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延子用闲着的左手捏捏眉心,叹口气道:“我要是一直不进来,你今晚就蹲那儿睡了?”又伸手过来,“好了,快起来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赌气呢。”
借力起身之后,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下:“我没有赌气的,就是怕你再也不理我了……”天啊,我说了些什么啊。
但李穆延却很受用似的,无声地笑了,眼睛都月牙状了,抖得橙汁差点儿泼出来。又费了很大的力气,勉强忍住,把杯子转移到我手里,揉揉我的脑袋道:“那我们,和好吧?”
这么幼稚的话让我的脸都发烫了,元忻今年是十七岁,不是七岁,把我当孩子罚也就算了,居然还真当孩子哄。但,省掉了道歉的麻烦就解决了问题,也算是件好事。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小延子带到了桌边,摊在书桌上的是我的物理练习册。我终于后悔自己刚刚蹲在那里不动的二货行为了,我明明就应该抓紧时间把这本子毁尸灭迹了!
李穆延清清喉咙,一本正经地道:“为了让你将来在文理分科时做出正确的选择,我决定帮你补补物理,至少克服畏难情绪。”
哈?李老师,你是认真的吗?不必这么挑战自我,我朽木不可雕,和物理绝缘了,也不想和它擦出爱的火花,放过我吧,就让我默默地忘记这门学科……当然,想归想,我是真的不敢坦白说出来,小延子不好惹,我五体投地地确定这一点。
对上李穆延略带询问却又不容置疑的眼神,我困难地咽了口口水,深吸口气,僵硬地上下挪动了两下脑袋,开始这段痛苦的旅程。
术业有专攻这话是有道理的,小延子说历史故事的时候,我就有泡杯咖啡慢慢欣赏的情绪,但讲各种力的作用的时候,我就有会周公的冲动,小球摆动时受力是什么样的,唔,跟我明明一分钱关系都没有,慢慢地眼前的小图重影了,小延子的声音也模糊起来,唔?怎么好像停下了?呜,谁扯我的耳朵,好疼。
抬起头看到的是李穆延老师异常凶恶的眼神,他说:“元忻,你很困吗?”一字一顿。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摇头,解救了自己的耳朵,晃得脑袋都晕了。然后李某人哼了哼,一拍桌子,喝令道:“自己做一次!”
我,大夏天的手心都出冷汗了,睡意也顿时全无了。眼前的图被划了各种箭头,可是我也不知道它们指代的是神马,这个可能是重力,因为是向下的,那个是什么,摩擦力吗?还是叫空气阻力?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觉得这把椅子太硬了,某个惨遭修理的部位有点儿不舒服。一对一的辅导好可怕,我还是比较喜欢坐最后一排,玩五子棋都不会被发现。唔,元忻,不能胡思乱想了,想题目!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觉得旁边的气压越来越低,糊里糊涂地列了个公式,努力把题目里的数字都用上,硬着头皮交差。
小延子只是稍稍一瞥,就眯了眼道:“看来正常的教学方式让你很不适应呢,起来趴桌子上!”
就算我再反应迟钝,也知道趴桌子上肯定不是为了我睡得舒服,是以努力做出诚实可信的表情保证道:“老师,我,我认真听……”
但李穆延老师不为所动,拿尺子拍了拍桌案,无声地等待着。
看来是没得商量了,自我救济失败,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某个可怜的部位尽量远离小延子,我以一个纠结的姿势把上身伏在书桌上,当然不是五体投地式,至少还是用胳膊肘架着的,毕竟要是连脑袋也磕在上面,就是纯粹的找打姿势了。
小延子还嫌这样的威慑力度不够,把尺子放到我身后,顺手按了下我的腰道:“自己撑住了,我不希望尺子掉到地上打断我讲课的思路,你懂的。”呜,欲哭无泪大抵如此。
实践证明,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当然我很不愿意承认自己居然是这么被激发的。尽管小延子用了一个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公式,但鬼使神差的我居然还听懂了。在我顺便照猫画虎地解出了一道同类题目后,李穆延露出一副“看,刚刚你果然是走神了,真欠揍”的表情来,看得我头皮一阵发麻,咧咧嘴,亡羊补牢道:“我,反应比较慢,所以刚听懂……”
小延子倒也懒得同我计较,放下笔道:“虽然趁热打铁不错,但欲速则不达,今晚就到这里吧,反正来日方长。”
我缓缓地舒了口气,努力反应了下,这句话有三层含义:第一,今晚可以不用再看到物理题目了。第二,以后还要继续和小延子死磕物理。第三,我好像可以结束这个倒霉的大气都不敢喘的姿势了。唔,真是喜忧参半。
李穆延似笑非笑地托着下巴欣赏我的胡思乱想,过了会儿才舍得打断道:“这姿势特别舒服吗?不想动了话,我拿枕头和被子给你吧。”
呜,不带这么欺负人的!真想拉过小延子的手指磨牙。当然,还是只限于想想,“卸下”尺子,我活动着酸麻的腰,考虑了下自己目前最大的需求,回应小延子的话是:“老师,我想看二战纪录片……”
14.
我叫元忻,不是圆心。
此时此刻,我距离地球的圆心,也就是地理老师说的地心比平时远了,唔,我坦白直说,我在飞机上。别担心,我不是离家出走了,此行的目的地是小延子的家乡。
期末考试猝不及防地过去了,得到了一个不好不坏的结局,然后假期就轰轰烈烈地来临了。思乡心切的小延子在出发之前简要地介绍了下自己的家乡,询问我要不要同去逛逛,我自然以为这只是礼节性的客套话,随口答应有机会的话会去看看,没想到隔天他又以给我补习功课的名义和我的父母商量了下,把这件事情定了下来。
这件事情说明,交流有风险,对话要谨慎。
空姐推着饮品车走过来,坐在我外侧的小延子放下小桌板,扭头问道:“喝什么?”
我下意识地回答道:“咖啡。”
然后小延子对空姐说:“麻烦你,两杯椰汁,谢谢。”
“……”既然是这样,刚刚何必问我呢。
李穆延是那种一本机舱杂志可以看半个钟头的人,我带着耳机,裹在毯子里看他隔一段时间才翻一页,偶尔还会微微扬起嘴角,所谓自娱自乐,大抵如斯。
窗外是稀薄的云丝,手指放在窗上会有一小圈呵气,凉凉的。我做过很多关于飞翔的梦,高的时候就像这样在云端之上,但无依无靠的感觉很苍凉,不太好。低的时候就是那种刚刚越过屋顶的高度,却又时时担心突然坠落。可这些却都是现实中不曾有过的自由。
云雾更多的地方,下面便是湖泊和海洋。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从来都不暖。不是我突然文艺了,而是这般寂然的云海,让人沉静了许多。移回视线,舱内暗了许多,我阖上眼,前端还映着红色的光斑,至少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小延子这么闷的人,不指望和他聊天,还是补会儿眠比较合算。
迷迷蒙蒙间滑下的毯子又被搭回肩膀处,眯缝着眼看到小延子正伸长胳膊关掉对着我的小空调。不知为何突然间就萌生了顽皮的心思,悄悄地用手指一挑,把毯子又拨了下去,在李穆延看向我的时候,果断装睡。
顿了一小会儿,李某人果断采取行动,把毯子又蒙上来,很顺手地把我的两只胳膊也裹在里面,还调节了下安全带的长度,然后我就变成小茧蛹了。挣了两下居然没抽出手来,我颇为窘迫地看向李某人:“老师……”
小延子无良地笑了:“让你淘气。”
好端端的睡眠被搅了,带着三分好奇,七分不安,我开始询问某位房客的家事。
“我爸爸是个工程师,话比较少,据说读书的时候物理学得很不错,你可以多拿卷子上的题目试试他是不是宝刀未老。妈妈是个会计,算盘使得比计算器还高效,是那种心里藏不住话的人,非拉着你聊天的话,可以尝试着走神,拿出你上历史课时的状态来就行了……”喂喂,要不要这么刻薄。
“我这样莫名其妙地去了,会不会打扰伯父伯母啊?”好吧,我就是放心不下,还是觉得做宅男最保险了。
飞机已经开始下降了,小延子调直座椅靠背,极为顺手地揉了下我的脑袋:“又胡说了,我们家这会儿大概都严阵以待迎接房东大人了,你还在这里忐忑个什么劲儿。”
跟着李穆延走向抵达旅客的出口,面对着人群,我只顾着揣测到底哪两位才是伯父伯母,连小延子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都没发现,随即听到略带埋怨的女声:“小延,你怎么都不帮小忻拿行李?”拉杆箱被接收了过去,我愕然抬头,怎么看对方都不像是会有李穆延这么大儿子的年纪,不会是姐姐吧,唔,小延子好像长得更像爸爸。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忘记打招呼了,打算补救的时候,李妈妈却又开始了新话题:“小忻,饿不饿,想吃点儿什么?”又扭过头问李爸爸,“上次咱们去吃的那个鱼头火锅挺不错的,在什么地方来着?”
李爸爸拖着我的行李,顺口道:“询问别人的时候,先不要加自己的主观意愿进去。”
李妈妈怔了怔,随即道:“对对,小忻说了算,吃什么?”
“啊,我,我都可以……”说实话,我现在还没有适应小忻这个称呼,总是会让我联想到那个眉毛粗粗的孩子,小延子这家伙居然一脸从容地欣赏着我的窘迫,真是太,唔,腹黑了!
鱼头火锅的味道很不错,冰镇的酸梅汁也很好喝,不是我形容词匮乏,而是现在血液都涌到胃里用于消化了,所以思维减慢了。这会儿李妈妈正在欺负小延子:“为什么不让小忻叫我穆姐姐?”
李穆延拿餐纸擦掉溅出来的汤汁:“因为我不想莫名其妙添个小舅。”
李妈妈显然是不能接受:“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只和小忻商量,你不要插嘴!”
而李爸爸则颇为淡定地吃着葱花饼,顺便隔岸观火。这样的相处模式是我从未见过的,虽然努力抑制了下,但小延子纠结的表情还是让我笑出了声。
李老师当时只是不太友善地看了过来,却默默地继续用餐了,等到晚上临睡前,我再次领悟到有些人真的很记仇,且不可得罪。
当我洗好澡,换了睡衣,回到早早准备好的客房时,李妈妈在床上放了N个软硬程度不同的枕头让我挑选,还特别推荐了带有小狗爪子印儿图案的,理由是:“小延小时候长得木木的,哪像小忻这么可爱,我就觉得这个顶合适!”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小爪子印儿的也挺不错,我自然是顺从地答应了。
这时李妈妈又继续道:“小忻啊,把这里就当自己家,你要是一个人睡不惯,就住到小延那间,我让他多铺一床被子……”啊?什么意思?“你不用不好意思,我听小延说了,你现在年纪还小嘛,自己睡会害怕也很正常,我帮你把枕头拿过去啊。”
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李妈妈带着一脸的包容和理解挟着我的卡通枕头离开了房间,心底一片凄然,呜,小房东伤不起啊。
15.
我叫元忻,不是圆心。
在李妈妈的带动下,小忻这个名字却正式被发扬光大了,翌日连邻居家的小弟弟都知道李家来客人了,名字和卡通片里的人物一样,囧。
本来我是个认床的人,但一早小延子非要我陪他去晨练时,我很想拿枕头丢他。拖着疲惫的步伐,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我们就出门了,李穆延的家绝对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点,清晨雾气正浓,我没心思欣赏风景,觉得有点儿气喘。
好在小延子的速度并不快,也没有强迫我非要跟上的意思,我磨蹭了半个钟头,还没转出小区,李老师站在前面的转弯处等我,顺便解惑道:“我和我爸说过,我家小房东很热爱运动,头几天,你也稍微装装样子,好歹帮我圆个谎……出来跑跑是不是挺舒服的?”
唔,我不要帮你圆谎,希望李爸爸早日发现真相,打你屁股。想归想,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跟上李某人,因为我不认识回家的路。
进了家门,早饭已经准备好了,清粥小菜,荷包蛋,一小碟火腿,形状标准的小包子……李妈妈从厨房走出来,摘掉围裙,顺口招呼道:“回来了啊,洗洗手吃饭了。”又特别对我推荐道,“小忻啊,一大早的阿姨也没准备什么,你就尝尝这酱菜,是阿姨自己做的……”
李爸爸在一旁摆着碗筷,侧过身子,让小延子去盛粥,顺便表态道:“我就喜欢小忻这样的孩子,早睡早起,还天天出去跑步,就这个,一般人就坚持不下来,小延,你也多学习学习……”
李穆延这家伙居然还一脸淡定地应和了声,全然不顾我尴尬的神色。天天出去跑步?不会吧……我这是出来拉练吗?
饭前的小窘迫很快就在丰富的食物中冲淡了,其实我对面食有天然的好感,尤其是家庭手工制品,可惜比较耗费时间,所以对我来说,奢侈了些。小包子里有卷心菜,虾皮,粉丝段,咸鲜口,味道很不错。不知不觉吃掉了三个,还莫名地被李妈妈夸奖够识货,许诺要经常做给我吃。
吃过饭,李家家长都去上班了,只剩下假期中的小延子和我。我从没期许过李老师会甘心陪我在家里做宅男,果然很快我们就出发了。虽说是北方的城市,但夏天的温度一点儿也不低,我垂着脑袋,磨磨蹭蹭地跟着李穆延,一大早睡眼朦胧地把居家拖鞋穿出去了,于是它们转型为户外专用了,也就是我脚上的这双,貌似还是机器猫的。
上午十点多,小街上人也不多,小延子正在努力做个好向导,甚至过马路的时候还会牵起我的手。人对于故土总是有特殊的感情,在别的地方我就没见过李穆延这种常带笑意,如数家珍的时候。路过了小延子的小学和初中,逛过了小延子当年去过的食杂店,中午的时候还东拐西拐地带我进了家小店,一共也只有三张桌子,进门的时候必须要低下头,否则要撞到门框了。
服务员把菜单和本子一起递给我们,示意我们自己写,李穆延推荐道:“我以前的家就住在这附近,偶尔就和朋友到这家小店吃饭,大师傅的手艺很好,尤其是那道椒盐九肚鱼,外酥里嫩很地道,你一定要试试。”
还没选好其他的菜,李某人就看到了之前的老邻居,交待我自己随便写,便出去回忆当年了。只是菜单没有图片的话,实在很难取舍,而且可能是我们来的时间不对,服务员似乎也自顾自进后厨休息去了,没人帮我解惑。更纠结的是,我想去趟洗手间。
店里面似乎是没有,来的路上也没看到,周围也没有可询问的人,我决定从后门出去找找,大不了找不到再回来。实践证明我今天的运气还可以,没走多远就看到指示牌了,虽然是男女共用,且简陋了些,但能解决实际问题才是关键。
一个问题解决了,接下来我却遭遇了人生的一大窘迫,洗手间的门打不开了,早知道我就不那么用力地锁上它了,呜,多亏我没有什么密闭空间恐惧症,可是,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锁得上打不开呢。
一开始还能佯装镇定地安慰自己,什么冷静下来,慢慢来重新试一次啊。但试了五六次都未果,我就开始在大夏天出冷汗了。手一滑,更捏不住小小的门锁了。鼓起勇气敲了两下门,没人理我,大概是地理位置过偏了。然后我就开始顺从本能——撞门了。唯一的进展是,门的位置好像偏移了些,但是依旧没开,或者说彻底被我弄坏了。
也不知道公共设施部门会不会要我赔偿,实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我从口袋里摸出了电话,是的,我带了手机,呜,可是这种事情,我怎么好意思求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