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官服,从帝王那里出来,就径直走向了帝王新赐给花清浅的那套宅邸。
往事不可追,邱含墨时至今日,也不过按住花清浅的双肩,问一声:“清浅,你可还恨我?”
花清浅晃开他的双手,嘴角轻轻挑起,却不像一个笑:“恨或不恨,都不重要了。”
“清浅,若你想走,我可以帮你。”邱含墨此时此刻,甚至想动用自己多年的布置,完他一个心愿,“你若想逃开这里
,我可以帮你。去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不会有人再找到你,伤害你。清浅,只要你愿意,我帮你
!”
花清浅皱眉,左右看看,笑道:“含墨,你这么直白,毫不把那位放在眼里,不怕隔墙有耳么?”他顿了顿,接着道,
“莫说我哪里也不想去,便是想去,也不会劳烦邱公子。邱公子的船太晃,我怕落水之后,没人救我上来。”
“清浅……”邱含墨叫了一声,脸上有些迷乱的表情终究沉淀下来,一贯的翩翩风度又回到这张脸上。邱含墨心机深沉
,这般不管不顾的话,这一辈子只会说这一次。花清浅笑笑,知道他如今冷静下来,心中说不定有多么懊悔刚刚的一时
冲动,这种一贯理智的人,偶尔感性一回冲动一回,事后总要后悔个半天。其实那时候的邱含墨也曾经是个简单的少年
,花清浅暗叹一声,流光容易把人抛,谁都回不去了。
第37章
第二日一早,火尔赤王子就敲响了花府的大门,可惜南玖比他更早,花清浅已经先他一步,进了宫。火尔赤与福伯面面
相觑,各怀心思,后来还是福伯忍不住了,搓着手赔笑道:“要不,王子先回去,我家少爷回来了,小老儿再遣人去请
王子?”
火尔赤眉毛一竖:“清浅难道不回来了么?”
“这……谁说的上呢?”福伯很是为难。
“无妨,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忙你们的,只当我不在就好。”火尔赤一撩袍子,坐下来,一起来的密达鲁很默契地站在
他身边。
厅里杵着这么两个人,谁能当他们不存在。可这人身份特别,福伯也不敢赶,叹气一声,好在花府里这点茶水还是有的
。当下行礼出去,就吩咐下人上茶上点心,盼着他等得无聊了,好早些走。
可怜火尔赤草原出身,一刻也闲不住的性子,此时乖乖坐在这里等人。而他不知道,他无论等多久,都是等不到花清浅
的。
南玖丢了个折子到花清浅手里,花清浅翻开,匆匆看了几行,抬眼看向南玖。南玖放下手中的朱批,舒展了一下筋骨,
花清浅放下折子,走过去替他揉着肩膀,他仰头,问:“你觉得呢?”
“刑部?倒也好。”花清浅答道。
“为何?”
“他这个性子,嫉恶如仇,很适合刑部。”
“纪清言啊,朕心里真恨不得立刻召他回来,给他一顿板子。让他治水,他治水就行了,闹出这么大阵仗,逼得朕不得
不彻查沛河四省的吏治。不仅是底下这四省,连六部都要好好清理一番,这几年那些贪官污吏政绩卓然一路高升,暗地
都不知道使了多少手段。平白给朕找了这么多事,朕还要给他官做,哼!”南玖说着,把奏折拿起来,往桌子上重重一
扔。
花清浅憋不住笑道:“那凭皇上,还压不下去这件事么?不愿意,就压下这件事,把清言叫回来,随便叫他去翰林院抄
抄写写不就成了?”
南玖似笑非笑瞪了花清浅一眼,拍拍他的手背,重新拿起朱批。花清浅给他续上茶水,端到嘴边,他就着花清浅的手喝
了,半晌道:“清浅,你懂朕的。”
南玖的皇位始终坐得不稳当,三皇子一党表面上肃清,底下却还是暗涌不断。且不说那些最后时刻临阵倒戈的,就是平
日里跟三皇子交好的大臣,也难保不会死灰复燃。何况,先皇留下了几个老臣,全都德高望重,在朝廷上振臂一呼从者
众多,这些人并不很服管,偶尔闹个联名上书,很是让人头疼。南玖早就想抓他们的把柄把他们赶回老家养老,而纪清
言终于提供给他这个机会。
纪清言,其实远没有外表看来是个文弱书生,他内里如狼似虎,又擅长揣摩人的心理,是个厉害的人物。而能让这样的
人物为己所用,南玖不是不自豪的。
但是,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才只能利用,不能重用。好在他在乎的也并不是仕途亨通,南玖思忖,先帝的法子
,其实不错。
花清浅垂眉,把茶杯放在桌案上,回过身子,问道:“刚刚王公公在外头探头探脑,见皇上忙着就没进来打扰。邱贵妃
娘娘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已经送到了。”
南玖打量着花清浅,见他说这话也并没有一点吃醋,就像说很平常的一件事,心下有些失望,道:“叫人摆上来吧,她
的厨艺不错,只是有了身孕还这么劳累,实在不应该。”
花清浅暗地为邱贵妃长叹一声,这个女人惦记着自己的丈夫,挺着大肚子给丈夫做了几个菜,没有嘉奖不说,反而落下
埋怨。天底下帝王的心思,的确是最难揣测的。他出去叫人摆饭,南玖这才发现,已经是中午了,同花清浅在一块,时
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他心里头到处搜刮着理由,晚上留他在宫里过一夜,一边着急一边嘲笑自己。若不是怕清浅不高兴
,早把他弄进苦竹院里住着了,就像先帝一样,死也不承认花清浅是他的男宠,却每日夜里都去苦竹院拥他入睡。
菜很快摆上来,也不过是些家常,只是色香味俱全,看着就好吃。南玖坐在上座,花清浅就坐在他右手边。他吃到什么
好吃的,就叫王宝夹一份到清浅碗里。清浅饭量小,没几口就饱了,桌子上的每样菜尝了一口,也算都知道是什么味。
贵妃娘娘做的饭菜,他有幸吃到已经很荣幸,想吃多,却也没这个福分。
南玖见他放下筷子,今天吃的比平时还要少些,也跟着放下筷子,一边去握他手指一边问:“可是不舒服了?”
花清浅身体不舒服,手指头先冰凉冰凉,南玖抓住,松了口气,总算还是热乎乎的。花清浅笑出声,道:“我说句话,
你要恕我无罪。”
南玖立刻道:“你说,无罪。”
花清浅笑了两声,道:“你这样摸我,像摸死人一样,我手指头凉了,就断气了么?”
南玖的脸色沉下来,用力握着他手指道:“胡说八道。”
“你已经恕我无罪了。”花清浅有些得意。
南玖无奈,叹气:“你啊……”
花清浅拿起他的筷子,夹了一大块子玫瑰肉到他碗中,道:“贵妃娘娘一片心意,你别浪费了。”
南玖从他手里接过筷子,吃了几口,也觉得吃不下去,于是把筷子放下,看了王宝一眼。王宝会意,便叫宫人奉上茶水
漱口。花清浅有些不忍,道:“贵妃娘娘挺着肚子做的,再吃些也无妨啊。”
南玖摇头,对一旁的王宝道:“挑些东西给邱贵妃送去,就说赏赐。另外,告诉她,她身子不便,以后不必再做这些活
计了。”转过身,见花清浅仍旧有些难过,失笑道,“她如今不到四个月的身孕,肚子还没大起来呢,你替她担心什么
?”
花清浅还是皱着眉,眼波游移,不知道想些什么。南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用宫人奉上的茶水漱过口,擦擦嘴角道:“
清浅,你为什么不舒服?”
花清浅一愣,猛地抬头,眼神里一丝情绪来不及隐藏。南玖从他手中拿过帕子,仔仔细细替他擦干净嘴角,道:“你若
心里不高兴,这个孩子,也算不得什么。”
花清浅大惊,立刻起身就要跪下,南玖把他扶起来,一把捞进怀里。他这话说得直白,毫不顾忌隔墙有耳,花清浅简直
要吓死了,忙道:“我并不是介怀,陛下子嗣丰盈是应该的。”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南玖追问。
我为邱贵妃这么好的女人竟嫁给了你而难过。花清浅只敢想想,可千万不敢说,他想来想去,只能沉默。南玖把他搂了
搂,叹道:“罢了,你心里好些事不同朕说,朕也能明白。”
你明白什么?花清浅垂着头,心里头冷笑。
南玖心疼花清浅,见他敛眉,明显是不想再说下去,也就作罢。清浅扭扭腰,从南玖怀里出来,自己坐回一旁。南玖怀
里一下子空了,说不出的别扭,探手想将人拉回来,却没想宫女正站在自己身边奉上餐后清茶,一下子撞个正着,一碗
茶全洒在宫女衣服上。宫女吓得立刻跪地不起,南玖本就烦躁,厉声吼道:“王宝,你手下都是些这么当差的人么!”
王宝吓得脸都白了,跟着磕头不迭连声求饶。花清浅知道全是因为自己,心里又是内疚又是恼,可南玖已经冒火,自己
再怎么觉得他没道理,只能安抚他。他站起来,去捡碎成几片的茶碗,南玖一见,立刻拦着他道:“你要干什么?”
“我惹得你不高兴,自然要赔罪。”他目光里温顺哀求,声音里说不出的可怜,“不是他们的错,你心里有火,朝我发
就好。不过是一碗茶,碰了就碰了,我把我的给你喝还不成?”
花清浅体虚,饭后的茶同南玖不同,里头掺了点补品。南玖听他说得可怜,又见他亲自把自己的茶奉到自己面前,气一
下子全消了,接过来喝了一口,其实并喝不惯,却还是说不出的熨帖。他轻轻踢了王宝一脚,道:“滚下去吧,看见你
就烦得慌。”
王宝谢恩不迭,跪着收了满地的碎片。南玖懒得管他们,执起花清浅的手,道:“陪朕进去看会儿书,睡一觉。”
皇帝的床又宽又大,可花清浅没有一次睡好过,这次也不例外。南玖睡下没多久就开始翻身,左边翻右边右边翻左边,
花清浅本来侧身向内,被他翻得睡不着,一转脸,却发现身边的人满头是汗,很是痛苦。他赶忙撑起身子,摇了摇南玖
的身子,可南玖就像魇着了,怎么也叫不醒。花清浅赶忙唤王宝,王宝小跑着进来的时候,南玖已经压抑不住痛苦的呻
*吟,浑身蜷成一团。
花清浅一边用布巾给南玖擦去额头的汗,一边问王宝:“这是怎么了?以前可曾有过这症状?”
王宝努力让自己镇定,道:“以前没有过。花大人,可要叫太医?”
花清浅点头:“快传。”
太医很快就来了,此时南玖不再呻吟,花清浅却宁愿他是疼是痒,出个声。他静静躺着,脸色惨白,午前还批阅奏折的
一个人,转眼就虚弱地躺在床上。太医来了三个,依次诊脉,又商量了许久,刚要说个症状,外头太监扯着嗓子通传。
“太后驾到——”
先前梁贵妃邱贵妃得到消息,都紧赶慢赶跑来,站在皇帝床前,一个抽泣一个垂泪。这下子太后来了,凑了个齐全。花
清浅站在角落,努力让自己不引人注目,关注着太医的一举一动。
太后进来了,一屋子人都跪下行礼,荣萱跟在太后后头,抢上去看皇上的病情。太后叫大伙儿都起来,坐在皇上身边,
探了他的额头,眉头微微紧在一起,问站在一旁的三个太医:“皇上这是怎么了?”
三个太医中,为首的是郑太医。他在宫里做了二十年的太医,医术自不必说,可皇上这次的症状毫无预兆,他犹豫着,
答道:“回太后,皇上体内寒热交替,胃虚肝热,且脉象虚弱断续,臣诊病数十年,实在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病症。”
“什么叫头一回见?”太后的声音冷了几分,“你跟哀家说,怎么能把皇上治好了。”
“这……恕臣还要再询问一下,皇上之前的状况。”郑太医道。
“那就快问。”太后坐在皇上床边,执着皇上的手,看也不看郑太医一眼,更不用说这一屋子站着的人。
荣萱进来,一眼就看见花清浅。他在太后那里的时候就听说,皇上突然发病的时候只有清浅在身边。太后当时脸色就变
了,竟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接着就摆驾奉先殿。荣萱不敢怠慢,跟着过来了,路上太后对他都未曾稍微舒展眉目,
却在下车的时候,拍着他肩膀示意他跟上。太后的心思实在难懂,荣萱猜不透,索性不猜,见太后一心在皇上身上,自
己挪着腿,站到花清浅身旁。
“清浅……”他用口型道,“怎么回事?”
花清浅只是摇头,焦急里带着些忐忑。先皇时候,这种宫廷倾轧他见得多了,亲身经历的也不计其数,会怎样他心里大
体有数,以为自己可以坦然,却没想到心底最深处,还是有些恐惧。
他是后来才明白,这种恐惧是因为自己明白,南玖同南璟的不同。南璟是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而南玖身后却有重重势
力角逐。
郑太医当着太后的面,问了些皇上日常的饮食和作息,与另外两位太医合计了一下,又问:“今天午膳,皇上吃的什么
?”
王宝便答是邱贵妃做了几个菜送来,太后的头微微侧了一下,邱贵妃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下道:“母后明鉴,臣妾无
论如何不敢害皇上!那些饭菜都是臣妾亲手做的,一点纰漏都没有啊!”
太后没有理她,吩咐身边女官翠英道:“把中午吃剩的饭菜拿去验。”
翠英领命出去,邱贵妃跪坐在地上,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梁贵妃在一旁看得很是高兴,眼泪在眼眶里几乎堆不出来。郑
太医接着问王宝:“饭后可曾吃什么来着?”
王宝答:“奴才看着喝了口茶,之后吃没吃旁的东西,奴才……奴才也不知道。”他越说声音越小,心里想护花清浅,
却毫无办法。果然,太后冷笑一声:“你是贴身的人,之后吃没吃东西,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王宝低着头,跪下了。太后转过身,环视了屋子一圈,嘴角笑意更冷:“花大人,皇上后来吃了什么?”
花清浅走到太后面前跪下,索性全部坦白:“回太后,皇上饭后不小心打翻了茶,臣自作主张把臣的给皇上喝了。之后
皇上看了会儿书便睡下了,没有吃旁的东西。”
“你把你的茶给皇上喝?”太后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竟尊卑不分,拿你的茶腌臜皇上!”
花清浅垂着头:“臣知错,愿领罚。”
“领罚?皇上有个好歹,你几个脑袋都不够赔!”太后气得直喘粗气,梁贵妃凑上去给太后顺着气,低声安抚。过了会
儿,这口气顺过来,太后对郑太医道:“郑太医,皇上这病该如何?”
郑太医想了想,道:“此等病症实在少见,臣要先用药调理,慢慢找出病因,才敢开方子。”
太后并不想等:“皇上是国之根本,哪里能用龙体陪着你漫漫找出病因?去验过中午的吃食,再把这奉先殿里外查一遍
,哀家就在这里等结果。”
太后的话谁敢不听,当下奉先殿里人仰马翻,把每个犄角旮旯都翻了一遍。郑太医与另外两个太医不停合计,方子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