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或许吧!风一向都是自由自在的……和任何人都可以和平相处。跟身分完全没有关系。”
十九世纪中叶的南英格兰——
“路易士!路易士!
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回荡在充满绿意的森林中。 “路易士、路易士!”
声音在树林冈移动。当女人的音量降低时,一个人影从花丛中起了身。这个人影伸长双手,叹了一口气。
“时间到了吗?”
一个头发长及腰部的金发少年喃喃地说道。他的皮肤白皙得仿佛可以透视血管,一双明亮的蓝眼珠格外引人注目,另外还有一张温柔的脸孔。一头飘逸的长发,则用做衣服剩下的布头自然地在脑后绑成一束。
少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花丛中站起来。不知道是还正值成长期,或者本来个头就比较小,他的身高只有一百七十公分左右。包裹在粗简衣服内的身体,细瘦得好像风一吹就会折断一般。
“艾尔佛烈德回来了。身为下人的我,实在没有资格这么说,可是……我真的好高兴。”少年无比慎重地将花束抱在怀里走着。
路易士·格连曼特,他是拥有方圆百里土地的大地主洛灵顿家的侍女——梅亚莉所生,然而,母亲梅莉亚却在路易士九岁的时候自杀了。她生前始终不肯透露路易士的生父究竟是何许人,于是,路易士便由几个女侍合力扶养长大,目前负责整理庭院和照顾马匹的工作。尽管已经十七岁了,但看起来仍像个少年。
“你们知道吗?艾尔佛回来了哟!”
路易士一边走,一边俯身对脚下的花花草草诉说自己的喜悦。那对一个少年而言太过温柔而虚无的脸孔,闪耀出喜不自胜的光辉。
因为大地主的独生子艾尔佛烈德回来了。
就在三个月前,洛灵顿家的主人从马上跌落而不幸丧命,于是独生子艾尔佛烈德连夜从学校宿舍赶回来奔丧,但因他毕业在即,因此,等葬礼结束之后,艾尔佛烈德就回到学校去,终于在三个月后的今天,顺利拿到大学文凭,然后回来正式继承家业。
艾尔佛烈德今年二十二岁,比路易士大五岁。
艾尔佛回来了哦!我的艾尔佛回来了。大家都为我高兴,对不对?我的艾尔佛回来了。”
路易士高兴地捧着花束,一边跳舞一边优雅地旋转着。
小时候,艾尔佛就是路易士的整个世界。因为母亲永远有做不完的工作,根本没有时间陪他。这期间,长自己几岁的艾尔佛烈德,自然成了路易士的玩伴与学习的对象。
路易士至今仍然记得一清二楚,跟艾尔佛烈德一起度过的每一天。艾尔佛烈德总是称路易士‘我的天使’,还会帮他梳理头发、到森林或山丘去时,一定会牵着路易士的手。
自从懂事之后,路易士的眼中只有艾尔佛烈德这个人。他所拥有的,也只有艾尔佛烈德。
艾尔佛烈德那握住他的大手、抱住他的臂膀、让他枕卧地而睡的膝盖、为他念书的声音、温柔的笑容、为他拭去泪水的唇……。一切的一切都让路易士难以忘怀,他喜欢艾尔佛烈德更甚于自己挚爱的母亲。
“路易士,风是有颜色的哟!你看,今天的风是透明的绿色。今天的风好温柔,它想要跟树呀、花呀、还有草呀,一起做好朋友。”
“因为是好朋友,所以都是绿色的是吗?”
“或许口巴!风一向都是自由自在的,和任何人都可以和平相处。跟身分完全没有关系。”
“身份是什么?”
“就是你出生的家。总有一天路易士也会懂的。不过,我们是朋友,跟身分没有关系。我一辈子都会喜欢路易士的,你也要一辈子都叫我艾尔佛哟!”
“艾尔佛烈德站在可以眺望森林的山丘上,握着路易士的手跟他说起风的颜色。每当说到风的颜色是绿色的时候,艾尔佛烈德一定会说同样的话。
“今天的风是绿色的哟!艾尔佛。这儿的一花一草都为艾尔佛的归来欣喜万分。当然风也是一样,艾尔佛。”
路易士感受着吹过树林间的风,一边喃喃自语着。
洛灵顿没有贵族的称号,但是世世代代都是拥有正统贵族 身分的大地主。大地主的儿子就读公立学校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艾尔佛烈德却跟路易士保证他绝对不会到城里去。他说,要念书请家庭教师就够了,他不想离开路易士到公立学校就读。他还说,如果少了这个地方的“绿”,他根本活不下去。
然而,艾尔佛烈德却在路易士的母亲自杀后一个月,骤然离开家到公立学校去念书。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就突然地进城去了。当路易士还处在因母亲的死而害怕得不知所措的情况下,艾尔佛烈德竟然撇下他不骨。
从那天起到现在,八年了……这八年来,路易士每天睡觉前一定会对神明祷告。他的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艾尔佛烈德快点回来。路易士靠着对艾尔佛烈德的回忆,忍受着刻骨铭心的孤独寂寞,只为了艾尔佛烈德念完书早日归来。
而现在,艾尔佛烈德回来了。天知道他是多么盼望这一天的到来。
路易士踩着轻快的脚步穿过森林,来到门房前敲门,微胖而满头白发的马贝尔爷爷立刻帮路易士开了门。路易士把花束藏在背后,战战兢兢地问道:
“艾尔佛烈德少爷的马车还没到吗?”
“还没有,路易士。你想替我帮少爷开门吗?”
路易士猛摇头,脸上露出害羞的笑容,然后低下了头。
他害怕被看穿心思。如果说要把满腔的思念化为言语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那么,不让表情或眼睛透露出这种心思,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善良的马贝尔爷爷了解人生是怎么回事。他一眼就看穿了路易士的心情。
“你不要跟少爷说我来迎接他,我只要躲在暗处欢迎少爷就可以了。”
路易士低头用像蚊子般的细小声音说道,但是又觉得自己这样垂着眼睛说话没什么意义。
由于不擅言词,所以话一向不多,但是真有话要说的时候,路易士一定会看着对方,所以每个人都知道,当路易士垂下眼睛时,就是他想隐藏心事的时候。
所以……路易士垂下眼睛的动作,根本是欲盖弥彰。
“你不是特地为艾尔佛烈德少爷摘了花吗?”
路易士企图掩饰地摇摇头,否定马贝尔爷爷的话,然后把藏在身后的花束拿出来给马贝尔爷爷看。小小的杂草花束散发出甜甜的香味。
“这些花只能表我的的心情。这么粗俗的花怎么能献给艾尔佛烈德少爷呢?”
“路易士……”
“求求您,马贝尔爷爷。不要跟少爷提到我。”
路易士满眼乞求的色彩。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了马车的声音。路易士急忙转过身,临起前对着马贝尔爷爷大叫:“绝对不可以说哦!”
马贝尔爷爷目送着路易士的背影离去,不由得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那时候艾尔佛烈德少爷是因为老爷突然过世而深受打击,只是这样而已呀!路易士。”
接到父亲的讣闻,乘着马车急急赶回来的艾尔佛烈德,对当时站在门外的路易士视而不见,直直奔向屋里。从那时候起一直到葬礼结束,艾尔佛烈德都没有问过路易士一声。后来葬礼结束,艾尔佛烈德要回学校念书时,路易士还站在门口等他。可是艾尔佛烈德看都不看路易士一眼就走了。当时马贝尔爷爷亲眼目睹了路易士的绝望无助。
所以,他非常了解路易士的心情,他了解路易士心里的恐惧。路易士害怕又遭艾尔佛烈德的漠视。
“艾尔佛烈德少爷以前是那么地疼爱你,只要他心情恢复平静,一定还会像以前一样对你笑的。”
马贝尔爷爷走出小屋子去开门。
马车进了门之后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
躲在树丛后面看着马车的路易卜伸长了脖子,确认了从马车上下来的人之后,又赶忙把身体缩回去。没想到那个人竟直直地朝路易士走来。路易士想躲,却一动也动不了。
在路易士前面停下脚步的就是艾尔佛烈德。
褐色的头发中分,发丝带着微微的波浪梳向耳际;雕像般端整的脸孔、深灰色的眼珠,以及被丧服包裹着的修长身材。
在举行葬礼时,路易士只能远远窥探着的艾尔佛烈德,现在就,占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自从艾尔佛烈德到城里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路易士一直想见他,一直希望被他那温柔的眼神凝视、被他温暖的手臂拥抱,这八年来他时时在梦里梦到艾尔佛烈德。而现在,只要他伸出手就可以碰触到艾尔佛烈德了。他就可以确定这不是一场梦。
可是现在,路易士只能僵直地抬头望着艾尔佛烈德,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那彼此对望的短暂沈默,让路易士觉得时间有实际上的数倍之久。
突然,艾尔佛烈德的手动了。紧张不已的路易士觉得自己的心好似被揪住一般,几乎没办法呼吸了。艾尔佛烈德的手轻轻抚摸着路易士的脸颊。
“你还好吗?”
路易士只觉一阵目眩神迷,答不出任何话来。
“谢谢你一直写信给我,抱歉没有回信。”
路易上用力地摇摇头,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开口说话了。
“不用回信……我只是……我只是写一些艾尔佛教过我的字……,只是写一点一点学来的字……我只是希望让艾尔佛知道。玛莎和比尔经常骂我说下人不需要有学问,可是,念书写字是艾尔佛给我的重要宝物……”
“你喜欢书吗?"
路易士用力点点头。
“自从艾尔佛进城之后,我就每天念书,书都被我翻得破破烂烂了。我总是念到很晚,早上就爬不起来……,后来他们就给我蜡烛了。可月亮很圆的夜里不用蜡烛也可以看书的,然后……然后……这件事就传进了老爷的耳朵里……”
“结果我父亲不但没有拿走你的书,还给了你更多的书。”
艾佛烈德抢着接下去说,路易士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艾尔伊烈德见状笑了。
“你的信我都看过了。写得很好啊!把洛灵顿的自然景观和你的心情都写得栩栩如生。在我离开这段时间,我对你跟洛灵顿清楚得好像还住在这边一样。你真是我的得意门生。”
“艾尔佛……”
艾尔佛烈德对眼眶湿润的路易士点点头,然后把目光移到路易士抱在怀里的花束。
“是送我的礼物吗?”
路易士闻言好似受到惊吓般缩起身体,往后退了一步。
“不送我吗?那不是特地摘来给我的吗?"
“这只是一堆杂草……”
“是你特地为我摘的,不是吗?”
经艾尔佛烈德再三逼问,路易士才战战兢兢地把花束递过来。
“我连买一朵艾尔佛烈德喜欢的蔷薇的钱都没有……”
路易士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生涩地解释着。
“这是你为我摘来的花,再也没有任何礼物比这些花更好了。 ” 艾尔佛烈德凝视着路易士,并把鼻子凑上去闻闻花香。好令人怀念的香味。这是开在他跟路易士小时候常一起去玩的山丘和森林间的野花。
艾尔佛烈德的脑海里突然浮起一幅景象。那是金色的头发上装点着粉红色和橘色小花,快乐地笑着的路易士。他那小小的手把用花编成的花冠递了过来,说“这是花之国王的王哦!”
四周是一片随风播曳的春花,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花香……
“谢谢你,路易士。我会小心地把这些花插在我房里。”
“对不起……!我把所有的钱都……都买了信纸……”
“路易士……”
艾尔佛烈德突然一把抓住路易士的手,路易士瞪大了眼睛。艾尔佛烈德皱着眉头,脸上尽是苦恼的神色。
“艾……艾尔佛……我……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艾尔佛烈德轻轻摇头,无言地凝视着路易士。路易士望着欲言又止的艾尔佛烈德,轻轻地把手伸向艾尔佛烈德的脸颊。
“艾尔佛……”
如果你想说什么就请说——路易士想这样说,可是又说不出口。
那凝望着路易士的深灰色眼眸,占据了路易士整个视野。路易土的意识完全集中在艾尔佛烈德的眼珠上,胸口涌起一股炙热的感觉。路易士觉得一阵晕眩,不自觉地闭上眼睛。
下一瞬间,路易士被用力推开,还好身体刚好靠在树上,勉强撑住了路易士摇晃的身体。路易士睁开眼睛,只看到艾尔佛烈德走向马车的背影。
路易士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
如果不叫住他,如果不现在叫住他,就会失去艾尔佛烈德。
就像当时一样,艾尔佛烈德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艾尔佛烈德此刻的背影让路易士想起八年前他离开洛灵顿家远去时的景象,他当时含泪目送的艾尔佛烈德的背影。
——等一下!艾尔佛!等等!不要走——1
可是,路易士并没有叫出声来。艾尔佛头也不回地坐上马车。
路易士听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声,双手掩面,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我……我……我做了什么事啊?竟然让艾尔佛生气了。他一定是生气了。那一瞬间我什么都不知道。当时我一定做了什么让艾尔佛生气的事。啊,我到底做了什么——?
原先路易士只想在远处看一眼坐在马车中的艾尔佛。他害怕再度遭到艾尔佛漠视,不敢出现在艾尔佛面前。
可是,艾尔佛却发现了路易士,刻意停下马车,走到路易士面前来跟他说话,还接受了自己送的杂草花束。
路易士因而欣喜万分,高兴得几乎要昏过去了。
然而,不知何故却激怒了艾尔佛烈德。在还来不及传达出他的喜悦之情的时候,竟让艾尔佛生气了。或许艾尔佛烈德从此不会再出现在路易土面前子。
——对不起!对不起!不要讨厌我!是我脑筋错乱了。因为能见到艾尔佛、我太高兴……。对不起,艾尔佛……
路易士对自己心里产生的即将要永远失去艾尔佛的预感感到害怕,泪水不停地流下来。
失去了艾尔佛,对路易士而言,形同死亡。那是他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梦想。是他八年来不断祷告、祈求的唯一愿望。
路易士满怀祷告的心情恳求着艾尔佛的原谅。
第二章
艾尔佛在众多仆人的欢迎下,以新主人的身份回到让他安稳成长的家。
“艾尔佛烈德。你回来啦?我亲爱的儿子,同时也是我的新主人啊!”
母亲依莉莎白满脸笑容,摊开双臂欢迎儿子归来。
母亲那高贵而瘦长的笑脸或许是劳心之故,难掩衰老的色彩,经过仔细梳整的栗色头发上,还插着精致的发饰,为服丧而穿的黑裙,——看就知道是欢迎贵客的正式礼服,身上也有几件饰品。从这样的装束和笑容可以看出丧夫的母亲,是多么盼望儿子回来。
“我回来了,母亲大人。”
两人交换了一个亲吻,艾尔佛烈德紧紧抱住母亲,母亲整个人埋进艾尔佛烈德的怀里。
在三个月前,母子二人曾经在葬礼上拥抱。但是,艾尔佛烈德毕竟是唯一能继承家业的儿子,有许多事情等着处理,而母亲或许是男爵千金出身的缘故吧?一直秉持着凛然态势辅佐艾尔佛烈德。当时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享受母子重逢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