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仁觉得整个人生都开始错位了,他知道命运之弦已经拨乱,所有的东西都错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走到学校,像行尸走肉,像一具木偶。
夜晚的时候洪辉打电话来他也没接,直接给挂断。他不知道自己用什么心态来跟洪辉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控制自己绝望的语气。是否也要像大多数同学一样读一个省内的大学,是否只能在异地恋支撑不下去的时候黯然收场。是否再也没有机会去北京,只能在读书读累了的时候向着北方遥遥一望。
回家后跟父母说了,他们没有太多表示,只安慰说“没考上算了,好好高考,读个省内大学也一样,我们相信你。”
者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些情绪憋在心底,像一只困兽,左冲右撞。
第二天中午,才来到学校,走廊里就闹哄哄的,许多学生从班上出来看,远处有人隐隐约约走过来。者仁站在那,看着嘈杂的人群,拉住一个不认识的学生,问怎么回事。
“有个人考传媒考上武大了,播音系好像是……”
“哪个啊?”
那个人歪着头想了一下,说;“叫……宴乐。”
者仁定住了。
远方人群里有一个人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笑容盈盈地走过去。
经过者仁面前的时候,她并没有侧头,也没有转目,笔直而骄傲地走掉了,只留下一阵看不见的风。
者仁呆坐了一下午,晚霞是粉红色,他就看着窗外,看啊看啊,好像在看一部魔幻大片。哪里做得进去卷子,抽屉已经塞满了,做试卷的速度赶不上发试卷的速度,快要被题海淹没。
他沮丧地回到家,洪辉的短信敷衍地回复,他知道到头了,只是那么舍不得。
洪辉,如果我想要跟你去北京,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吧,为了之后的幸福,这剩下几十天怎么能不先搁下呢?
让我好好奋斗这段日子,赌上最后一把,考去北京,不至于将来再后悔吧!
可是那个时候你还会理我吗?
会的,才几十天而已啊。
我要是想念你怎么办?
那就逼迫自己不要想。
……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里交缠来去。
如果非要在爱情和高考间抉择,聪明一点的人一定会选高考。他不想当傻子,更不想以爱情的名义为自己的自私做掩护,不如干脆利落,也许还能转圜。
者仁打开手机,打出“我们分手吧”,发过去,便马上关了手机,抠下电池,取出电话卡,全部扔到盒子里。
明天去把号码报停,当他打过来听到“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时,就能断得彻底些,也能让他少痛些,忘得快些吧?
我最难过的,是你为我难过。
所以,快些忘记吧,等去了北京,我会好好补偿你。
“这个最多能停多长时间?”者仁在学校侧门办停号时对柜台里的人问。
服务员慵懒地说:“三个月,三个月以后不取消报停,号就找不回来了。”
“哦”,者仁小声的说。
进校门的时候好像有水滴在手背上,抬起头,乌云密布。口袋里没有了手机的感觉空落落的,如同和远方的人有一条牵着的线,回头时,忽然没了。
树木已然如此繁密。
整个下午,都是江南梅雨季节闷闷的天气,闷得人喘不过气来,闷得人想要逃离。雨将下未下,像憋着坏,要给人浇个透心凉,要给人一击措手不及。
者仁坐在第一排,努力地听着,越来越平静。
抬头看着倒计时版上的数字,然后马上低头做题,抓住每一分钟,才对得起这样的放手。
窗外全黑之后,骤然打起了几个响雷,吓得教室里的女生一阵阵尖叫。接着雨下起来,像是有人在拿鞭子抽打教学楼,玻璃被水花撞得一震一震,雨越下越大。
第二节晚自习,教室里和窗户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安静肃穆得只能听到呼吸声。者仁做完了这道题,忽然觉得悲怆像是泉眼一样在心底涌出,涌到喉咙来。他再也忍不下去,离开了座位,出了教室,静静带上门没事人一样走去走廊尽头。
当走过了教室的窗户,班里人再也看不到他的时候,他的手捂住嘴巴,呜地一下哭了出来。哭得猛烈而狼狈,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走廊尽头拐弯是一小块空地,像是一块伸出大楼的空中楼阁,空地右手边是男厕所,左手边可以眺望市区的高楼大厦,眼前的远方是操场连接着浩瀚无边的湖泊。
这里风很大,吹得呼呼作响。者仁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来这里吹风,看湖,有时候会看很长时间,直到烦恼都被风吹得烟消云散。
这里很少有人来,现在更不可能有人来了,者仁站在这里,放心地大哭,尽情地大哭,泪珠像走廊外的雨一样大,哭声和风啸声混合在一起。他太难过,憋得太久,没有地方诉说,只能以哭发泄。眼泪好像以后再也不会流了,今晚要流个够本一样,放水闸似的往外冲,怎么抹也止不住。他傻傻站在空地中间,任风将雨吹打进来,淋湿了半侧身子。
闪电就在他头顶上劈下来,将黑暗的天空一分为二。照亮的瞬间,他看见了这个城市夜晚的白昼。像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病人被人揭开了口罩。闪电在空中张牙舞爪,者仁有些害怕,过度的伤心让他的泪水根本停不下来,就站在那里呜呜啊啊地哭,哭得如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孩。他哭到将近呕吐,哭到浑身颤抖,念着洪辉的名字,抱着膝盖蹲下去。雨水劈头盖脸浇上来,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者仁想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过来看见他,一定会以为他是鬼。
最后哭到累了,他虚弱地站起来,躲到雨打不着的地方,静静看了这个城市好久。直到再也没有泪流下来,便擦干身上的雨水,去洗了把脸,深呼吸了后确定看不出异样,才往教室走。
回了教室,里边还是那么安静,比屋外温暖很多。他轻轻坐下来,左边的祝灵问他:“你干什么去了?”
“没啊,上厕所。”者仁冲她微笑。
祝灵捂住嘴巴:“你哭了!”
者仁知道是自己红红的眼睛出卖了他。
“没有,风吹的。”
“你别骗我了,你的眼睛又红又肿。”
“真的没有。”者仁趴下来做试卷。
祝灵不再说话,低下头做作业。
者仁的心没有比那一天更平静过。
那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一场莫名其妙的痛哭,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就好。
从那以后,者仁就安安心心读书,拼死拼活学习,好像要把以前空缺的学习时光,全部补上一样。每天晚上做题做到凌晨两点,早上六点又准时起床,睡眠时间不超过四小时。
这样子久了,人竟然习惯,也无所谓身体。有时候困到不行打个哈欠,都会两眼一黑以为自己再也睁不开眼睛。
有一天,纸萱拍他的桌子问:“你昨晚学到几点?”
“2点啊。”
“这么早!你猜我学到几点?”
“13点?”
“你滚”纸萱咆哮说。
“哈哈哈哈。”
“我昨晚学到3点。”她说。
“那你也起得来?”
“起得来啊,怎么起不来?”纸萱撇撇嘴:“你不是说要努力学习考个好大学的?我们每天晚上可以监督对方,看哪个早睡。你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我,虽然我数学不怎么样,但是英语没有问题,是吧?”纸萱挑挑眉毛。
“好啊,我给你发短信。不过我手机坏了,得用我妈的手机,我先给你发,你再回。”者仁说。
“你手机坏了啊?怎么坏的?”
“就那样坏了。”
“哦,好吧。”
者仁觉得纸萱也许猜出了什么,但是也不甚在意。
夜晚者仁主动上了第四节晚自习,放学的时候和纸萱一起出校门,她妈妈在大门口一众家长中格外醒目,扶着自行车,是一个颇有气质的女人。
“你妈来接你?”者仁问她。
“是啊,我妈每天都来给我送饭。晚上怕我回去不安全,再出来接我。”
“骑自行车到你家多长时间啊?”
“半个小时吧。”
“哦,好,路上小心。”
纸萱坐在她妈妈自行车的后座,微笑冲者仁挥手说拜拜。
那夜的路灯昏黄黯淡,在者仁心里却璀璨异常。
第三十二章
凌晨一点半的时候,爸爸起来催促者仁早点睡,者仁口里答知道了,马上睡,手上却奋笔疾书。
两点的时候,者仁拿着妈妈的手机,给纸萱发短信:“睡了?”
“我怎么可能比你早睡。”她神速地回复过来。
者仁笑笑继续做题。
两点半的时候,纸萱发来一条短信:“我刚刚做的四篇阅读理解全部满分,不过数学错得惨不忍睹,政治还好,一张试卷只错一道选择题,ps:大题没做。”
“我的函数还是不会做啊,英语的完形填空十题九错。”者仁打过去。
“完形填空明天我跟你讲,你先把函数的公式背熟,那个最重要。”
“好。”
纸萱忽然回:“我好困。”
“我也是。”
“再坚持一会儿,加油!”
“加油。”
三点的时候,者仁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但是意念还是逼迫自己在做函数题,他想着再多做半小时,或许高考就能多拿5分,或许就能去北京了。
就在头重得快要磕到桌子的时候,纸萱发短信来:“你睡了没。”
“没呢”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课。”
“嗯,你也是。”
者仁打起精神,他想着洪辉,想着南锣鼓巷,想着北京冬天干丫丫混合着白色雾气的树枝,继续做了下去。
三点半的时候,做完数学试卷最后一道题,他艰难地起身,给纸萱发了条短信:“我去睡了。”便踱步到卧室,钻进被子睡着了。
从那以后,者仁和纸萱经常在夜晚复习困得要睡着的时候给对方发一条短信,美其名曰“吓醒”,其实是为了鼓励。
多少个就快要撑不下去的夜晚,给了彼此最温柔的坚持。
第三次模拟考,最后一堂考完后,暮色四合,学校里已没有多少学生,只剩风在翻着桌上的书。
鸿雁和冬至在理科班18班里坐着,她们俩考试被分到这个班,江海他们班。
考完后赖着没走,一直坐到人去楼空。
“鸿雁,你说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太丢人了啊?”冬至边收拾书包边说。
“丢不丢人反正就这一回了。”
鸿雁看看黑板旁边贴的座位表,找到了江海的名字。
第四组倒数第三排外边一个。鸿雁走到那儿,将手上那张小心翼翼拿着的纸,轻巧的塞了进去。
“你确定他会写?”冬至问。
“我确定。”鸿雁肯定地说。
“随便你,不过你觉得他会怎么样把这张同学录还给你?”
“不晓得……”
江海也是放在鸿雁的抽屉里。
当她吃完晚饭,回到教室打开抽屉,看见静静躺在那的一张粉红色同学录时,错愕又欣喜。
她坐下来,看见第一句是:
“在门上考试名单里看到你的名字,其实我有预感会有一张同学录在我的抽屉。结果就真有。”
鸿雁的眼泪唰地流下来。
满满一张纸,全是他的笔迹,有些潦草,最后一笔带些飘逸。
全部是他的回忆。
鸿雁对着这一整张纸,趴在桌上哭了一整个晚自习。
高三的最后一段日子没有颜色,事后回想起来,都是在打不尽的哈欠做不完的试卷和浑浑噩噩的三点一线里被催赶着走过,没有人告诉他们前路有什么,彼此却都能用最大的忍耐力熬过。若要真的用一种颜色形容,恐怕是灰色,却在灰色中间开出一朵粉色的花。
财富哥的《雪之女王》依然是断断续续十分钟十分钟这样放着,有时候刚看开头怎么样也想不起前边内容,想起来又打上课铃了。于是大家对于连续四节英语课反而比连续四节其它课能够接受。投影屏幕上绵延的拉普兰德成为了全班七十多个人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地方。但是它放到第七集就没有再放了,因为这时离高考只剩9天。
高考前要放假休息,老唐过来给他们加油打气,大家心里都想着回家,早已经有了一点凉薄的姿态。者仁心里反倒诸多不舍,和鸿雁一起关好了电扇,最后离去。其实这个时候众人的成绩都已经定下来了,不会因为最后几天的努力而改变什么,但者仁不想以后的自己后悔。仿佛一头困兽的争斗,在最后几天里做完了高三一年没做完的所有资料书。
者仁家楼下有一个很大的花坛,花坛里种满了栀子花树,每天早上四五点钟栀子花盛开时,香气会把者仁熏醒过来。妈妈早起去摘几朵栀子,插在水杯里,放在者仁桌边。者仁有时凝视那花瓣,觉得它们洁白得不真实。
时光倏忽而过,者仁走出高考考场时,只觉得面前仿佛有一股光亮照过来,在熙熙攘攘的人头上,有一股很圣洁的光亮。
湖边吹来栀子花香。
和煦而温暖,炎热而凉爽,这个季节,从绝望转换到充满希望,不过两天而已。
者仁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手机,装好之后,跟父母说一声出去了,便欣欣然走去营业厅,取消了报停业务。
回家的路上微笑着打开手机,没有短信。不过不要紧,者仁对自己说,他会来找我的。
夜晚看完电视后父母便睡了,者仁躺在沙发上,静静等着洪辉的电话。
他那么聪明,一定能猜到我高考完后就会开机,一定会在今晚打给我的。者仁心想。
电视关了,灯关了,黑暗的屋子中有月光洒进来,躺在沙发上的者仁,被月光从脖颈洒到脚踝。他把手机高高举起,看着小小屏幕上黑色的字,其实也没有什么字,他就一直看着,满心等着。
石英钟敲过12下,洪辉还是没有打电话过来。
者仁发了一条短信:“在干嘛?”
很快看见回复:“你是谁?”
者仁心凉了。
原来他已经把自己删了,自己还傻不拉唧等他电话。
呆坐了一会儿,又来一条短信,是一个大大的“?”。
者仁没打算回。他戴起耳机听一首歌,是袁耀发的《亲爱的你在哪里》。
“我最亲爱的,
你怎么了。
别不吭一声就离开,
这样我会不知所措……”
他没有办法不想洪辉。他觉得自己做错了。
或许不该这样,彼时彼端的他一定很难过,而自己却为这一切,享受既得的理所当然。他伤心、生气也是正常的。
者仁一遍一遍地听《亲爱的你在哪里》,一遍一遍,体会洪辉当时的心情。他想洪辉那时一定比自己现在更难过。
单曲循环。他躺在沙发上仰望窗外的白月亮,单曲循环了一晚上,直到天边出现火红的朝霞。
他站起来,一夜未睡。没有哭,眼泪早在那晚流完了,所以不会哭。等电话等一个夜晚,他在思索,更是在清醒。
想通了以后,现在去睡了。
梦里是无穷无尽的一条路,路旁开着野花与野草,他一直在向尽头奔跑。
醒来后喝了妈妈炖的豆腐鱼汤,说是要补补。鱼用的是刚从湖里钓起来的鲢子鱼,汤汁乳白色,喝起来有一点甜。
晚上进了卧室,者仁关上门,揿开台灯,给洪辉打电话。既然他不打过来,自己只有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