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勒正又痛又惧的不可开交,灵魂深处有种被人硬砍开了一条缝,然后又在缝里塞进了一只惊疯了的啮齿鼠类一般的感觉,尖锐的爪子在赤勒的心底里抓出一道道裂缝,里面填满了恶心的感觉和难以言述的畏惧,缴令兵那些讨好的话这时听起来都像是刻薄的讥笑,可是他也没有多少力气去喝斥咒骂,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个缴令兵的脸,好半天才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还想要保住脑袋的,就给我闭上你的鸟嘴!”
缴令兵被赤勒恶狠狠的声音吓了一跳,干笑着扭头不再言语。
发泄过一句之后,惊恐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像洪水一样地流了出去。松懈下来的赤勒又开始觉得昏沉起来。重叠的棒伤不像是勐塔汉子们所熟悉的刀伤或是箭伤,这种一开始不破皮不见血的伤痛跟那些尖锐的撕裂感不同,钝痛的感觉一开始并不明显,但却会在交错的打击中叠加起来,而且好像完全没有止境一样,只会让人觉得越来越痛,身体越来越重,意识也越来越模糊。赤勒隐约觉得藤床似乎颠得很厉害,不知道这是那几个缴令兵在暗中报复自己的恶语相向,还仅仅是伤重后晕眩的幻觉,反正直到这种颠簸停止了许久以后,赤勒还是听不太清楚四周的声音,总觉得好像一路走来遇到的每一人每一道目光都在放肆地嘲笑着他的无能和愚蠢。
就像是他心里既想见又怕见的那个人一样,总是在甜甜地笑着,露出脸颊边怎么也藏不住的乖俏酒窝,好像对你有多么亲热似的,但若是走近一些,近到看得见眸光里的倒影,却往往只能从那双清泉般的眼睛里看到最漫不经心的淡漠,还有那些模糊的影子里属于自己的卑微的无能和愚蠢。
埋着头摇摆前行的感觉让赤勒觉得自己像是一头正在被送上祭坛的羊,一步步地走在朝拜如努尔恰雍神女般遥不可及的幻梦的道路上。
当颠簸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赤勒慢慢地抬起头,眼前的医营里正乱糟糟地忙成一团。
一张不大的帐篷里挤满了人,里面些靠着火炕排放着一溜十来个躺倒的人体,一个个都悄无声息,像是摆着一排尸体。除了这些安静得透出种诡异的病人,帐篷中间还或坐或卧地挤着几个重伤者,有断了腿的,也有折了胳膊的,还有两个是脑壳开花,满脸的血。有的人身边带着护兵,有的人是被交好的同袍搀来的,两个身穿灰衣的医官正蹲在地上检看伤者,边上有人已经不耐烦地大声吵闹起来,正在为谁先谁后的问题争得脸红脖子粗。军营里粗言粗语本就不忌,叫骂的声音有多难听就多难听,要不是进医营的时候都要先卸下武器留在营门外,恐怕此时早已拔刀相斗了。不过双方虽然叫骂无忌,却始终没有人敢将矛头指向那两个木着脸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的医官,甚至都不敢催促,只能在彼此头上倾泻焦躁的怒火。
终于有一个护兵和一个外营的骑兵忍不住动起了手来,开始还只是推搡,渐渐地交换起拳脚,力道和动作都大了起来,终究还是那个骑兵更彪悍些,一拳打到护兵的脸上,护兵抱着脸“啊”的叫了一声,身体被对手蛮横的拳头带着倒向一边,踉跄两步,也不知绊到了什么,一头就朝蹲在旁边的医官身上撞去。
眼看护兵就要整个撞到削瘦的医官身上,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拽住了护兵的胳膊,把人朝后带了带,让他顺势跌坐到地上。四周喧攘的吵闹声一下子低下去不少,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这里,只有那个护兵还捧着脸“啊、啊”的惨叫着。
医官推开挡在面前的那只手,头也不抬地指了指一边的那排近似尸体的病人:“不想医的就躺那边去,反正死一个少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救了人但却被很轻慢地推开了手的那个青衣大汉倒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松开护兵的胳膊,把挡在前面的人都挤开去,凑到医官近前笑笑问:“早听说这边医营里的医官个个都是世间少有的神医,还真有你们也医不了的人?早些时我来的那会儿,这一排还有十二三个,才这么点功夫就少了两个,还真是死一个少一个啊。”
医官抬头看了一眼大汉身上的服饰,皱了皱眉:“我们是医生,不是天神。天注定他不能活的,我可没那个本事把命给抢回来。也许你们南稷人的神医可以叫亡灵重生,我们勐塔人生来遵从天神的意志,不会去做那么不知道上下没有规矩的事。”
帐篷里嘻嘻哈哈地哄笑起来,刚才还在互相争吵的勐塔人这时都开始互相挤眉弄眼,一个个谁上谁下啊的乱嚷,就算冷面医官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那个意思,现在也被人们引申出那种隐晦的意思来了。青衣大汉的脸色狠狠地变了几变,看看周围的人,终于还是讪讪地摸着鼻子退开了。
抬着藤床的缴令兵趁着这个空档挤过人群,走到医官前面低头赔笑地问:“羌洛医官,今天是你当值啊。星海小姐在哪儿呢?巴特令我等把赤勒将军送来请星海小姐尽快医治。”
医官颇不耐烦地停下手,斜了那缴令兵一眼,又看了看在藤床上趴着的赤勒,毫不在意地笑笑说:“不过是棍伤,而且已经破了皮,里头的淤热就已经散了,又不是什么急症,死不了人的。不用专门去找星海小姐了,她这会儿可没功夫看这些不要命的病侯,上后头等着,一会儿得空我就手就给治了。”
为首的缴令兵露出很是为难的神色说:“羌洛医官,你也知道违背巴特的将令是个什么后果,何况我们本来就是虞候营里的,可就更不敢知法犯法了。你老帮个忙,哪怕是给星海小姐说一声,这点小伤,随便什么时候过来看一眼就成,我们几个就在这儿等着,兄弟们都记着你的情份。”
医官摆摆手,索性连头都不再抬了,只是指了个方向说:“星海小姐正在后头的帐篷里给铎尔覃将军开膛取骨哪,有胆子的就上那儿等去。”
“又,又开膛?”缴令兵狠狠地哆嗦了一下,犹豫地看了看身后的同僚,满眼都是铁青的脸色和抖嗦的眼神,这下连旁边那些哄闹着的兵将也都静了下来。
医官满是不屑地哼了一声,继续着手里清洗伤口的工作。
突然有人“砰”的捶了一记藤床,赤勒以肘支床勉力撑起上身,对尚在犹豫的缴令兵喝斥道:“去!怕什么?一个女人都敢做,这么一群大男人难道连看都不敢看吗?有你们这样脓包的部下,我都替塔里忽台觉得丢人!”
此时呆在医营里的,不管是伤者本人,还是陪同来的护兵或者同袍,几乎全都是先前在那不知名的山谷外参战的兵卒,有不少本就是铎尔覃的手下,主将重伤却连敌人的毛都没有捞到一根,早就窝了一肚子的邪火,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撩拨。一下子,小小的医帐里但凡是还能站起来的悍卒全都站了起来,掳袖捏拳,全都红了眼睛死死地盯住不远处医官刚才指出的那个更小的帐篷。
就在这一众大汉杀气腾腾地要往外冲的时候,医官冷冰冰的声音适时响起:“都干什么?人家赤勒将军有巴特的将令,你们又凭什么过去?要是冲撞了星海小姐或是打断了铎尔覃将军的治疗,你们谁也担不起那个罪责!领头的那几个,出了我这个帐门的就别回来了,以后再有伤筋动骨的都自己想办法吧。”
缴令兵不敢抱怨,也不敢再多留,在众人火辣辣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挤出医帐,一直走到那个小帐篷前才急忙停下了脚步。小帐篷的帐门上盖着厚厚的棉布帘子,不像医帐那样大敞着门,几个缴令兵也不敢自己随便打帘子进去,只是站在门外头轻轻地禀告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里头才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怎么了?什么事?”
缴令兵赶紧把前因后果飞快地又说了一遍,里头的声音果然也很不耐地说:“多大点事也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的。星海小姐现在不能打搅,你们就当是已经来看过了,到羌洛医官那儿弄点药敷上就行了,回头我会告诉星海小姐的。”
缴令兵诺诺的刚想要走,却被赤勒拦住了。矮个子男人趴在藤床上冲着帐篷里的人冷笑:“这位医官,麻烦你还是先通传一下吧。塔里忽台巴特的将领不可任改,我们就这么回去,等一会儿躺着过来的就不只是末将一个人了。”
里面的人沉默了一下,似乎有脚步声移开,又过了一会儿,棉布帘子突然微微一掀,从里头丢出来一个青磁瓶子,还是先前那人的声音说:“这是外敷的药,星海小姐说知道了,你们可以走了。”
随着帘子掀起的缝隙,一个清亮的少女的声音从里面透了出来:“老塔,把锯子给我,这个断骨的骨岔必须去掉。肋骨的骨折端已经刺破胸膜了,幸好还只是闭合性气胸,流入的空气虽然会使肺叶萎陷,影响正常呼吸功能和血循环,但总好过和空气直接交通,那样的话,单是感染就够我们头疼的了……”
“星海!”被布帘阻隔了视线的赤勒忍不住叫了一声。
里头没有什么反应,就连少女的声音也被重新落下的棉布帘子给遮挡了起来。
那个窈窕的身影并没有出现,过去高兴时也会叫几声“赤勒哥哥”的嗓音没有再响起过。赤勒有些失神地望着那道布帘,完全没有察觉到那几个缴令兵已经抬着藤床转身离开了。那个小小的帐篷一下子从他的视线中消失,背臀上的伤让他也无法长时间地扭头去看。她就像以往那样,总是很轻易地就从他的世界里滑了出去,没有理由,也不需要任何手段,只要你稍微闭一下眼,她就化在风里,溶在水里,轻而易举地消失了。
几个缴令兵似乎放松下来,脚步也轻快了些,藤床上的赤勒看着眼前的地面和缴令兵穿着靴子的脚,觉得颠簸果然没有来时那么厉害,但心里的难过却越来越纠结。天好像也配合着赤勒的心情似的就在这个时候暗了下来。
在明亮骤然被暗淡代替的这一刻,赤勒觉得自己突然明白了,这才是塔里忽台要给他的惩罚和羞辱。因为在身世上跟后营酋首们牵扯不清的关系,塔里忽台从来都不曾信任过自己,而让自己占据他身边那个看似重要的位置,也许只是为了便于控制或是监视,甚至更是一枚堂而皇之摆放在那里用来麻痹白沙汗庭的棋子。
身体麻木的时候,赤勒的脑子倒似乎开始变得清醒起来。心里的那个人当着众人的面对他听而不闻之时,那种钝痛的感觉就像是被军法棍子直接拍到了心尖上,沉重的油木在最脆弱的皮肉上甩出了“啪啪”的脆响声。自己当时究竟是中了什么邪,发了什么疯,竟然为了一个完全不把自己放在心上的女人,就这么出卖了儿时的伙伴,尽心尽力地替塔里忽台挖好陷阱,然后亲手将蒙巴颜给推了进去。
赤勒很想让自己忘记这些,可是事已至此,除了彻底地投靠塔里忽台,他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说不定,塔里忽台当初定下的那个计策本来就是一箭双雕的,不仅要将蒙巴颜和左贤守家连根拔起,同时也要把自己拖下水,让自己在背叛者的恶名和悔恨中逐渐没顶。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赤勒已经什么都不能做了。手上沾满了同族兄弟的血腥,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枷锁,从他目送蒙巴颜愤怒地离开的那一天起,从他命令陌甲手下那两个出自“浪子”的杀手跟在蒙巴颜背后随时准备杀人灭口的那一天起,从他派人给左贤守送去那封如萨满预言般的书信的那一天起,赤勒就只能是塔里忽台帐前的一条狗,那个人此刻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提醒他重新看清自己的位置。
整个右大营都在他眼前摇晃着。不远处的营房里开始埋灶造饭,火光一团一团地亮了起来,还有人的影子和人的声音。勐塔人生性豪放,乐就是乐,怒就是怒,天崩地裂的情绪里只需放马挥刀。而在那片营地中,只有两个人在笑的时候眼睛里可以依然是冷淡的,这样想来,那两个人又是何其相似。
从现在起,也许就要出现第三个这样的人了。
赤勒自嘲地大笑起来,突然拍了拍藤床,向打头的那个缴令兵伸出手:“那瓶药呢?”
缴令兵赶紧掏出药瓶递了过来。
赤勒接过药瓶来摩挲了片刻,又突然说:“就把我放这儿吧。你们去营里告诉我的护兵,叫他到这儿来接我。”
缴令兵又开始赔笑了:“赤勒将军,我们几个还是把您先送回到您的帐篷去吧。您看这天也快要黑了,兄弟们可不想为偷懒少走这几步路就回去挨虞候大人的鞭子啊。”
赤勒的脸色本就不好看,此刻更是阴沉如墨,上上下下地看了那个缴令兵几眼,身上居然流露出一股本来不属于他的威势,还没有开口再说什么,那几个缴令兵就已经唯唯诺诺的服软了。藤床被放到地上,这是一个显得有些空旷的偏僻角落,正好匹配他现在的心情。不远处只有几座不起眼的小帐篷,围着中间的一团小小的营火。赤勒的身体刚好隐藏在火光照射不到的地方,让他能够咬着牙拔开药瓶的木塞,自己一点点艰难地反手将清凉的药膏抹到身后受伤的地方。
夜风吹过的时候,营火晃了一下,地上营帐的影子也跟着狠狠晃动了一下,好像突然之间在黑暗中多了些什么东西,也许是活的,也许是死的,也许就是些随风掠过人间的冤魂。格尔特山谷中的大火燃烧了两天一夜,此时已经渐渐熄灭了,可是在火中惨死的亡灵却似乎并没有走远,一直在这些高高低低的山岭间飘荡,发出风鸣般的呜咽声。
就在火光抖动的霎那,赤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抬头再看时,却又什么也不曾看到。
第五十八章:夜营
很久以前,勃拉尼曾经对我说过,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时候,会有一种快感。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前往赫南斯堡赴任的路上。
如果是以往,我总会以为那是一句玩笑,然后也会以玩笑地口吻问他,被整个世界的美女抛弃怎么居然还会有快感之类的话,但是那一次,我们只是彼此对望着,什么都没有说。离开了随时都有无数双眼睛紧盯着的帝都,我很清楚,那个被“选中”的人就必须开始执行他的职责了,所以在那一刻,我真的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
初到赫南斯堡之时,那里的装备和士兵看起来比罗德里哥说的还要差。战舰都是淘汰下来就快能进军事博物馆的陈年旧货,而这里的士兵,好像也都是些从别处淘汰过来的家伙,要不就是疲软的根本不像是军人,要不就桀骜不驯的像是一匹匹生人勿近的野狼。为了尽快整合舰队,提高战斗力,我们从一开始就想方设法地和士兵们在一起进行各式各样的实弹演习。理耳家的那小子有一阵子简直就像是真的不要命了一样,不管是什么样的训练和演习都疯狂地冲在最前面,几乎不做任何规避。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悍勇的勃拉尼,激烈得就像是在燃烧生命,在好几次对抗性的战斗演习中我都不得不做出了退让的决定。
为了阻止他这种疯狂到近乎自杀的行为,我做了这一生之中最傻的一件事。
我跑到勃拉尼面前对他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真的不介意。”
那天是在基地的靶场上。勃拉尼双手平端着枪停止了射击,静静地站着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朝我转过头来。摘下遮目镜的时候,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最深刻的绝望。然后他笑了起来,笑得细碎而急促,那种笑声里充满了凄凉。也许,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时候,会有一种快感,但在被某一个人抛弃的时候,却只会有尖锐的痛楚,就像有一把刀直接从心底里刺了出来,把心分成了血淋淋的两瓣。
一如此刻正从前面不远处传来的笑声。
那个趴在营火和阴影的交界处的勐塔男人,低头凝视着手中泛着淡淡幽光的磁瓶,嘴里发出的就是那种断断续续的绝望的笑声。他也许都没有察觉到自己一直在笑着,甚至于,在他把那个瓶子用力扔向远处后,那种笑声还是没有停歇下来,始终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从胸腔和咽喉中一串一串地翻滚出来,像断头者的血一样,直到有一个黑影在夜色中潜近,向他的后脖颈上送去一个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