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森林 上——朝月美姬

“你不用再害怕了，我会在你身边守着你。路易士，我的天使。你好好休息吧!我爱你。”
听着艾尔佛烈德一边抚摸自己头发，一边说活的声音，路易士不禁打从心底感到害怕。
这样的温柔好可怕，可怕得让路易士忍不住打颤。
被抛弃的记忆仿佛昨日才刚发生的事情一样，鲜明地印在路易士的心头。当母亲过世，路易士最需要艾尔佛烈德的时候,他却离开洛灵顿远去。路易士没有办法忘掉自己混在一群仆人当中，怀着泫然欲泣的心情凝望马车中的艾尔佛烈德的情形；他没有办法忘掉自己祈祷艾尔佛烈德会回头对他笑一笑，而瞪大了眼睛看着艾尔佛烈德的模样。
那是路易士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失望和悲哀。而他面临的第二次失望和悲哀是在举行葬礼时。第三次则是今天下午。
十七年来，他承受过三次足以将他整个人都打垮的失望。而路易土还没有发现，这三次的冲击都是由于艾尔佛烈德的冷漠态度造成的。
路易士就像一般了解失望滋味的人一样，本能地感到害怕。害怕将自己的心托付于艾尔佛烈德的温柔。只要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这是路易士在体验过几乎在击溃一个人的生命力的冲击之后，出于本能所得到的答案。
“路易士，我的天使，你好好休息，做个好梦。”
艾尔佛烈德喃喃诉说的字字句句，一直让路易士僵着身子 颤抖。路易士不知道他们是谁先睡着了，原本应该像摇篮曲一般的沉隐低语，却让路易士没有停止过战栗。

第三章

天亮时，又是一个美丽的日子。
被鸟呜声吵醒的路易士，从洞开的窗口望着澄澈的蓝空。从窗户吹进来的夏风是那么地温柔，感觉好舒服。这是一个让人心情好得想再度跌入梦乡的美好早晨。
路易士翻个身，将粗劣的盖被卷在身体上，随即又突然从床上跳起来。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睡过头了!
路易士急急地跳下床，看到堆在桌上的书和蜡烛盒，顿时呆立在原地好一阵子。那是艾尔佛装在旅行袋里拿来送他的礼物。
“原来……不是梦……”
路易士不由得自言自语着。
自从艾尔佛烈德进城念书后，他不知道做过多少次梦了。总是梦到自己在艾尔佛烈德的呵护下获得安稳而深沉的睡眠，每当醒来时，就引发他一阵失望和自嘲。
可是，昨天晚上不是梦。艾尔佛烈德帮他梳整头发的手、温柔的低语和温柔的拥抱。路易士在艾尔佛烈德的怀里睡着的——虽然怀着一种打从心底产生的恐惧感。
路易士伸手拿过几本书抱在怀里。
“艾尔佛，不要对我这么温柔。如果你对我太温柔……我就没办法把这种景象留到梦中了。我不想再面对失去艾尔佛的痛苦。”
路易士仿佛可以看到这间小屋里一天又一天等着艾尔佛烈德到来的年幼时的自己。他仿佛看到抱着膝盖蹲踞在床上的自己。
母亲过世时，他一滴眼泪都没流，母亲的猝死只是让路易士感到茫然。他不知道该如何表示自己的悲伤，只觉得胸口好似被石块堵住了一般，沈重得让他无法动弹。如果艾尔佛烈德能来的话就好了，路易土抱着这种期待的心情等待着。
母亲死后，路易士是在艾尔佛烈德搭乘的马车从他的视线中消失时才第一次哭了出来。当时，路易士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变成一个孤独的人了。
不管梦中再怎么幸福，睁开眼睛后也只能对梦境中的一切一笑置之。可是，失去现实生活中的幸福却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他不想再面对当时那种感觉。
“艾尔佛，我……我靠着做梦度过了八年没有艾尔佛的时光。我梦到艾尔佛回来了；梦到艾尔佛对我笑；梦到艾尔佛抱着我……做梦真好。梦可以一做再做，就算梦境总是在艾尔佛对我感到厌恶的情况下结束……可是……如果在现实生活中再度失去艾尔佛的话……我就连梦都做不成了。如果失去了做梦的能力……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下去……”
可是，路易士就是没办法放下抱在怀里的书。
这是艾尔佛送的书，是艾尔佛烈德用过的书。路易士觉得这些书可以让他感受到艾尔佛烈德的体温。
“艾尔佛，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路易士低声祈求着，无限眷恋似地将书轻轻地放回桌上，然后怀着复杂的思绪离开了小屋。
天还没亮的时候，路易士从厨房后门探出头来，跟女侍总管玛莎道早安。路易士的一天就从这里开始。
汲水、准备餐点及处理善后、砍柴、打扫庭院；照顾马匹……
路易士并没有固定的工作，只有四处打杂。到了中午，他就领个便当离开主屋。因为下午夫人依莉莎白可能会到庭院散步或在阳台上喝茶。路易士奉命不准让依莉莎白夫人见到。
路易士的中饭都在森林里吃，用完餐后就坐在树荫下看书或睡午觉，有时候也会跟森林守卫一起去巡视森林，他只要在傍晚的时候摘些草果、香菇等回来就可以了。有时候则必须按照菜单的需求，跟着森林守卫去打猎，负责带猎物回来。
然后，他要帮忙准备晚餐，吃过晚饭后，结束善后工作，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之后的时间他就一个人待在屋里一直到天亮。
而现在，才刚回家的艾尔佛烈德，打乱了路易士这种持续了数年之久的生活模式。
艾尔佛烈德一等到深夜就到船屋来，为路易士梳头发，将他拥在怀里，为他念书，陪他一起睡觉。因为这个缘故，路易土老是熬夜而一直没能早起。
可是，女侍总管玛莎却连一句怨言都没有。
以前路易士老是被她责骂，对于过世的老主人允许路易士看书一事也不停地抱怨。
“不要忘了下人的本份。”
“你要认真工作，以报答主人的一番好意。”
所以，路易士也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睡过头，一直很努力地工作。
现在，他也不用玛莎为他担心了。他不用勉强挤出时间来，以免误了工作，更重要的是，他的体力改善了，他可以胜任一些有点吃力的工作，不需要有长时间的休息。
但是路易士几乎每天都迟到，玛莎却没有叱责他，这让他感到不可思议。路易士向玛莎道歉，同时更加倍努力地工作，以弥补自己迟到所造成的不便。
可是，这种情形也只维持了一个星期。艾尔佛烈德晚上不再到路易士的小屋来了。路易士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想到，可能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之外的，他并没有感到冲击。
——艾尔佛是我的梦。梦总会醒来的，醒来之后就可以再做梦。这种情形只不过是一个梦的中断罢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路易士有了一次又一次的觉悟。
然而，路易士还是哭了。他害怕一个人，在艾尔佛的怀中睡觉固然可怕，但是他的臂弯确实是温暖的。
自从母亲死后，路易士就没有再被任何人抱过。如果被某个人抱了，那一定是在哭泣之余自己主动投到对方怀抱里的。而能让他这么做的，路易士认为只有艾尔佛一个人。他一直认为，除了艾尔佛之外，自己不能依靠任何人。所以，他顽强地排拒玛莎为他敞开的肩膀。
也就是说，路易士在母亲过世八年之后，才第一次接触到人体的温暖。而让他有这种体验的，就是他唯一认定的艾尔佛烈德。就算是短暂的梦也是幸福的，虽然失去了这种幸福，难免让人感到孤单寂寞。
路易士抱着书躺在被艾尔佛烈德抱过的床上睡觉，同时一边探索着艾尔佛烈德的体温。

当路易士孤单地泪湿枕边时，艾尔佛烈德则躺在床上紧咬住嘴唇，望着在烛光映照下忽明忽暗的空间。
——今天是第三天了……
他的手指深深陷进交抱的手臂里。他非得这样才以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他好想跳下床马上跑进森林去，去抱住路易士，为他梳整金色的头发，念书给他听。
“玛莎这婆娘……”
想起两天前的下午在森林里跟玛莎谈的事，艾尔佛烈德忍不住轻声骂道。
“少爷。请您不要再三更半夜跑到路易士那边去了。被别人看到的话怎么办?”
“我是主人。在我的土地上，我要去什么地方，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说话。”
“少爷!在下人的家里过夜不是主人该做的事。”
“路易士不是下人。”
“不，他只是个下人。……他是梅莉亚的儿子，如果这件事传进夫人耳里……。难道少爷不怕夫人病情加重吗?自从老爷过世之后，夫人的精神支柱就只剩少爷一个人了。如果您还是执意要去找路易士，那么玛莎只好对夫人实话实说，把路易士送到别的地方去。
“玛莎这婆娘……。虽然是我的奶妈，但是有些事还是要分清楚的。我是主人，竟敢威胁我……”
艾尔佛烈德不知道该把满腔的怒往何处发泄。
“我……是下定决心才回来的，偏偏……”
艾尔佛烈德紧咬嘴唇，两手捂着脸趴在床上。
“路易士是我的。从路易士出生后我就一直待他身边，是我教他说话，喂他吃饭的，我还帮他换尿片，是我拉着他的手四处去游玩的……在发生那件事情之前的九年里，是我代替忙工作的梅莉亚照顾路易士钓，我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可是……”
是谁害我没办法在路易士刚失去母亲的时候陪着他、抱着他的?是谁逼得我不得不离开家，去念公立学校的?
“都是你害的！”
艾尔佛烈德突然怒吼起来，用力地捶打着枕头。我好想紧紧地抱住他，我好想告诉他，有我在身边，什么事都不用担心。那个孤零零地被留在这世界上的小路易士。
艾尔佛烈德关在房间里，仿佛听到了路易士的声音。听到了路易士呼唤他的声音，可是他就是没办法去。
在这种痛苦的情况下，他决定前往曾经扬言绝对不去的公立学校。为了逃避虽然人在路易士身边，却什么事都不能为他做的痛苦心情，他抛弃了降临世间后，就在他的呵护中成长的天使。伸手勾不到路易士让他觉得好痛苦。
然后，八年了。父亲坠马身亡。
——我下定决心回来了。路易士……我会在你身边。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一次我不再离开了。就算你恨我，我也绝对不会放手了。身为洛灵顿主人的我，自然有我可以行使的力量，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偏偏……
你虽然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可是我甚至不能看你。现在的我们应该可以为重逢而喜悦；可以一起度过快乐的时光以弥补八年来的空缺，可是为什么我们就是不能在一起”明明不知道幸福的时光能持续多久，可是我们却只能满怀遣憾，徒然浪费宝贵的时间，这算什么?
——一切都是你的缘故!母亲。
身为主人，捏有统治洛灵顿权力的艾尔佛烈德看到自己自幼即怀抱的唯一梦想不得实现的状况，不禁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焦躁。
——神啊……这是您在惩罚我八年前没能好好安慰路易士的罪过吗?
艾尔佛烈德慢慢抬起头来，脸上浮起无畏的笑容。
路易士的母亲梅莉亚是在艾尔佛烈德刚满十四岁时过世的。那是一个他背负不起的沉重枷锁。如果说当初逃避现实的我有罪的话，那么在我身上套上这个枷锁的神就太严苛了。挚爱父亲、母亲，深爱路易士的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以为我不苦吗?别开玩笑了。这八年来，我哪一天不苦?我一直在思索着怎么办才好，想得都快疯掉了。够了!如果神明不给我慈悲的话，我也不再相信神了。如果有地狱的话，就让我下地狱去吧!我……我……我希望母亲死去!我愿赌上我现在所有的一切这样祈求。只要我母亲死了就好了——
尽管这样想着，可是艾尔佛烈德知道自己丢不下哀伤的母亲。所以，他不能去找路易士。
“路易士……”
艾尔佛烈德锥心刺骨似地低吟着，声音中隐含着无限的爱意和对某种无形事物的憎恨。

住在主屋里的艾尔佛烈德和路易士连续几天没有打过照面，这种情形说稀奇或许也真是稀奇。就算路易士在工作时刻意避开他人的视线也一样。
艾尔佛烈德停止造访易士的小屋之后的第十天，两人在庭 院里不期而遇。虽然只有十天，但是对他们两人而言，这种感觉 就如同八年之后的重逢一样。
在美丽的蔷薇花园里剪花的艾尔佛烈德，全然没有注意到 在花丛的阴暗处拔草的路易土。因此，当他们看到彼此时简直 惊讶到了极点。等他们发现到时，彼此已经近在眼前了。路易士 一点都没有逃开的意思。 “路易士……”
“艾尔佛……”
两人同时底声叫着，定定地望着彼此。路易士手中的杂草掉 落地上，而艾尔佛烈德则丢下了剪刀。 下一瞬间，路易士脸上露出了畏怯的表情，相反的，艾尔佛烈德却一脸欣喜，往前踏出一步。然而……
“少爷！”
玛莎的声音制止了艾尔佛烈德。
“夫人喜欢粉红色的蔷薇。”
玛莎的弦外之音使得艾尔佛烈德的表情顿时僵住了，脚步也停了下来。然而，他的视线却没有自路易士身上移开。路易士那畏怯的脸上带着悲哀的色彩，带着乞求的目光凝视着艾尔佛烈德。
我好想抱他。我好想告诉他，我十天没去找他是有理由的。
路易士也在等待。他那蓝蓝的眼睛在询问我：为什么没来找我?我好想跟他把话说清楚。我好想大叫出来：不去找你不是我的意思!
可是，艾尔佛烈德只是移开冰冷的视线，对玛莎说道：
“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其他的事就交给你来做。帮我送到母亲的房里，就说是我送她的礼物。我回房去了。”
然后，艾尔佛烈德把刚刚剪下来的蔷薇塞给玛莎，头也不回地走进主屋去了。
路易士蹲在原地，全身发抖。在明亮的阳光下，他却觉得一股冰冻的寒意罩住他。路易士一边听着玛莎那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剪蔷薇的声音，一边不停地打颤。当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之后，他依然不停地颤抖……

第四章

路易士手上拿着装了便当的大蓝子，来到一个长满了花的地方坐下来。
森林到处都是像这样的地方，像这种没有树的小空地。这种地方因为没有树木遮档，可以充分照到阳光，因此杂草长得很茂密。从春天到秋天，花朵从不间断地绽放着。而现在则盛开着夏天的花。
然而，坐在地上的路易士虽然望着各色各样的花朵，但是眼底却映不出任何一丝色彩。“我觉得不太舒服。”
从艾尔佛烈德口中说出的这句话如同利刃一样般插进路易士的心里。
再明显不过的拒绝——
路易士虽然已经早有觉悟，但是真正听到艾尔佛烈德烈讲出口，还是让他痛苦不已，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为了什么?我做了什么事?”
路易士好想追问清楚，啁艾尔佛烈德为什么如此忍心地拒绝我。那冷漠的话语让路易士无法承受，可是，路易士却动都没办法动，嘴巴甚至还没张开，整个人就被这句话给打垮了。
——艾尔佛……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我做了什么……让艾尔佛不高兴的事?告诉我，艾尔佛!我没办法理解这种情况。
请告诉我理由，让我明白。如果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我愿意道歉，我会诚心诚意地道歉。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