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附身过去凑近王八蛋,努力让对方看清我正直的眼睛:“这是孩子不是钱包,你当我乐意捡啊。”
王八蛋想想,乐了:“倒也是。”
那表情怎么看着怎么欠扁,就好像我一定绝对百分百不会拾金不昧似的,想都没想,我下意识就嘟囔一句:“去你妈的。”
我这话说得含糊,声音也很小,可王八蛋耳朵竖得像天线,当下叹口气,装模做样地摇头:“光长岁数不长素质啊……”
我还能说啥,一个劳改犯一个警察,跟人比素质,摆明先天不足。
扯完蛋,俞轻舟摸出手机,我甚至不能确定他究竟翻没翻电话本,仿佛是眨个眼的工夫,电话就拨出去了。
“哪儿呢?”
我讶异王八蛋的口气,再不济你也要来个“最近咋样啊”的开场白吧,你俩又不是老夫老妻。
“医院?”明显那头给出的答案在王八蛋勾勒的范围之外,诧异之下眉头也深深皱起来,“你又搞出什么事儿了?”
这个“又”很值得思索。
“赶紧摆平过来,你儿子在我这儿呢。”俞轻舟也不跟对方废话,直奔主题,虽然怎么听怎么像绑匪的语气。
那头不知道又说了什么,就见俞轻舟的脸色越来越不耐烦,最后以一声“靠”做了结束语。
什么情况?没来得及等我问,俞轻舟已经起身进了休息室,再出来时,警服换成了便装,怀里还抱着半睡半醒的小孩儿。
“你这是……”我试图找出最合理的描述,“宅急送?”
王八蛋显然压着火儿呢,闻言没好气道:“那等会儿麻烦你说服他货到付款。”
既然换了便装,王八蛋自然也不能再开警车,而是开了辆停在派出所院儿里的马自达,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单位的。我坐在后座,搂孩子的重任自然落到了我的肩上。好在王八蛋的车还算稳当,我努力维持一动不动,倒也让孩子慢慢睡安稳了。
长舒一口气,我才想起来问:“他怎么在医院?”时隔多年,刘迪这个名字几乎全然陌生,就算在监狱时我也没叫过几次,于是乎这会儿总感觉张不开嘴,索性直接用“他”。
俞轻舟倒没察觉,估计还沉浸在好端端当班也能沾上麻烦的郁闷里,脚下油门逐渐加速:“还能怎么,也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拿酒瓶子把人开瓢了。”
我愣住,缓了半天才消化。
这事儿要放十年前,我信,尼玛现在都四张了,还整这个?
“等等,”我瞅了眼怀里憨憨入睡的娃儿,不可置信道,“他扔下自己儿子不管就为了去开别人的瓢?”
俞轻舟头也没回,一个轻打方向盘,车稳稳转入辅路:“我也没细问,不过应该不至于。”
那还有什么其他解释!
“没准儿是给忘了。”
“……”
并不是太远的医院,十来分钟就到了,王八蛋让我带着孩子在车里等,他上去看看情况。我一想医院到处都是病菌,带着小孩儿确实不合适,另外老爸拿酒瓶开人瓢的英姿,也容易毁孩子三观。
这次时间久了些,久到小孩儿打着哈欠睁开眼睛。没等哈欠收回去,小孩儿就挣扎着爬起来四下张望,眼见车里就我们俩,泪花马上翻涌:“俞叔呢……”
这还得了,我连忙开口:“俞叔叔进里面找你爸去了,马上就出来。”
小孩儿的哭跟雷阵雨似的,说收就收,下一秒歪头愣愣地看着挡风玻璃外面的景色:“为啥要到医院里来找爸爸……”
好么,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呢。
亏得王八蛋及时出现在视野,定睛看去,身边还跟着个男人。两个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从这个角度很难看清正脸,男人穿着白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腕,因为是休闲款,所以并没有打领带,领口随意开着,一派悠哉。
待人走近,我才终于看清,然后我惊讶了。那张脸和多年前完全一致,除了发型。我甚至没怎么费力,就将这人和记忆中的刘迪重合了。时间之神似乎把这家伙遗忘了,它让我变得苍老,让王八蛋变得沉默,让花花变得成熟,却没让这人改变一丝一毫,哪怕是眼角来几条鱼尾纹呢。
车窗是放下来的,于是我在打量刘迪的时候,这家伙也在打量我,直到王八蛋上来发动汽车,不耐烦催促:“上车不?不上我闪人了!”
“冯一路!”刘迪忽然大叫起来,跟发现新大陆似的,脸色一扫刚才的悠哉,变得细腻红润有光泽。
我黑线,等着这家伙平静同事酝酿情绪准备来个久别重逢。
结果这家伙拿手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蹦出一句:“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我想拿板砖拍他!
“以为谁都他妈的跟你一样天山童姥附体啊。”王八蛋没好气地接了句。这个瞬间,对青春的眷恋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我操,当着孩子你能别张嘴就他妈他妈的么。”
“……”
你俩半斤八两好吧!
我以为刘迪会坐进副驾驶,哪知道人家拉开车门就跟我挤后座了。小孩儿一见到老爹,刹那涕泪横飞,扑刘迪怀里好一通嚎。刘迪也不摆家长威严,认错的那叫一个诚恳:“别哭别哭了,我的乖儿子,都是爸爸不好,爸爸是真把你给忘了……”
你这哄还不如不哄呢!
王八蛋的车再次开起来,我下意识问了句:“回警局?”
王八蛋用内视镜瞥了眼刘迪,板着脸说:“带这爷俩儿回家。”
“别介,”刘迪倒抗议了,“送我儿子就行。”
“你又要干嘛去!”俞轻舟是真怒了。谁见着这么不上心的爹都想上去抽两下。
“跟你俩一起啊,”刘迪回答得理所当然,“你俩去哪儿我去哪儿,跟冯一路这么多年没见,总得好好叙叙旧吧。”
直到把孩子送回家,我也没想出来我跟这厮有什么旧好叙。
但是今天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倒是捋顺了。刘迪,也就是这不靠谱的爹,接儿子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心血来潮带着儿子逛公园,结果百无聊带之际接到发小儿电话,人正跟附近喝酒呢。刘迪一想,反正儿子正玩得开心,他离开一下下也没啥关系,于是嘱咐儿子好好玩等爸爸回来之后,大大方方喝酒去了。原本这也没什么,喝个二十分钟,回来接小孩儿,估计小孩儿还乖乖荡秋千了,偏就这么寸,喝着喝着他那发小和另外一个圈子里的朋友呛起来了,呛还不算,后来发展成动手。按刘迪的说法,他那发小就是个暴脾气,一言不合,直接酒瓶子招呼,对方武力不占上风,顷刻血溅当场,但对方的家不是吃素的,这瓶子下去刘迪就知道要出事儿,结果人当机立断,拿个瓶子把自己发小儿也开了。这下两面扯平,既帮受害者出了气,还占了个义薄云天的美名,把那孙子哄得一愣一愣的,发小儿自然也明白刘迪这是帮自己平事儿呢,也就跟着说囫囵话,最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医院,居然也就心平气和友谊如初了。但这么一闹,刘迪就把自己儿子忘了,直到接着俞轻舟的电话。
喝酒喝得忘了自己儿子,除了禽兽二字,我实在找不出其他评语。
刘迪的住所在别墅区,一如我多年前想象的一样,独门独栋,三层的欧式小楼。把小孩儿交给保姆的时候,前者已经哭得睡着了,小胳膊小腿小脸蛋儿,哭得红彤彤,楚楚可怜。
“咱们接下来去哪儿?”罪魁祸首完全没感应似的,目送保姆进门后,特自然地转身,一副兴致勃勃。
我要修改评语——禽兽不如!
王八蛋对此见怪不怪,只是挑起眉毛轻飘飘丢过来句:“都这德行了,还喝啊。”
“Why not ?”管他冷嘲热讽,人家照单全收,且各种消化吸收全无障碍,“冯一路,今天你最大,你挑个地方吧。”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最大的了,而且……我啥时候说过要跟他叙旧?
不过,我看看表,五点来钟,这个时候回家也只有我一个人,再晚点呢,等花花他们回来,其实只是形式不同了,人家谈人家的,最后还是我一个人。分析来分析去,我甚至有点想夜不归宿了。
我的思想斗争表现在刘迪眼里,就是磨磨唧唧犹豫不决,最后人家干脆帮我拍板:“得,去洗澡!”
“……”
“……”
二十分钟后,我们仨还真就进了一家洗浴中心。不同的是这回刘迪开车,俞轻舟那辆马自达在他的手里开出了F1的效果。
这家洗浴中心我认得,但只闻其名,从未来过。原因很简单,贵,死贵死贵,贵到离着八百米远我就想绕路走。可刘迪显然熟门熟路,在前台几乎没怎么耽搁,仿佛他的脸就是会员卡,前台小姐拿视线刷一下就成似的。
摆明,今天这顿人家埋单。那我就没什么挣扎的了,心安理得跟着走了进去。
说是洗澡,但哪有空肚子泡的道理,所以刘迪先带我们去二楼的海鲜自助吃东西。说是自助,可菜品不比星级酒店差,我克制再克制,还是盛了满满两盘子回来。结果刚走到桌边,就看见俞轻舟一个人孤零零坐着,做东的没了踪影。
“人呢?”这还没开聊就跑路,什么情况?
俞轻舟一脸淡定,冲不远处扬扬下巴:“跟那儿社交呢。”
我朝着那方向望去,就见刘迪正和一桌客人聊得开怀,觥筹交错。
能在这儿消费的显然都属于一个阶级,互相熟识,也算正常。
在监狱的时候我就听说过刘迪的背景,可听说过和亲眼见着在感官上还是有很大不同。在监狱的时候,他再特殊,也就是个特殊的犯人,大家一个号儿里睡觉,一个锅里吃饭,就哪怕他顿顿小灶,咱也能跟得住。可这会儿,那一星半点的差距就成了马里亚纳海沟,完全没有填平的可能。
我忽然有点儿后悔这么冒失的“叙旧”了,因为结局很可能是把自己叙到内伤。
王八蛋仿佛看穿了我的小市民心态,不冷不热地咕哝句:“你说你跟来干啥?”
操,这是我想跟来的么,人家要叙旧,我是男二号好不好!
“那你又凑啥热闹!”
“白吃白喝白桑拿,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别谦虚,你早就是了。
眼见着那边的寒暄没停歇趋势,我索性抽空问了问刘迪的近况。先有个底,也好避免等会儿拿出自己的来对比太凄惨。
“出来之后晃荡了两年,后来开了个公司,当总经理。”
“靠,可以啊。”我这感慨是真的,看不出那家伙还是个干实事儿的。
“可以毛啊,”俞轻舟打断我美好的猜想,“他就挂个名儿,光拿钱不干活儿。”
“操,我他妈怎么摊不上这好事儿呢。”想想饭店刚开起来的时候,简直把我累毁了。
“没辙,”俞轻舟很自然地用叉子叉走我盘里的三文鱼,“这是个拼爹的年代。”
第86章
没等我从王八蛋那儿把刘迪的底摸清,人家已经归来。
“聊什么聊的这么起劲儿?”刘迪拉开椅子,坐下来。
“瞎聊呗。”王八蛋随口应着,然后问,“应酬完了?”
“应酬哪有完的,不过……”刘迪说着看向我,露出怎么瞧都像是不怀好意的笑,“这不还有更重要的事儿嘛。”
这会儿坐得近了,我才看清刘迪穿的不是白衬衫,而是带着淡淡的粉色暗格,这种淡粉色放在衬衫上特别托人,尤其是刘迪这种怎么瞧都像公子哥儿的。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只有他与多年前无二,并非时间大神对他手下留情,而是他不需要为生计奔波,他的任何需求都可以立即得到满足,于是他也就不会发愁,不会绞尽脑汁在时间的洪流里奋斗,抗争。他不是真的不会老,只是没什么损耗,于是衰老得很慢罢了。
“我听老俞说是你把我儿子捡着的?”这家伙更是个饭来张口的主儿,一个问题抛出来,我整个盘子都让人端过去了。
这是自助餐,一个个都当我上菜的啊!
“正好逛公园,碰上了。”我没多说,因为事实就是如此简单。
“逛公园儿?和谁啊?”刘迪看似随口问着,但眼里分明透出八卦之光。
莫说我一个人,就是真和别人逛的,我说了名字你认得么……
“没谁,就自个儿。”说完我总觉得有点儿别扭,便像解释似的又补了句,“那地儿离我家近。”
“哦,”刘迪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明,末了来了句,“结婚了?”
我正喝可乐,一口差点儿呛到鼻子里,接着就是无休无止的剧烈咳嗽,无比凄惨。
“操,至于么,”刘迪从我的狼狈中得到巨大的趣味,哈哈乐起来,“结了离了二婚三婚就是一夫多妻,老俞也不会以重婚罪逮你的。”
被点名的王八蛋对探求我八卦毫无兴趣,起身去食品区取餐了。我很能理解他,这些年冯一路怎么过来的,别人不清楚,王八蛋绝对门儿清,尤其是前几年,我估计创业的点点滴滴都能被他收入进刑满释放人员追踪记事录。
“哎哎,干嘛去啊,”刘迪对王八蛋的离场很不满,伸胳膊招呼两下,见没把人唤回,便骂了句,“妈的,就知道吃。”
我看了下被他掠过去片刻便已经从小山变成平原的餐盘,保留意见。
“来来,言归正传,”刘迪重新找回话题,“是结了还是离了?”
“没结也没离,”我有点儿葡萄酸,“哪像你啊,儿子都那么大了。”
不想刘迪的表情垮下来,颇为感慨:“你当我乐意啊,我哪是当爹的料,还不是我家那死爹非要抱孙子。”
“……”无语半天,我才想出一句干巴巴的词儿,“成家立业嘛,人都得走这一步。”
“别,”刘迪想都没想就摇头,“有一个人管我就够了。再来一个?我能直接卧轨去。”
我隐隐听出了话外音:“你……没结婚?”
“对啊,”刘迪理所当然地说,“老头儿说要孙子,又没说要孙子他妈。”
“那孙子他妈呢?”我发现八卦无性别。
“不清楚,”刘迪皱眉想了想,“这两年好像去美国了吧。”
我看出来了,这是一次双方都很愉快的未婚生子事件。
王八蛋端着盘子回来时,话题正好重新回到我结没结婚上,于是王八蛋惆怅了,说你俩怎么还是这个话题,刚才那么长时间相面来着?
一顿饭吃得不久,因为洗澡才是重头戏。不过我这两年的近况都交代得七七八八,刘迪礼尚往来,也讲了讲他自己,不过他的故事确实没啥内容,无非就是出狱,晃荡,生儿子,挂名公司经理,继续晃荡。不过当听到王八蛋这些年一直和我有联系时,刘迪很是不满地抱怨,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这回王八蛋连理都不爱理他了。我也没搞清楚,这事儿……告诉得着你么。
当年我和刘迪并没什么交往,如果不是这次重逢,可能这人连个记忆中的光点都算不上。但是重逢了,并且还一同怀念了一下过去,于是曾经的点滴就慢慢清晰开来。我发现这人也不是没有变化的,因为记忆中的刘迪话并没有今天这么多,人也不像如今这么开朗,倒不是花花那种闷,但怎么讲呢,当时那种环境下,总感觉这家伙有点阴,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背后给你一刀似的,当然后来证明人家根本不用背后下手,正面袭击也没人能把他怎么样。而如今的刘迪,少了些阴暗,多了点痞气,嘴也贫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应酬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