱去。
第57章
这只是幻觉,绝对的幻觉,玄冥呆呆地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人的声音,闭上眼就能听见,风吹来,无所不在。他果然连潜王都不做了吗,居然要一个人躲在深山老林里修起道法来,真是信了你八辈子的邪,谁要相信!
褐毛松鼠挠着盘坐人的散发,在怀里不安地钻来钻去,又呲着尖牙不停地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那人就用手去安抚,一边轻轻唤:“怎么了,怎么把松果也丢了?”
不是他还有谁,天地可鉴。玄冥感觉喉咙发梗,屏住起来不能出声,只是出神忘我地看着。他没有让自己失望,就停歇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须臾间,那人似乎感知到什么,怀抱着小松鼠侧回半边头来。杂乱交缠的青丝挡了眼帘。复抬手随意一拨,愣了片刻,将整个身子都扭了过来。
有些事情本不必信缘,翻山越岭、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见这一面。若非萍水相逢,谁又能装作过客匆匆,若非曾今沧海,谁又能装作若无其事。
有生之年,终能再见。
他说:“原是故人来。”
他说:“不问何所去?”
他说:“故人既来矣,休将往事提。”
他说:“往事如夏花,一去空了挂。”
他说:“日日思君不见君,唯有佛前话。”
他说:“浮生若梦皆虚幻,安得双全法?”
他说:“玄冥,原来功德圆满时,才能再见你。”
他说:“我既承若过还你一解释,自当不假。”
……
葛蔓重重发,石上三生花。君若无情人,休能方长话,君若有情人,千里共牵挂。
他说你回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果真还是你最明白我。谢谢你,没让我空欢喜。
他说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这不是真的。南子可以骗我,问松也可以离去,但你不行,没有你,我要再多有何用。天下人都可以负我,唯独你不可以,因为你给了我开始,却没给我一个结局。是你招惹我的,为什么在我陷进去的时候,你却潇洒退出,我绝不答应。我那么爱惜自己,当然不舍得一个人受伤,这戏,我定要等你回来陪我唱完。
他说我一直在这里,在这里,只怕你找不到我。我不能相信你就这样去了,既然来得轰轰烈烈,就不该悄无声息地走。我反反复复的期盼,又重重叠叠的推翻,再滴滴点点的回想,把往事怀里收藏。心上的皮,蜕了一层又一层,直到磨出茧。我功德又何止百件,老天不该待我刻薄。只要过尽千帆,你终于出现。
玄冥觉得鼻子发酸,眼睛里也发胀。手被那人拉着,紧握得生疼。原来他没有失言,一直都在这里等着,这一用心便是二三年,叫人情何以堪。
玄冥脱开手来,细细地为他整发,开口来,不过是一句:“外面雪好大,冷吗?”
云潜又将那手捉下来握紧,浅笑着摇头,满面春风,融化了那一个冬季的雪花。
“上去吧,我有话要跟你说。”玄冥看着云潜那里容光焕发,一时心里竟哀伤起来,想好花美丽不常开,好景怡人不常在,春天仿佛刚来,却要化作雾雨消散了,人生就是这样玩笑。云潜只管流目生动闪烁,也不多说二话,将那毛团儿往肩上一招道:“修至今日,终功德圆满。走,我们出山去。”
换洗了一身干净衣裳鞋袜,玄冥总觉得哪里还是不对,看来看去原是这人下巴上冒出了些青茬。又磨了小刀欲替他修整,云潜索性懒洋洋地往他怀里一躺,闭着眼一副任人宰割模样。蹭了几蹭,好不想起来,被玄冥强推起,云潜又嫌头发松了,逼着玄冥重新再绾了一遍,这才笑嘻嘻对镜招摇说:如此才不招司空大人嫌弃么。本王虽谈不上颠倒众生,但不知能倾卿心否?
玄冥从扔了梳子从鼻里轻轻一哼:“嗤,我真是服你,这么久不洗澡,身上大概都成虱子窝了。那松鼠居然愿和你一起修道,可见灵性不高啊。”
“有心向佛,佛便是我,与那浮事何干。”云潜整着衣襟辩解道。
玄冥又哼了一句道:“潜心修道?真看不出来,至于那松鼠,可能眼瞎了。”
一旁抱着松果狂啃的小松鼠猛然回过头来,像是听懂了玄冥的话一样,朝云潜望了几眼,仿佛不能分辨到底哪个才是之前的那个。左右摇摆了几下,一把丢了爪子里的松球蹦到了玄冥怀里,朝那身上使劲嗅起。
云潜指着褐色毛团骄傲道:“这可是只很有灵性的松鼠,你不要以为它听不懂,跟了我很久的。”
玄冥手里抓着这家伙毛茸茸的大尾巴,撇撇嘴终于没有说什么。暗忖这松鼠倒的确灵气,约摸已修行百年,难道是探觉得云潜身上仙气护体,赖在他身边不肯离去了,现在感觉到了自己身上携带的玉英仙气,立马又改头换脸来讨好自己,也真够谄媚的。
云潜见他不语,又抿了口茶水道:“想不到玄冥你雪水烹茶的技术还真不赖,与南子不相上下啊。”
提及南子,玄冥心事纠缠又烦复起来,自从自己回了天上去,再无从知晓人间变化。后来连问松如何都不得而知了,有幸还寻得云潜,便佯装无意问道:“对了,南子和问松哪里去了,你一个人在洞里呆了这久吗?”
云潜停了抬起眼皮意味深长看了一眼,又好整以暇垂眉低眼醊了一口茶,放了茶盏缓缓道:“还是先说你吧,你瞒了我这久,却比南子瞒我还要瞒得苦些。”
话到这里,玄冥心里大惊,脸上又不能表现,强作冷静继续编造道:“我有什么好瞒的,这不是回来了吗,你以为去昆仑是那么容易的,自然要费些时间。”
“昆仑?你真去了昆仑吗?走前怎么没有和我说一声,难道还怕我拦着你?”
玄冥听着只觉得撒谎实在是幸苦,往往为了圆一个谎而不惜说更多的谎,编更多的假相,最后,还要露出蛛丝马迹,溃之一穴。
“当然,昆仑在极西北的地方,能活着回来见你,该属我命大。”
“去那里作什么,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你总要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云潜翘着腿,神情极其不满。
玄冥事先没有料到也有这一问,现在临时伪装对他来说未免过于吃力。手里顺着松鼠毛抓梳着,心里一边盘算怎么应付云潜。谁知那松鼠被挠得不爽,呲着两颗小尖牙“咕咕”叫唤起来,左右摇着脑袋要挣脱去,似乎被抓疼了。云潜看得好笑起来道:“过来,叫你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还喜新厌旧,活该摸掉你一层皮!”毛团儿听到这里一把就弹了出去,立马乖乖地躺在了云潜膝上。
玄冥也觉得失态了,绞着手不安分道:“云潜,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去昆仑,乃是为了你。”
“我?”云潜将那温柔低看的眼帘微微撩起半分,轻笑了一声:“既然为我,真是谢谢你。”
“我没有骗你,正是为你而去的。”
“嗯,我可从没这个需求。你倒说说为我去干嘛了。”云潜弯着唇角笑出来,手里一下一下整着膝上的褐色皮毛。
玄冥看了一眼那惬意的毛团儿,眉色变得凝重起来:“你这家伙先出去。”那松鼠似乎知道说的自己一般,摇着尾巴不情愿摆了几下,又见云潜果然松了手,低头蹭了两把后不舍跳出窗去了。
云潜面色陡然变得严谨,玉雕石琢的轮廓在光线下隐隐生寒,全身都散发着难以接近的凌厉气息。见玄冥紧张不能语,故带了几分笑意问道:“什么事这么机密,连那家伙都要赶出去。”
事到如今,可见大势已去,玄冥也不想多兜圈子了,微微整理了一下姿态道:“你以为那松鼠只是单纯的灵畜吗,我估计这孽障早有百年修行,算得半仙半妖了。”
云潜神色未变,口中惊了一惊:“想不到你不光会卜卦通晓天地,居然连仙妖之物都能辨识。你说本王还怎么舍得放了你?”
话带戏谑,可玄冥心思不在玩笑上,只得无奈翻了几道白眼道:“就你爱贫些有的没的。”
“好好,你倒金口玉言,那就说说你这些年都干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去!”说着,云潜咬了牙将手里的茶杯子一把惯手跺在了桌面上:“说清楚些,最好不要被我看出破绽!本王眼里可容不得沙子。”
玄冥本性纯良温和无害,又因执政从文,脾气难免会养得柔善了些,只要不踩在点上或是过了容忍极限,凡是遇人被狠压上去,都像棉花一样陷塌下去,既无反抗也无颜色,正像了被捏的软柿子,最怕下硬手的人。云潜独是深喑他这个性情,摸出经验来了就总爱有意无意下手捏几回,恶趣味起来心里别有一番痛快。
被这人赭色冽瞳一瞪,玄冥刚刚稳下的心又慌了,遂屏气抢夺那一二分其实回来道:“你信我就听我讲完,插什么话。”云潜也不作声,正襟危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就死盯了过来,一动不动,直像等着玄冥招供一般。
第58章
最后一字尾音落地时,深深呼出一口白色雾气。抬眼望去,天外已经暗淡下来了,因为映着白雪,还有几分明镜的亮堂。玄冥好似终于完成了某项不可想象的大事,心也平静下来,虽是七分真来三分假,好歹也将这历事前始端末讲了个梗概。就从那真武天尊遗失仙根十世为蛇开始说起,途中连茶水也没沾过一滴,一鼓作气记述到了眼前,玄冥心里只得孤注一掷道你爱信不信,本仙君再无其他法子了。
云潜至始至终脸色都未变过,椅上动作也不曾动摇半分,别提大惊失色什么的,精彩处还抿着唇角微微笑起来。于是玄冥纳闷就更不止一处了,觉得这人怎能如此淡定,好像在听着民间传奇故事,与他无关一样,这模样反倒弄得自己六神无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