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人也不发表发表意见感想,玄冥又从怀里将那装着玉英的嵌五色玄玉沙棠木锦盒掏出来,起身放置在那云潜身侧桌边,道:“这便是玉英,天尊食之,即可登仙归位。”云潜淡看了两眼浅笑起来:“你讲的故事真是精彩,本王差点被你感动了。”
“我何苦骗你,食之便知真相。”玄冥将那沙棠锦盒又是一推,举止言行里多出几分恭敬,顿时让人感觉云潜果然是个上上仙。
悠哉游哉将那盒子把玩了小会儿,云潜这才神色自如拈着手指揭开盒盖,淡淡朝里一瞥,立马又覆上那盒盖,一把扔在了桌面上道:“什么玩意儿,你不要借来转移话题,这样就想敷衍我?”
一句话让玄冥顿时泄了气,满目失望之情。他哪知如此严肃之事,却被这人完全当作笑话,明明招了老底还不相信,难道是要听假话不成,想着唯长叹一口气道:“玉英乃仙家之物,凡间不能久留,采撷九日之后便枯萎而化,现时日已去六七,你再不信,便等着后悔吧。”
“我要信,早便信了!何须等到现在?”云潜猛然立起身,直凛凛的朝玄冥逼过来:“不如,我来告诉你。曾经,有个叫度厄的道士也给我讲了同样一个故事,当然只有前三分之一。想我那时还小,是单纯的不信,而之后随着慢慢长大,我倒有些信了。可是直到有一天你出现了,我告诉自己信不信已经没有关系了,因为你已来到我身边,上天赐我的。你说,天上哪有凡间好,如不在凡间,我便不能遇上你了。遇上你,则此生足矣。”
“天上有什么好,有人间快活吗?”
“……”
“天尊有什么好,比做皇子还逍遥?”
“……”
“虚妄而已,我不在乎,我在乎的,你懂。”
“……”“玄冥,你来过的世界,才是我留恋的世界。”
“……”
“繁华九重唯撷一枝,是你;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也是你。”
…………
有些像情话的句子淡淡萦绕在玄冥耳边,浓烈得直叫人喘不过气来。嫦娥那里的桂花酒大概也没有这么熏人,就连那味道甜美的秋水,也比不过这醉喉饴心。一丝一丝的,不由分说沁入肺腑来,直至慢慢占据胸腔,波澜荡起,再也填不进其他任何东西。
玄冥睁着眼被逼退往后,瞳孔里放大了又缩小,幽光无限。最后终于抬不起头来,膝一软,倒坐在了榻上。这人,还是云潜么?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么?他大概是在做梦,一场温情暧昧的梦。从不敢妄想的人,只觉得爱慕也是一种冒犯和亵渎。
恍惚眼角里,白雪荧光下一团褐影掠过,疾驰迅猛,玄冥收了神眼底大惊失色:“快,云潜,那个松鼠将玉英偷走了。”
等到迎面人回神去看时,那团熟悉的毛团儿已经要消失在门外暮色的雪地里了。云潜回头里不过冷冷一笑道:“要有何用,还不如你留在人间陪我。”
玄冥耳朵里又是轻飘飘一句甜言蜜语,向来涵养清淡的人哪还经得住这样的挑拨,一抹寻梨花白的素颜霎时羞煞得彤红起来,桃花酒熏醉了一般的嫣红从耳根一直延入脖颈,艳亮如六月菡萏。
“那,那个、那个云潜,我也是要回天上去的,不能在人间久留。”玄冥自己都不能听见自己说的什么,只觉得耳根太热,口干舌燥。
云潜低头下来又将这美景尽收在眼里,戏虐处,勾起眼角丹凤眉只管挑逗,语气里缱绻缠绵又带着阴鸷邪佞:“不如,留在凡间,做一辈子连理。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这话像壶热水烫在冰天雪地里,顷刻浓烟四起,直叫人摸不清方向了,玄冥心里跳动得厉害,呼吸也困难得紧,嘴上喃喃不能应答,再对上那一双烈焰喷火的赭色流目,更是不能动弹半分。
“人间本来美好,如果,君在场。”云潜流目纷彩,灼灼逼人,一语言毕,低腰垂发闭眼袭香去。玄冥见势本能里抬袖遮掩起,又抵不过那人来势凶猛的压力,忙斜腰钻了个空子挪出去。
云潜一袭不成,睁开眼佞笑道:“外面这么冷,还要哪里去。”
闻到戏言,玄冥颊上又是一阵飞霞,捂着脸无意里朝外退着道:“我去寻玉英,去寻玉英……”说着便深一脚浅一脚埋入雪地里了。
屋外雪飘不止,小松鼠一眨眼就不见了身影。玄冥呆呆立在老松下,任雪绒羽毛般飘洒在肩头,指节修长欣皙的手紧紧抠在龟裂的老树皮里,浓郁墨黑的眼瞳不知望向何处,连呼吸起伏也不能安定。
身后踩出“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回头来看,正是云潜。云潜偏头一笑,恍若云中谪仙,虽是无意也淡了天地日月光华去,玄冥只觉得好看,真是好看,绝不包藏半点私心。
云潜也不多话,上前来将这发愣的人肩头一揽,单薄的身子就被拥入怀中,满目怜惜。又将那人发髻边的雪绒掸落,笑而细语道:“我们回去,不要这什么玉英了,它又不能换一个你。”
玄冥但低眉不语,心里亦是不可告人的欢喜,指尖又柔肠百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叫人无端惶惶还不敢遐想,只恨不得一下子晕死过去算了,哪里受得了这冰火九重天。
朱红炎袍的人嘴角似笑非笑,一面脚下朝茅屋子走去,一面眼里还要不时的看着怀里的人,看着这人竟像只熟透的虾米一样忸怩,弯着腰低着头还满脸桃红,顿时觉得心满意足,畅然开怀。
“玄冥,你喜欢我吗?其实不喜欢也没关系,我不勉强你,我喜欢你就够了,如果可以奢求一点的话,我只希望你还在乎我,那样,我做梦都能含笑了。”云潜自顾自的笑言起来:“卿读破万卷书,须知有句话叫做:心不动则不痛,心妄动则伤筋动骨。我若身处此荆棘,你可愿意救我于水火?”
这话多么熟悉,是木兮教说过的。玄冥不敢抬头,嚅声低语斟酌道:“我来凡间本是救你于水火劫难,你安能不信,叫我为之奈何?”话说出口来只是一贯的温润如玉,冰肌玉理。
“你还敢说是来救我于水火劫难,我看你倒更像是来立劫设难的吧,替我设了一场桃花劫,可怜我还甘之如饴,不愿醒来。”云潜推开门扉,将怀里的人往屋内轻巧一推,回身来关了柴门。
“云潜,既然你已信我,为何不回天上去?”
“天上那么冷,哪里容得下你我?”
玄冥怔了一怔,不知再怎么回答,侧头拨了了拨烛火。两人相视无言,那眼神倏尔一触即分,玄冥扭下头不安道:“你一日不能回归仙位,我也是一日不能回归天庭的。况且,那玉英来之不易,不该浪费我一片心意。”
“怎么,你很想回去,做神仙很好?”
“我,我担心朱雀,朱雀说等着我回去的。”玄冥说这话时手不禁抖了起来,微微颤颤里剪刀不慎一错。烛芯凋落,霎时满屋子昏暗下来,雪光映照下,两影对坐,静默。
昏暗里看不出表情,两人只是不语,突然云潜站起来一甩袖背过身去,神情竟似生气了,玄冥不解怎么刚刚还好端端的人转眼变脸,于是小心挪到他背后问:“云潜,你怎么了,天上没有你想的那么凉薄,你回去了还是真武天尊,无甚好担心。”
话落,却闻这人哼着鼻子语气不善道:“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怎么了?”
红衣暗影的人竟出其不意转过身来,一把伸出手来将玄冥捞进怀里,低头不由分说朝怀底那冰冷的嫣唇吻去。交融处缠绵悱恻,一寸一寸,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直压得唇下人再也喘不过气来。
此情不关风与月,暗渡两处相思结。
“以后,除了我,不能再想那什么朱雀。”赭色清瞳里如皓月生辉,清冷而美好。
玄冥闻言之处,心弦荡漾不能言语,一如三月春阳,又如六月炎火,十难平静。神游出处,又见那人风起云涌一般袭来,等到自己缓过三分神智,已被那人打横托在怀里去了。
第59章
玄冥只觉得嗓子沙哑发不出音来,浑身上下真火灼烧一般,又不敢回应那云潜耳鬓厮磨,只能一边力不从心推却一边面红耳赤为难道:“云潜,云潜,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样是修不成正果的……”
红影人但笑不管,抬手一挥扯来半床被衾,又将怀里人压下去几分侬情笑虐道:“无妨,卿不知,周公之礼,神明等当自动回避。”
怀里的墨裳抵手挣扎:“既为修道之人,妄动七情六欲,小心天谴。”
“那你且先回答我三个问题。”是要挟而温柔的语气。
“第一,当日伽蓝寺佛祖香前,你所许何愿?”
“第二,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谁为落花,谁为流水?”
“第三,所犯秋水泣血之毒,因相思何人?”
低沉的梵念,侵入心耳。四目交融,是说不出的缱绻。
“告诉我。”
“可以只回答一个吗?”墨扇一般的睫毛轻颤不已。
云潜摇头,作势闭目欺向前去。
“我说”
“第一,我许愿,愿君所愿实现。”
“第二,卑为落花,尊为流水。”
“第三,天机,不能说……”
……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一晌贪欢。
……
桃花千嶂处,正给这人吹一曲埙陶,生亦欢,死亦笑。那人听着便深眸浅笑起来,他见不得这人嫣红的颜面,一见了总想上去轻薄一番,叫他绑在身边,再也不能妄惮离开自己。
又感觉脸上有东西搔得痒痒的,挥之不去。万分不情愿从美梦里醒来,映入眼底的却是那褐色毛团儿,松鼠大大的扫帚尾巴不停地在自己脸上拂摆,云潜被搔得清醒过来,看了这畜生一眼又欢喜柔恋侧头朝里看去,不看不打紧,一看惊如雷,里面但无一物,空荡如也,瞬时魂都被震到天外去,把那被子又掀起来看,还是没有,惊呆地回头来看,小松鼠也是满脸无辜。
“问松,玄冥去哪里了?”云潜赭目死死定住眼前的褐影。这松鼠闻言用尾巴将头一遮,瞬间幻出个人形。茶衣单薄,少年翩翩,正是问松也。问松咬着唇将那沙棠木锦盒从袖子里掏出来递上去道:“他知道我是问松了,对不起,这东西,还你。我没能替你留住他。”
“他如何得知的?”
“清晨我回来寻你,正好撞见他已经起来,运气不好,还撞见一个上仙,被她化了形去,认出来了。”问松话里委屈,乌黑的大眼睛里莹润剔透。
云潜怒意不知何处起,只得松了口气无奈追问道:“他去哪里了?又是哪位上仙?”
“不知道,我眼坏了,看不清。他临行嘱托我一定要将这玉英交给你服了。”
“混账东西,这就要回天上去了么,竟如此迫不及待!”云潜仿佛如万蚁噬骨,被衾下两手紧紧握拳,只恨不得滴出血来,良久后方平静下来道:“你出去吧,我更衣。”
云潜只觉得心一下子从高处摔下来,七零八落,鲜血淋漓,痛得不能自已。昨日抵死缠绵的印记还清晰可见,今日醒来又成了黄粱一梦,那人真不是人,是个仙,狠心的仙,无情无义的仙。
出门去的时候,已经升起了微薄的阳光,到处淌着雪水,云潜正觉得此情此景亦如自己纷扰纠缠的内心。这冬天,又要过去了,就像玄冥来过自己的世界,又要走了,所过之处,最后连痕迹也没有,还不如从未来过。
问松就靠着柴扉在门外等,感觉到云潜走了出来,好心安慰道:“不如你便回了天上吧,他说不定在那里等你。”
云潜看这少年眼里明明是不舍,还要一副担心自己受伤害的表情,不忍再加相问,只道:“我去了,你怎么办,这些年如没你,我是万万过不来的,论狠心,我又怎么能跟那个人相比。”
问松闻言却是再也忍不住,抽着鼻子靠过来缩进云潜的怀里,呜呜咽咽哭个没停,云潜看着实在心疼可怜,只好暂时忘了自己伤痛安慰道:“无事,我在这里。”
茶衣少年也不抬头,蹭在红衣肩头稀里哗啦哭了好一阵才收起些,又抽抽地委屈道:“我本来也可以成仙的,真是为了你才留在凡间,错过了师傅渡我的好机缘,如今你倒要去了,早知今日,我就不该忤逆师傅,师傅说得的确不错,我果然是凡心未了,六根不净。”
云潜听罢也只能长叹一气,他亦知道问松为他作了很大的牺牲,可是他能给的只有这些,其他的却再也给不了了。人间恩怨情仇不过这些,佛说:众生皆平等,其实佛也并不管一报还一报的,有些人给他他不想要,有些人给他他不能还。悲欢离合也好,阴晴圆缺也好,自是演绎着一个人的情感,与他人和佛都无关了。总而言之,佛魔也无甚区别,既不渡苦厄,也不渡孽业。
问松哭了个两眼通红,抬起头缩着鼻子道:“我自知福分已尽,不能再跟着你,今日才会这么失态,你不要笑话我。”云潜不敢再提及这隐晦的话题,抬手揉揉那头软软的头发道:“我自然不会笑你,我比你还要可怜呢。”
“你是天上的天尊,肯定是要回去的,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问松垂着眼丧气道,又见云潜无反映,抬起头来看,正撞上两目柔水神情,心上不禁一动,踮起脚来朝云潜凑过去,轻轻巧巧地在云潜脸颊上印了一吻,复又低着头红着脸句不成句、调不成调:“你、你走吧,以后有空来看我,我就、就一直在太和山这里,哪里也不去。”
玄冥醒来的时候在玉清殿,刚睁眼就看见仙娥出去叫唤圣祖了。紫元君进来时目生怜惜柔依,玄冥只是看不懂,又看到紫元君那一头晶莹如雪的白发丝时,心里微微一凉似乎想起些什么,恍惚记得有人说过师傅这一头白发是有故事的,是个什么故事,却记不清楚了。
紫元君将那拂尘信手一摇,周围环境乍变了。隐约寒气直从地面升起,玄冥四周望来,同是金碧辉煌,却认不出在哪里了。正疑惑间,又见一人从紫元君身后出现,女子长发披肩、面覆虎饰、头戴玉器、身披豹纹篷衣,正是昆仑西王母。
那玉虎面具下女子看了一眼玄冥侧身对紫元君道:“我虽以一物换取了他另一物,却也帮了他不少忙,一是替他忘情解了毒去,二是助他解禁升了仙来,他并没有哪里不划算。”
紫元君颔首轻点,也依附言道:“他是我弟子,便算作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这里谢谢你,我要将他带回去了。”
“这天下本座最不屑厚此薄彼不讲公平了,既然你欠了我人情,势必要还的,你要如何来还?”那红目朱瞳的女子口气妄惮,竟比那平日里贵为上上仙的圣祖还要高傲上几分。
堂下紫衣女子也不多话,唯淡淡抚了拂尘道:“你要甚,便拿去,我那玉清殿怕是再也没有什么你能看上眼的东西了。”
西王母闻言斜过面具来瞅了一眼,极不在乎地回道:“本座现在还未想好,你且先将他弄回去,不要污了我这阆风台,适时我自会去你那太虚玉清殿讨回来。”
紫元君点头来,也不管玄冥如何反映,化了两朵白云将玄冥就招上去了,与那西王母再一道谢别过要乘风而去,却闻见那王母甚不乐意又回了一句:“你且记清楚我的话,还有东西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