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叔把手放在他肩上,任灏如同将死之人一样的呆着,“为什么……”他重复了几遍,突然狂叫一声回身扑向龙叔:“为什么!不是文姨干的!不是她——你们都骗我!”
龙叔没理他这个问题,他扶正他身子:“阿灏,你跟我说,你要不要报仇!”
任灏一味摇头,指甲深深陷入龙叔肩膀里,他哭了,哭得泣不成声。
“给我冷静点!”龙叔掐着他摇晃,“你回答我!你要不要给你爸爸报仇!”
任灏眼睛直直望着龙叔,龙叔又加重手上的力道:“如果你想!我马上去找出这个女人,你亲手杀了她!”
任灏呆住,龙叔继续说:“不,这样太便宜她,最好是让她儿子死在她前面!让她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任灏忽然猛地挣开他,一字一句问:“是不是,爸当年,真的有杀那个警察?”龙叔仍在迟疑,他大吼一声:“有没有?!”
“我不知道。”龙叔说。“我没有亲眼看见。但是难道这些年你爸爸做得还不够多吗?他是如何补偿他们母子的,这我是亲眼看见的!”
任灏懵懵后退两步,背抵上了墙,就顺势滑坐在地,仰望着巨人般的龙叔。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每天经历的都是些什么,骗局,然后,失去。他守着这些东西,当成宝贝,他对家里每一个人坦心到自以为是,但他们,不过当他是一个善良的障碍。嘴里说着不想伤害你,却又干脆又决绝地下着刀。
龙叔忙得不可开交,任其芳死了,他成了无可争辩的继任者。第一天他打了七十多个电话,谁谁去
应付媒体,哪家报纸登的和他们说的有一个字出入,让其关门一阵子;谁谁和律师去警察那边交代,只要不提当年柏澄澈那件事,随便怎么说都行;谁谁负责治丧事宜,出席名单由他过目后分别通知;有怀疑任其芳之死和他有关的,他冲对方一摊手:“有证据你打死我,没有滚一边去!”
就这样到死者入土为安,他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事——冷文如和柏岚自从从医院消失,至今都没消息传回。
龙叔考虑过他们仍留在本地的可能性,柏岚是重症病人,不是想去哪就去得了,那么全市一百多家医院,即使每天搜几家,也该找出来了。唯一解释是他们之中有冷文如的人,搜到了也视而不见。这个女人,在任其芳身边时,治下口碑竟是非常不错。如果她十年前就开始为复仇铺路,而且不露痕迹,哪有不成功的道理。
初时他只是有点奇怪,那么久都忍了,为什么突然选中这个时候动手。但他不傻,很快想通,冷文如打算将全肝移植给柏岚,再不动手便没机会,她做好死的准备,并且应该也已经死了。
龙叔忽然有点动容,正好台灯电流不稳闪了两下,他视线移过去,苦笑:
“芳哥啊,我能怎么办,你倒托个梦来啊。”
梦没来,电话响了,是他安排在任灏身边的保镖打来,任灏在一家会所喝得酩酊大醉,把一个过来挑衅的公子哥下巴踢落了,对方身份已经查实,是聚青帮的太子爷姚季瞻,龙叔闻言,没控制住,皱着眉头生生倒吸了一口冷气。
柏岚醒过来几次,每次都是亮着灯的黑夜,几次之后他开始觉察到没有那么巧合,这里想必是一个无法分辨白天晚上的房间。身上部分器官传达的感觉告诉他,手术应该是成功了。
他还活着。
最近一次他醒来的时候旁边有人,虽然看不清楚那人的样子,他请那个人告诉他冷文如的情况,那个人俯下身子,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好像听懂了似的点点头,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氧气罩给他戴了回去。
柏岚逼自己尽快清醒起来,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但感官逐渐建立起与外界的联系,终于有一刻,一直模糊的房间里的一切变得清晰了,他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站在床边,从衣着看来,应该是这里的医生。
他回过头,是一张和善的面孔:“柏岚?我是这里的院长,我叫方以恩,恭喜你,可以确定新肝脏没有排斥反应。”
柏岚愣愣看了他一会,他不关心这个:“我妈呢?”
“她在休息,现在不能来看你。”方院长温和地笑
笑。
“我都可以说话了……她还没好?”柏岚直视他,“她再也不能来了,是不是?”
方院长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愕然,片刻后说:“她有信留给你,但是现在不能给你。”
“什么时候可以?”
“确保不会对你身体造成影响的时候。”
柏岚没接话,侧过脸看了看床头的吊瓶,慢慢把力气集中到右手,探出半空突然一拽,吊瓶晃荡两下,摇摇欲坠之际柏岚再一发力,方院长反应过来,吓得急忙越床伸手稳住,懊恼道:“你妈妈说得一点没错,你果真是个犟脾气!信不在我身上,回头我去办公室拿给你!”
柏岚脸色苍白,衬得眼睛极其黑亮,仿佛两口深井:“别想敷衍我。”
方院长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死里逃生的人有这种眼神。他们总是感激涕零,或庆幸得以继续留在这世上,哪会这样,顶着一张落魄的脸皮傲慢。
他去取了冷文如的信来。
柏岚靠在床头用一只手拿着,除了支票,他已经很久没看过冷文如的笔迹。
亲爱的儿子:
如果你正在看这封信,那么我和任其芳必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你对我的恨意没有错,我从来不能算是合格的母亲,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的的确确是姓柏,体内流着让我骄傲的我丈夫的血,而我也的的确确利用你来接近任其芳,除了我和他,这世上再没有第三个知道真相的人活着了,十年前我躲在旧屋的衣柜里,亲眼看到他朝你的父亲开枪,我本该冲出去,但为了你,和你父亲的仇,我选择了另一条路,我把自己变成另一种人,对你冷漠,残忍,因为我清楚自己陪不了你多少时间,你越恨我,我走时候的牵挂就能少些,但作为一个母亲,我又是那么贪婪地想延长一切和你相处的时光。
但离别的这一天难免要到来,我们都很清楚其中的曲折,请你原谅我,孩子,我很欣幸,还能给你第二次生命,这是上天对我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的厚爱,我只愿你用它去追求幸福,继续爱你深爱的人。
务须为我悲伤,你应该知道,此刻的我才是最圆满的。
母冷文如字
柏岚看完,将信纸慢慢沿原来的折线叠好,许久看向方院长:“我妈现在在哪?”
“她的遗体还在医院,我们会妥善照看,直到你完全恢复,我想你应该会想要亲自操持她的后事。”
“谢谢。”柏岚好像换了个人,居然礼貌地向他道谢,他低声问,“我想看看她?”
方院长本来就很后悔这
么快就交出冷文如的信:“最好不要。”
“我有分寸,求求你。”
方院长叹口气,反正例都破了,也不在乎几次,他打了个电话,然后对柏岚说:“只能十分钟。”得到他首肯允诺,便弄来轮椅推着他往电梯去。
罩着尸体的白布已经掀至露出遗容,方院长把柏岚推到右侧,又重复了一遍:“十分钟!”然后离开,掩上门。
在下来的途中柏岚也一度以为自己会崩溃大哭,但真的见到了,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却只是静静凝视,就像她嘱咐的,务须为她悲伤,这个极度注重自己仪表的女人,在死后依然保持着梅花似的素洁面容,鬓发整齐,神情安详,让人通过她仿佛真能感觉到另一个世界的美好。
……重逢了吗?你和柏澄澈……柏岚心中猛地一痛,眼泪夺眶而出滴落在白布上,一片小小的深色。
他想触碰一下她的脸,又怕打扰了这份静眠,突然方院长推开门冲进来,急切紧张地喊:“快走!雷靖龙找到这里了!”
他不由分说,推起柏岚就往外跑,另外还有一个男护工跟着,柏岚什么都来不及说。
一辆接一辆的车从大门驶入,总共八辆,将出口堵得水泄不通。
龙叔一边踹开车门一边拔枪在手,对围上来的护士医生呵斥:“滚开别挡路!否则一枪一个!”
任灏从另一侧下来,脸色苍白,像个木偶一样,一群手下把他夹在其中簇拥着,跟在龙叔后面往大楼里冲:
龙叔大吼着:“你们守住电梯,其他人跟我走楼梯,看到不要动手,等我来,我要亲自动手!”任灏眼神一动,嘴唇紧抿。
方院长刚刚把柏岚藏好一大群人就涌上来,他下意识紧紧扒住门框:“你们干什么!这里是医院!”
“闪开!”
“不要胡来!”方院长镇定了下,突然声色厉疾,“有本事就真的开枪打我!”
立即就有十几把枪对着他,龙叔抬手制止,冷笑:“倒是有种。”他朝方院长走过去,一下就用枪托把他砸倒在地。
“方院长!”那护工想扑,但看见龙叔拉开了保险,迟疑一下,终是腿一软跌坐在地,龙叔并不理他,朝门锁开了两枪,然后一脚踹开。
柏岚在屋子中央,见他们破门而入,并没有明显的惊慌神色,龙叔打量着他,轻哼一声抬起手来,那还在冒着烟的枪口就这么对准了他。
柏岚微微一惊,看了眼枪,视线移向龙叔身后,龙叔忽然想起什么,回身望去,任灏紧跟着出现在门口,在看到柏岚那一刻,恨意陡然升上眼底。
柏岚和龙叔都看得分明,龙叔把枪塞进任灏手里:“来,给你爸爸报仇。”并在他背后推了一把。
任灏趔趄着往前冲一步,停在柏岚两米远的位置,他眼里的恨意突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悲伤和痛苦。
柏岚看着他,避也不避,低声说:“大哥,能不能把我们一家葬在一起?”
任灏的手开始发抖,龙叔看不下去,上前一把夺过枪:“还是我来吧!”
柏岚仍无异议,闭上眼睛。
“不要!”任灏突然转身挡在柏岚前面,哭了出来,“龙叔,算了……算了吧!”
“算了?臭小子!”龙叔惊愕,继而大怒,“你是不是你爸的儿子!他老妈杀了你爸,你他妈跟我扯两个字,算了?你给我死开!”
“龙叔,求求你!”任灏竟然跪下来,一手攥住枪管,龙叔下意识往回拔:“松手,我告诉你我现在火气很大,我不想一不小心让芳哥绝了后!”
任灏虽然情绪失控,手却死死抓着枪不放,龙叔怎么也扯不出来,他真的开始担心走火,只好妥协先松手,口中犹骂:“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是给你爸丢尽了脸!”
“是……我对不起爸爸,我不孝,爸爸对我很好,可他杀了很多人是事实!他都不在了,就算再死几十个人也还是不在了,你不要再增加他的杀孽了!”
龙叔愣住,许久看着柏岚一咬牙:“好,好好,今天我要就这么毙了你实在胜之不武,我们以后慢慢算账,走!”
大半人离开屋子后任灏扶着墙堪堪站稳,柏岚想去拉他,却只够力气出声唤他:“大哥……”
任灏没有看他:“我爸欠你们的还清了,你也不欠我什么,从现在起,我们没有一点关系……我不想再看见你!”他把枪丢在地上,拖着步子离去。
又过一个星期,这城市进入雨季。卫孚协助柏岚安葬了冷文如,本来柏岚想把她和父亲的骨灰并在一起,但碍于时间关系未能如愿,只有留待日后完善。
马汀,不,应该说是班昆,提前去了缅甸并打点好一切,催促柏岚尽快启程,远离任家的势力范围,临行前,卫孚说,“如果你需要钱,我这里有差不多两百万……”
柏岚奇怪:“你怎么会有那么多?”他反应过来,“是基金会的钱?”
卫孚点头。
“那不能动,会被查,一旦信誉扫地就完了。”柏岚戴上墨镜,看着车窗外雨雾中的那片墓地和远处寺庙隐隐约约的轮廓,“没关系,我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他这个“过不了多久”,
却是整整一年。
第19章
早上,罗曼莹习惯先喝一杯咖啡,然后再吃东西,营养师反复强调说这样不好,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四次唠叨,她听得烦,就把那个营养师炒了。
炒完之后她又觉得自己好笑,又打电话让秘书叫他回来,秘书刚出去她就后悔了,不应该这样反复才对,营养师么,又不是财神爷,于是没多久,有人敲门时,她一边回身一边说:“他不肯回来就算了。”
“什么不肯回来?罗太,您投的那个本子,王编写完了。”是王助理,四个助理之中最年长的,专门为她处理影视方面的事务。
“哦?”罗曼莹眼睛一亮,“马上传来我看。”
她近年来有意从发行向出品上转,一年投三四部电影,不多,玩票性质。
王编全名王勉华,美籍华人,作家,和前妻一起为福克斯写剧本,离婚后回了国。在一次酒会上结识罗曼莹,本来罗曼莹对他没什么特别的印象,起码没什么好印象,毕竟他在这种场合向人兜售剧本,并且还是未完成的剧本,实在有些自贬身价。如果不是王助理竭力推荐,她不会浪费时间在这种人身上。
然而看了个开头她就陷了进去,故事是关于一个年轻警员的卧底生涯。
罗曼莹预付了王编五十万,让他在一个月内写完这个故事。
今天就是一个月的最后一天,第一次合作,王勉华在时间上没有让她失望,看完本子后她立刻付了余下的百分之六十,并追加两百万,把小说和电视版权全部买下。在内容上,王勉华同样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和报酬。
他在电话中说:“罗太,你的钱花得绝对值得,因为我敢保证,接下来就算你付我双倍,我也写不出这样好的故事来了。”
罗曼莹看本子的时候就强烈希望时朗能来出演这个警察的角色,但她亦清楚,时朗百分之百拒绝。
演艺圈对他来说,已经是过去式了。
无论如何罗曼莹想要试一试,她打电话给时朗,不说什么事,只约他叙旧。
没错,叙旧。他们居然会成为朋友,连两个人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时朗总是早到,今天穿一件白色收腰衬衫,上面三颗扣子松开,外面套贴合身体的黑色休闲西装,下摆有些不规则毛边,D&G腰带,驼色长裤,比上次见面胖了一点,但就标准体型来说依然偏瘦。
罗曼莹的身影一出现在电梯口,时朗就起身为她拉开椅子,虽然两个人并不见外,但不见外和无微不至的照顾是两码事。
“最近忙吗?”罗曼莹欣然接受了他绅士的服务。
“怎么会。”时朗坐下后轻轻抠着手指上洗不掉的水彩,罗曼莹扫了一眼。
“在画画?”
时朗笑了笑,放弃了那块彩斑,十指交叉放在膝上:“反正,闲着。”
“有没有想过办个人画展?”
“别!”时朗急忙摆摆手,“我没想过。我不够格。”每次罗曼莹提起要帮他做点什么,他就会忙不迭地拒绝,拒绝得多了,连委婉都懒得装了。
“好吧。你能帮我个忙吗?”既然他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罗曼莹为达目的,打算换个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