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仙寻凝视对方,翘起嘴角,似笑非笑地道:“会的!”
腊月十八,宜嫁娶、定盟、祭祀、求嗣。
这一天,是风月山庄庄主,招纳女婿的大好日子。
风月山庄张灯结彩,人头涌动,往来宾客,络绎不绝。
这场名噪江湖的喜事,排场之大空前绝后,厨师请了三十个,婚宴摆了三百桌,临时帮佣不计其数,红蜡燃掉三千根。
盟主亲自主持婚典,三山五岳,四海九洲,但凡和新盟沾点边的门派都来捧场,就连皇上都派了皇室成员前来祝贺,这可是莫大
的殊荣。
面子十足,排场浩大,风月山庄好不风光。每个人的眼角眉梢都沾着喜气,就连一向冷峻的风月山庄主事海叔,都换上一副笑容
,站在大门口向来宾致谢。
当然,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那副笑容不是发自真心,甚至还隐藏着莫名焦虑。
盟主已经派人催过几遍,这么重大的日子,风月凝还在书房磨蹭什么?
最后一次,盟主已经发怒了,若不是被一群掌门包围,真想亲自去书房揪人。
除了议论不见人影的风月庄主,宾客们谈论得最多的,还是喜宴中的两个正角。
新娘风月吟霜,芳龄十八,庄主风月凝的独生女,冰雪聪慧沉着冷静,素有江湖冷美人之称,是其父风月凝的得力助手。
新郎香逸雪,年龄二十六,香世山庄的继承人,气质华美仪表非凡,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平易近人一派和气。
才到山庄,下人们就喜欢上这位毫无架子的新姑爷,私下里称赞新姑爷人品不错极好相处。
龙凤花厅,鼓乐齐鸣,红绸飘扬。再过半个时辰,新人在此三拜,行周公之礼。
贵宾楼内,宝鼎焚香,香逸雪一身素服,站在衣架前——大红喜服挂在眼前,袍上精致金丝纹饰,雍容气度华贵高雅。
风月吟霜亲自挑选花样,喜袍做成一改再该,换了三四次裁缝,才符合她的完美要求。
她不该这样费心,他在意的部位,其实只有一处。
从上之下,他的手抚摸过袍身,最后停留腰带之上——那里的宽度,一定要能藏住剑刃。
门外响起九王爷的笑声,风雅地吟着贺诗,道:“青云自致晚应遥,朱邸新婚乐事饶。饮罢更怜双袖舞,试来偏爱五花骄。”
随着吟诵诗句,九王爷推门而入,笑盈盈地道:“新郎官,恭喜恭喜!”
香逸雪莞尔笑道:“多谢王爷。”
跟着进来两名专门梳头的伶人,一人捧着梳盒,一人端着绒布托盘,里面摆放十几只款式各异的簪子。
他们是来帮香逸雪束发更衣,看见九王爷在此,又识趣地退出来。
门刚刚合上,九王爷笑容不见,阴云密布地脸孔,眼睛藏着冷火,阴森森地道:“香逸雪,好你个三连环计策,林仙寻偷盗本王
信印、蝶夫人劫杀本王信者、玉繁烟邪术迷惑李将军,你以为让他们逃到东瀛,朝廷就没办法拿你们了吗?”
香逸雪一笑,道:“谁说船去东瀛?”
船出大海,苍茫天地,任君遨游!
九王爷怒极反笑,道:“香逸雪,你是仗着手上那块破玉,本王就奈何不了你吗?”
香逸雪淡淡地道:“王爷是说信印吗?如果中途没有意外发生,它已经交到你的总管手中,还请九王爷放心。”
九王爷讥笑道:“不错呀,还知道将信印还我。”
香逸雪笑道:“若不是王爷心怀不轨,想出卖玉盟主和紫鸢,紫鸢也不会杀人盗印,提前行动。王爷笑里藏刀、逢场作戏的功夫
,真是让我惊叹。我以为王爷被我迷惑,原来只是戏中戏,被迷惑的人是我自己!”
九王爷打开折扇,冷酷无情地道:“既然你有意勾引,我便如你所愿。”
香逸雪笑道:“嗯,让我放松警惕,王爷才有更多余地!”
九王爷扇头挑起香逸雪的下巴,玩味地道:“本王做戏,你会在意吗?”
香逸雪哈哈一笑,道:“确实不会,只是对王爷的崇拜与日俱增。若是盟主有王爷一半精明,两面三刀的能耐,他也不会这么快
就败下阵来。”
九王爷沈下脸子,冷冷地道:“你可以尽情地讽刺,你们的船已经走了,你被你誓死效忠的人抛弃,不觉得自己可悲吗?”
香逸雪淡淡地道:“有吗?”
九王爷道:“你想逃也逃不掉了,我倒要看你如何死法。”
香逸雪微笑道:“王爷不会杀我,更不会点破我的身份,王爷还等着看最后一场好戏,不是吗?”
风月凝,对旧盟来说是大敌,对朝廷来说也是大敌,是皇上欲意除掉的眼中钉!
香逸雪开始脱衣服,一件件褪在地上,很快就脱得精光。雪白矫健的身子,腿间姣好的器官晃动,美丽诱人的肩背臀部,恰到好
处的修腰长腿,连脚踝都生的那么漂亮,完美得好似雕像。
若是真要美玉求瑕,那就是他身上细细碎碎的伤痕,淡粉色儿布满全身——若没有这些伤痕,他就是上天的宠儿、造物者眼中的
完美。
九王爷冷脸看他,香逸雪若无旁人地走到架前,落落大方地将礼服换上,内衣内裤衬袍外袍,从里到外一色红。
系上腰带的时候,他微笑地看着王爷,温和地道:“王爷?我的剑呢?”
瑰丽到冷情的极致,连魅惑都带着三分邪气,连最热情的红色,都臣服在这个男人脚下,丝丝缕缕散发寒气,好似渐渐扩散的死
亡气息。
寒气,从王爷心尖里冒出来,原本只是针尖大小,却慢慢渗透血液,最后冻结全身。
九王爷感到莫名的压逼感,原来用剑的香逸雪,竟是如此冷艳——将死亡渲染成瑰色,让人觉得死在紫鸢剑下,只是结束在花瓣
雨中的一场盛宴。
凄美、哀情、甚至是一丝期盼,那被美化了的、本该让人恐惧的死亡。
九王爷眯着眼睛,从自己的腰间抽出宝剑,递给他的时候道:“香逸雪,这是你最后的价值,好好珍惜吧!”
风月山庄搜查严密,宾客不得带兵器入内。香逸雪与风月吟霜同寝,自然不敢把紫鸢剑带来。他只能请九王爷帮忙,没人敢搜查
王爷身子,风月山庄也怕落下藐视皇族的罪名。
紫鸢剑这几天都藏在王爷身上,此刻终于物归原主。香逸雪将剑藏进腰间,笑道:“王爷,刀剑无眼,切莫贪杯,保命为先!”
九王爷冷笑道:“你还是自求多福吧!你要杀的人,号称刀圣,他从来未败过。”
香逸雪莞尔一笑,平静地道:“刀圣神话,今夜终结!”
风月凝的书房前,紫竹正在急切地敲门。敲了三四下,唤了七八声,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海叔匆匆赶来,也跟着喊了几声,还是没人响应。
海叔正欲破门而入,门从里面猛地打开,一股无可匹敌的武者气息扑面而来,压逼得二人连退数步。
一条沈雄古魄的人影走出,器宇轩昂的气势,不怒自威的神情,睥睨众生的眼神,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海叔松了口气,心刚刚放下,瞬间又提嗓眼——吉时将至,风月凝还没换上礼袍!
不对,他换了!
没穿原定的红色吉袍,换上一套漆黑如夜的袍服,那是他常年征战的袍子!
纯粹黑色让海叔冷气直冒,配上风月凝冷酷面容,浑身上下萧杀之气,好似死神降临人世,将死亡阴影笼罩四周。
第一次看到风月凝,风月凝就是这身装扮——只是那时的他,比现在更年轻桀骜、锋芒毕露、杀戮无情!
鞭炮声起,风月凝无视宾客讶异目光,昂首阔步走进花厅,端坐首席之上。
盟主与他并排坐着,扫他一眼后,忍不住咳嗽两声。
这个古怪的家伙,从头到脚一身黑色,肃穆冷峻的神情,好似参加葬礼!
风月吟霜有此父亲,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今天是她女儿的好日子,他为什么还要佩刀?
那口刀煞气太重,刀下冤魂无数,不适宜在这种场合佩戴,会让新人触了霉头。
正在想着,就听风月凝说道:“那又如何,我喜欢!”
盟主一怔,道:“什么?”
风月凝目视前方,冷冷地道:“风月刀无罪,不过是人的杀念让它染血,它比任何人都干净。”
盟主懵了,风月凝竟能看透他的心思,这也太可怕吧?
新人入场,女方头蒙红盖,被两个喜娘搀扶着。新郎身穿红袍,笑容可掬,脸上溢着喜气。
两人各持红绸一端,中间一朵硕大红花,好一对珠联璧合的妙人!
盟主正想说贺词,却听风月凝说话,声音不大,似只说给他听:“你看到了吗,他眼中的杀意,吟霜只看到我想杀他,却看不见
他也想杀我!”
盟主顿时一惊,盯着风月凝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神投向前方,好似看出去很远很远。
风月凝不喜欢这上门女婿,几次下手没除掉对方,父女二人也因此反目。
风月凝和香逸雪表面和睦相处,私底下恨不得你死我活,也难怪风月凝要黑衣出席,这门亲本就不是他的意愿。
盟主干咳一声,劝慰道:“风月兄,大喜的日子,别说不吉利的话,给小两口听到不好!”
风月凝冷笑,道:“我该给他机会吗?”
盟主叹息道:“风月兄呀,事情到这份上,生米煮成熟饭,看开点吧!”
风月凝冷哼道:“闭嘴,吟霜是我的女儿,欢儿是我的妻子,你要我讲多少遍?”
盟主懵了,霍然起身,怒道:“放肆!”
风月凝猛然回神,瞳孔收缩,狐疑地道:“盟主,你跟我说话?”
新人来到跟前,新娘揭开头盖,惊诧地看着盟主和父亲。新郎眼神颇为玩味,扫视他们二人。
见众人目光齐集于此,盟主气闷片刻,又顾全大局地坐下,瓮声瓮气地道:“没什么……”
第十一章
对决——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这不是香逸雪第一次成亲,对繁缛流程一清二楚,所以能选择最适合的时机出手。他打算在二拜高堂之时动手,跪拜后他和风月
吟霜一同奉茶,他会趁风月凝饮茶之时偷袭。
偷袭不一定能够得手,风月吟左手没有离开过刀柄,谁也不能保证喝茶之时,他的手就会离开刀柄。
就算手离开刀柄,香逸雪也没把握一击就中。风月凝内力深厚,后发先至,究竟快到什么程度,香逸雪心中并没有底。
风月凝是江湖第一高手,其武功深度无法预测,因为他刀下不留活口,刺杀他的人统统有去无回!
当年失踪的剑圣,就是死在风月凝的刀下,至此风月凝被传为武林刀圣!
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香逸雪只有三招的机会。
三招不胜,风月凝的手下就会扑来,这次刺杀行动就算失败。
想象和实际总有差别,等到真的二拜高堂之时,他还是错算一点。
风月凝不是普通人,他是武痴、是刀圣、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我行我素的怪人……总之,他跟普通人相差太远!
总目睽睽之下,风月凝不接香逸雪奉上的茶,仿佛不承认对方的入赘身份。
香逸雪跪在面前,举着杯子,第三次重复道:“岳父大人请用茶!”
风月凝充耳不闻,犀利眼神逼视对方,一瞬不移。
现场一片宁静,就连礼乐都停止了,宾客眼光聚集于此,有好戏看了!
盟主已经干咳七八声,九王爷似笑非笑地看热闹,风月凝的脾气上来了,任何人都劝阻不了。
众目之下,香逸雪两手捧着茶杯,莫说行刺,连挠头都不行。
他倒也沈得住气,面对风月凝这样的劲敌,若再心浮气躁,那就毫无取胜之机。
风月吟霜察觉异样,干脆掀开头布,冷笑道:“爹爹大人,既然不想饮茶,那就撤了吧!”
她将茶杯放回喜娘托盘之内,干脆利落,毫不退让。
风月凝不理会她,凝视香逸雪,道:“你殷切眼神,隐藏浓浓杀意,仿佛饮下此茶,就是一场杀戮开端。”
风月吟霜闻言,气得脸色煞白,珠花在耳边瑟瑟发颤。
盟主手指头扣着桌面,眼珠子转到屋梁上面,风月凝说这样的话,他完全没辙了!
习惯风月凝的惊人之语,不想他在女儿大喜之日,也是这样口没遮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丝毫顾忌,这人倒是个真君子!
九王爷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扇子,那扇子风格看着眼熟,象是香逸雪素爱的风格。
向来把风月凝的话,当成是至理名言的紫竹,手按刀柄之上,却被海叔按住手腕。
海叔冲他摇头,示意他不要乱来。
香逸雪眉尖微挑,笑道:“岳父大人真会说笑,让小婿万分惶恐。”
风月凝不理旁人眼色,自顾道:“你的眼神,将茶沁透杀意;眉间隐忍,似在犹豫出手时机。你的武魄,隐藏至深,直至今日,
方才显露。你的武魄告诉我,你已做好抉择,你要杀我!”
风月吟霜脸色更加难看,提高声音道:“爹爹!”
风月凝无视他人的个性,在此刻发挥到了极致!
除了香逸雪,风月凝眼中看不见别人,道:“自你踏进来的霎那,你渴望饮血的眼神,就感染了我。你泛血的红衣,好似蕴藏冰
山的烈焰,将生死焚烧得凄艳。死亡终究还是死亡,无论你如何渲染,都改变不了事物本质。”
寒气从头传到脚,连指尖都是冰凉,香逸雪表面不动声色,内里却是惊心动魄。风月凝以武识人,透过表象看到本质,让他的心
思无可遁形。
在对方锐利的目光下,香逸雪告诉自己镇定、镇定、再镇定。
他本该受宠若惊,风月凝今日跟他讲的话,比一年来加起来的还要多。事实上,风月凝看到他基本无言,连头都懒得点一下。
风月凝严峻地道:“你的武息乱了,是被我看穿后的心惊吗?”
香逸雪跪在地上,手心里慢慢渗出汗来,冷静、冷静、冷静……
“你的武魄,曾入迷惘无法解脱,沉沦辗转泣血悲鸣,最后入魔化道破茧重生,淬炼出冰火冷炙的奇葩。”
“……”
“改变世间常理,让悖论共存,这需要付出相当的代价。但你的偏执个性,让你能忍受非常之痛,并且甘之如饴,所以你才能达
到悖论剑境。”
“……”
“将你的偏执,继续用在剑上,十年之后,你将超越我!”
龙凤花厅一片寂静,静得连一根针掉地都能听见,风月凝终于停止惊人之论,而是抬头看着新郎,眼中出现难得的欣赏。
风月吟霜从愤怒转为惊讶,一时间未能理清头绪。爹爹从不夸人,手下年轻人很多,也没听他说谁武魄出众,更没说过谁能够超
越他。
模糊之间,忽见香逸雪温柔一笑,对她伸出手来,道:“谬赞,我从未想过这些,我只想跟吟霜白头偕老……”
风月吟霜不自觉地向香逸雪靠去,却未发现那人手中银光一闪,出其不意地偷袭她。
保护女儿的本能,不容风月凝考虑其它,毅然出手相救。
风月之刀现出真容,那是一把旷世奇兵——刀长二尺二寸,刀头弯成漂亮弧形。刀身雕满祥云,灿烂若锦。刀刃轻薄流浑,雪白
耀眼。
宝刀皆有灵性,握在主人手中,感受主人杀气,连刀锋都冷硬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