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饱肚子,我们便径直去了更衣室。都是大老爷们儿,互相看看屁股没啥,我起先真是这么想的,但当刘迪那挑猪肉似的眼神在我光溜溜的身体上打转,然后我因为略窘不好对视,转看王八蛋之后,微妙的气氛就出现了。
“看屁啊。”最先出声的是王八蛋。
我不乐意了:“喊啥,当年你也没少看我。”
这下刘迪来劲儿了:“哟呵,还有这么一出儿呢?”
王八蛋也囧了,黑着个脸气急败坏:“你他妈给我说清楚,我啥时候看你了!”
咱有理不怕鞋歪:“刚进监狱的时候,你非逼着老子把衣服脱光,别装记不住啊。”
王八蛋愣了下,无力扶额:“操,几百年前的事儿了……”
我也有些恍惚。似乎真的过去很久了,为嘛我还记得这么清楚呢,心理阴影的续航能力忒强了……
一直听着的刘迪失望起来:“我还当有什么桃色新闻呢,没劲。”
我拿过浴巾围住屁股,语重心长地规劝:“桃什么色啊,多大岁数了,攒点儿精神吧,啊。”
刘迪不言语,只暧昧地冲我笑。
我忽然觉出点儿怪异。但转念,或许是跟花花的事情让我自己变得不正常了,所以看谁都不正常,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洗浴中心的全貌我看看清,反正我们仨泡的是个小池子,私密性很好,完全没看到闲杂人等。泡舒坦了,我们又被安排到包间,有专业的按摩师服务。这师傅们绝对是专业的,不含任何三俗成分,下手的力道绝对够卸掉我俩膀子的。
不过最初的疼痛过后,倒真的舒坦起来。
“对了王……咳,”我及时截住话头,趴在那儿努力把脸转向王八蛋,用姿势代替称呼,“你怎么调到派出所了?”这问题我早就想问,结果一路折腾到这会儿,才抓着机会。
王八蛋正闭目养神,闻言悠悠睁开眼睛,不紧不慢道:“每年系统内都会有一些内部招聘,参加考试,考过了就转岗了呗。”
我听着挺像那么回事儿,正打算信,就听刘迪在旁边插嘴:“拉倒吧,那么多想从监狱里出来的,分数大差不差,凭什么把名额给你。”
我一听,也对啊。虽然不了解,但用脚趾头想这种部门也不会清得像一汪泉水。
“少表一次功你能死啊。”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就听王八蛋受不了地说,“对了对了,就是这家伙在背后帮我推了一把,所以我就顺利出狱了。”
犯人帮狱警?社会已经和谐到这种地步了?
仿佛看出我的疑问,刘迪做出一副很不耐烦地样子,骂骂咧咧道:“还不是他,这么多年没事儿就回访没事儿就回访,靠,你当这是售后服务啊!”
俞轻舟这回是真的连眼皮都不抬了,眼不见为净。
我却有点儿能理解刘迪。作为狱警,王八蛋真的很尽心。这种尽心不是体现在管理上多么无微不至,事实上他在监狱里对人的管理不能说发指,也绝对让人恨得牙痒痒。但是这么多年下来,尤其是出狱之后,很奇怪,你莫名的就觉得始终有这么个人惦记你,虽然这些年我没出过什么事,可要是真出了,我想这家伙一定会帮忙。刘迪和我的情况或许不同,但感受应该有相通的地方。
正沉浸在回忆里,诺基亚特有的铃声忽然响起,在密闭的空间,格外刺耳。
我们三个里只有王八蛋没把手机锁进更衣柜,特尽职的二十四小时待命——虽然这和他下午旷工去医院接着洗桑拿的行径有所出入。
“就他妈你事儿多!”刘迪没好气地骂了句。
王八蛋全当耳旁风,特自然地从枕头底下摸出电话,看了眼号码,惬意接听:“嘛事儿?”
应该是挺熟的朋友,因为俞轻舟下一句话是:“吃什么宵夜啊,你找别人吧,我跟哥们儿泡澡呢。”
电话那头又说了句什么,俞轻舟先是很自然地接了句:“怀就怀呗……”可话没说完,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大变,“你再给我说一遍!?”
估计电话那头不负众望又重复了一遍,就见王八蛋一股脑爬起来,遍地找鞋:“你在那儿别动,我马上过去!”
“谁啊,怎么了?”见王八蛋急吼吼的模样,我连忙关心地问。
把手机扔回口袋,王八蛋努力镇定:“我哥们儿……”
“啊?”
“不是,”王八蛋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连忙纠正,“一女的,我把她当哥们儿……”
刘迪幸灾乐祸:“赶紧回吧,你都让你哥们儿怀上了。”
显然,刘迪正中红心。王八蛋也没工夫和他耍嘴皮子,扔下句“改天再叙”,旋风似的刮离现场。
人都走了,刘迪还揶揄呢:“我估计这改天得挺遥远。”
好吧,我认同。怀孕啊,要忙的事情可就多了。
少了王八蛋,我和刘迪真没啥共同语言了,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只剩满室的捶背声。渐渐的,我的眼皮越来越沉,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因为睡得不踏实,做的梦也乱七八糟,一会儿是监狱里,一会儿是监狱外,有些是发生过的,有些是臆想的,全无逻辑。直到梦里吹进一阵风,吹得脸上热热的,痒痒的,我才挣扎着脱离梦境,慢慢苏醒。
然后就见两张按摩床不知什么时候拼到一起了,刘迪这会儿躺在旁边,正侧着头近距离看我。
刚睡醒的脑袋有点儿木,我下意识地搜寻,发现屋里就剩下我俩,又过了很久,我的焦距终于和他的对上,才意识到刚刚梦里的温热才不是什么风,而是这家伙的呼吸。
怪异感卷土重来,我有些不自在,但往后躲就太娘们儿了,所以我没动,努力皱眉做出一副不解状:“干嘛呢?”
刘迪眨了下眼,倒是真的自然:“其实仔细看,你也没老太多。”
一口老血梗在胸口。我皮笑肉不笑:“谢谢。”
刘迪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我以前是不是说过你长得挺带劲儿?”
“……好像吧。”其实我完全没印象。
“我现在还是坚持这个观点。”
“然后呢?”
“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知道他有后话,但我没想到后话是这个。这话题转的,我长得带劲儿和我为嘛不结婚之间,有必然的联系?
为什么不结婚,这个问题我比谁都想知道确切答案。又或者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只是不想承认,尤其是现在这个情况下,结婚,没那心气儿了,不结,也是一个人。
偷车,进监狱,气死父亲,孤独终老,合着冯一路这辈子没正经干成过什么事儿。
千思万绪间,刘迪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了过来,几乎是贴到我身上了,隐约还能感觉到他的下面……
“你不会是跟女的不行吧?”刘迪问,嘴唇几乎蹭过我的脸。
别说跟男的,就是跟女的这些年也没这么近乎过,当下战栗就传遍我的全身,所到之处无不留下片片鸡皮疙瘩,大脑更是完全空白,比雪都白。
“那跟男的呢……”
问这话的时候,刘迪几乎要压到我身上了。
我哪还管那么多,当下手脚并用把人弄下去,然后用比王八蛋接完电话还要快的速度爬起来,不管突兀不突兀,嘴里就一个劲儿念叨:“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家里还有人等着呢……”
刘迪倒挺配合,没吐槽我拙劣的退场词,只是更衣室穿衣服的时候忽然想起似的来了句:“那个哑巴也该出狱了吧……”
这话像是自言自语,但我觉得要是不接茬儿得冷场,于是为了避免尴尬,还是应了声:“呃……嗯。”
刘迪微微挑眉,状似无意地问:“你们还有联系呢?”
何止联系,都快纠结成乱麻了。
但是对刘迪,我不觉得有必要说啥,于是还是个简单的:“嗯。”
至此,刘迪再没出什么幺蛾子,只是分别时要了我的电话,说以后常联系。
我想说联系你妹,但一想到最近的烦心事儿,好像有这么个家伙解闷儿也不错。自打弄清了我对花花的感觉,我就上网找了相关资料,也大概知道同志是个怎么回事儿了,但我却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刘迪问我跟男人行不行,我可以很肯定地说,跟花花,行,跟别人……没底。所以如果刘迪真的也是同道中人,那是不是可以和他沟通沟通这方面的事情?
一个澡泡的跌宕起伏,到家已是深夜。推开门,玄关的落地灯还亮着,光很暗,但吓了我一跳。
“还没睡啊。”我笑笑,有点勉强。手机上面五个未接来电,最近的一个也是两个小时前了,我看到那会儿已经很晚,想着人都该睡觉了,也就没回。哪知道人家直接等门了。
花花起身走过来,倒没追求我未回电话的事儿,只是问:去哪了?
这话题正中我下怀,我连忙给他讲你肯定猜不到我遇见谁了巴拉巴拉巴拉……
花花安静地听着,幽暗的灯光下,眼底的情绪被阴影遮住,看不真切。
讲到最后我也觉得没劲,玄关慢慢归于寂静。
下次晚回来记得打个电话。
花花只敲了这么淡淡一句。
我忽然就不是滋味起来,说不上原因,可能是喝了酒,洗了澡,夜太深,光线太暗,一切的一切都让我的心没办法再平静,像是放了酵母的面团,不住的膨胀……
“为什么回来?”我问。
花花终于看了我的眼睛,却久久不答。
我一动不动,坚持得近乎固执地等待。
“大哥你回来了啊,怎么这么晚?”卧室门忽然打开,李小宝打着哈欠走出来,很自然地去饮水机那儿接了一杯水,然后奇怪地问,“你俩干嘛呢?”
“遇上个老朋友,叙旧来着。”我挑第一个问题回答,然后越过花花,回卧室。
我的姿态在一无所知的李小宝看来,一定很自然,可是花花呢,我们之间发生过太多不自然的事情,虽然那些都是他离家学艺之前的了,可,不说,不代表当事人会忘。
只能祈求花花的神经粗一些,没有看出异常。疲惫躺进床里的时候,我如是想。
手机却于同一时间震动起来,在木质的床头柜上,短促却洪亮。
大半夜的谁啊,我不情不愿地伸手把电话拿过来,一条新信息。
良久,冷色调的光刺得我眼睛发热。
[有人说想我了。]
这是花花对刚刚那个被打断的问题的,回答。
第87章
整整半宿,我翻来覆去的想该怎么回那句话。问他什么意思?还在乎我?或者干脆把他离家学艺前那页再翻回来……我拿不定主意,好像没一个都不完美,都很突兀,甚至有可能词不达意反而造成误会。
瞻前,顾后,左摇,右摆,到最后我抱着手机睡着了。
第二天我在客厅碰见花花,他正猫着腰在玄关穿鞋,看样子正准备去饭店。
我脱口而出:“花花!”
他抬起头,腰依然是猫着的。这个姿势应该不太舒服,可他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忽然之间我就忘词了,事实上我也没准备台词,如果说作业的脑袋里一半装着面,一半装着水,那么现在则彻底混成了浆糊。
“……去饭店啊。”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不忍心听,太白痴了!
花花的眼神黯下来,恢复平日的淡漠,轻轻点了下头。
起身,开门,迈出去,关门,我目送花花离开的全过程,过了很久,才后知后觉他没有和我说再见。
错过了最佳时机,再相聊这些就不那么容易了,特别是还有师傅和是滴在,机会愈发难找。同样的花花也并不积极,依然按着从前步调过他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几天,我的心情从煎熬到冷却,就像煎糊了的鱼,粘在平底锅里,了无生趣,再没了念想。我甚至开始怀疑那条短信的深意只是我的臆想,是为了配合我的期望而产生的自作多情。
电话在口袋里唱起歌的时候,我正跟一个熟客寒暄。
“对不住。”我冲熟客歉意笑笑,一边往角落走一边接听手机。
“又有嘛事?”来电话的是刘迪。自打上次重逢,这厮几乎一天一个电话,内容无非就是邀请我出去吃喝玩乐。这得是闲得多蛋疼啊。
“什么叫又?你比诸葛亮还难邀,怎么着,非逼我登门拜访?”刘迪语气不善,显然是没了耐心。
也不怪他,这几天我心情极差,别说刘迪,就是联合国主席来了我也不爱搭理。所以虽然电话不断,但自打那天洗浴中心分别后,我还真没再见过他。
这会儿正值中午,店里人声鼎沸,但在小服务员们的穿梭下,却不显得乱,等位的,等菜的,吃着的,结账的,一切有条不紊。
“靠,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那么磨叽啊,挂了!”那头说着居然真的掐了电话。
我在一片忙音中无比茫然。刘备要是这么邀请诸葛亮,估计三国演义会二缺一。
光长岁数不长素质?正该让王八蛋来领教下这位大爷的嘴脸。
不对,既然他俩这么多年一直有联系,怕是王八蛋早就摸透他了,不然洗澡的时候咋那么爱答不理……
我也是闲的蛋疼,就这么个无厘头的破事儿,愣是能走神儿半天。等我从冥想世界归来,就感觉自己被笼罩在了一片阴影里。
距离太近,以至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的心脏差点儿骤停。
“你、你怎么出来了?”我结结巴巴,就好像在犯罪现场被抓了个正着。
花花自然早有准备,闻言便把手机举了起来:尝新菜。
这阵子花花在师傅的手把手教学下,不光技艺愈发精湛,连创新能力也大幅度提升,是不是就弄个新菜出来让大家品鉴。师傅和师弟的意见自然是最专业的,但每回这家伙还非要拉我也尝下。问题是这人的口味哪有准儿啊,上次他弄了个怪味牛肉,老头儿吃一口就吐了,大骂这口感惨无人道,我却挺喜欢那甜不甜辣不辣酸不酸麻不麻又好像各家之味都沾了点儿的微妙感,结果花花第二天就让人把这东西挂到每一日菜的推荐里了,老头儿差点没自焚。打那之后直骂我是祸害,还是个未觉失调的大祸害。这我哪敢造次,立刻下决心再不赏鉴。未觉失调事小,惹怒了金凤凰,谁知道他会不会一气之下把花花弄走远离我们这些低品位的草民。这风险我可不冒!
“让你师傅尝就行了。”我果断摇头。
花花皱眉,眼里居然闪过几丝不快。
这可够让人惊讶的。相处这么多年,我在花花这儿见过开心,难过,着急,害怕,却从没见过不快。我当然不会认为这仅仅来自于我的拒绝品尝,似乎,他心情不太好?
“老板,有人找!”门口发等座号码的小姑娘忽然把头探进来叫。
我奇怪,循着声音望去,与此同时,花花也回头看。
我这饭店的门是最普通的双开折页式,两米高的落地玻璃通透明亮,于是很容易看见停在门外马路边的车。并且这车还敞着蓬,车主再冲着你摆手乐,那想看不见除非自戳双目。
收回视线,我朝花花笑笑,有点儿抱歉地说:“菜什么的让你师傅师弟尝尝就行了,我充分相信他们!”
花花也收回视线,但是没说话,直接转身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