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事的信,让陈海天在精英书店又撑了几天,最后在第三十二天承认变法失败。
辞职那天晚上,他跑去酒吧找馊妹吐苦水,「看到鸟书中展示台一字排开还能撑满百日的话,大概就换我过百日了。」
「书店不是图书馆,木头书架很贵的。」今年梁美莉从美式连锁餐厅转到双城街的某间酒吧里当店长。
「开小书店的话,不到半年我的口袋就比光绪朝的国库还要空。」
「书店的利益很小,而且你喜欢的书没有市场,只能用来满足一些假惺惺文人的知识虚荣。」梁美莉甩着酒瓶,在吧台里调着一杯红色的酒。
「没关系,我还有黄昏市场。」
「那种木头书架出来的书店本来就是布尔乔亚式的幻想,像古时候欧洲女人勒出来的细腰,血腥呐。」梁美莉递了一杯酒给他,「这杯叫『不血腥的玛丽』。」
「像中国女人绑出来的小脚。」陈海天其实比谁都清楚,看似迷人的东西,背后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残忍,「血腥去哪里了?」
「tabasco用完了,我跟厨房的阿桑说那是一种辣辣酸酸的酱,请她帮忙买,」梁美莉半眯着眼微笑,像只加菲猫似的,「超市没货,所以阿桑买了爱之味甜辣酱。」陈海天知道当梁美莉露出这种表情时,就表示即将有任何人都无法阻止的事发生在他身上。
「来,宝贝,庆祝你脱离血腥,快点喝光它。」梁美莉说。
脱离血腥的第二天,他整理许久未清扫的厨房,丢掉过期的食物和两个缺角的碗盘,打开瓦斯炉,煮水,心平气和的花了十分钟煮意大利面,充满小麦粉味道的蒸汽往天花板飘,他打开窗子让新鲜空气进来,接着热锅,倒油,煎了一颗黄白分明的荷包蛋,淋上香油和酱油,他坐在餐桌上,就着音乐,把意大利面和荷包蛋一口吃掉,满足的叹口气。
他喜欢在厨房和自己独处,认认真真的料理食物,看食物变熟,发出香味,等待时间翻到下一页。而窗外高楼的灯光、遥远天边的月亮,内心唠叨的声音,都变成亮澄澄的流光浮云,填满背景。
休息片刻,他再度走进厨房,把红豆饼模加热,倒入特调的啤酒面糊,将卤好的大肠和豆干切碎,从冰箱拿出醋腌黄瓜切段,在厨房忙了一阵,然后穿上暴晒过度牛仔裤,出门去酒吧找梁美莉讨论他的新决定。
「百日维新书店篇」的失败,让陈海天重新检视他的计划表,他决定跳过红豆饼和唱片行,直接进入「百日维新咖啡篇」。
他喜欢红豆饼,他脑里发展着各种荒谬的、诡异的、关于红豆饼的想像,例如洒上海苔粉的明太子起司口味,铺满柴鱼片淋上酱汁的章鱼烧口味、鲔鱼葱花口味、香油拌皮蛋豆腐口味、新鲜草莓大福口味、酪梨莎莎酱口味。厨房瓦斯炉上的六孔红豆饼模因长期使用而发着油光,冰箱里总有一堆配料和用剩的面糊。
但是他不认为能在红豆饼摊找到工作,而且真的要开红豆饼店的话,以他目前的手艺应该足以应付,大不了去日本找煮菜的叔叔做些烹饪特训。
唱片行的性质和书店相近,都要进货盘点退货,库存会占据空间,销售额会让他的国库空虚,相对之下,咖啡馆的可行性大福提到,因为都市人不一定会买唱片,却永远需要咖啡馆,他还可以在店里卖红豆饼。
夜幕低垂,双城街的一天正开始。守门的认得他,在左手上盖了章就放他进去,酒吧里人声鼎沸,梁美莉正倚着吧台推门跟一个瘦高的好看男人说话,看到陈海天进门,招手要他过来。
「这是卖酒的小马,想喝什么酒可以跟他买,这是我哥们小万。」梁美莉为他们互相介绍。
「你好,我是卖酒的小马,兼职跑龙套,故事里缺什么龙套角色都可以找我。」小马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拿出两个小酒瓶给陈海天,「样品酒,请你喝。」
等到小马离开,他才忍不住问梁美莉:「那位是?」
「卖酒的nρC,不重要,」梁美莉指了吧台最角落的位置给他,「怎么了?」梁美莉知道他不会没事跑来酒吧,因为他讨厌烟味和人群。
「想你了。」
梁美莉的眉头微微抖动,陈海天说出甜言蜜语跟电视机爬出贞子是同等级的事。
只见陈海天从背包拿出一个保鲜盒,里面放了三个红豆饼,「刚做的,下酒菜系列,卤大肠、卤豆干、腌黄瓜,来宝贝,快点吃光它。」
第七章
休息两天后,陈海天坐着火车摇摇晃晃的到中坜,听铁轨喀利喀利的发出声音,看建筑物中窗外出现、消失,打几个哈欠后,他就到了外公家。
小时候,他的体质极为敏感,收惊是家常便饭,所以只要到外公家,他就静静坐在神桌旁看书,不像其他表兄弟,疯了一般满屋子乱窜。安静、乖巧,懂得敬畏鬼神,让他最得外公疼。
当他年纪渐长,想要转换心情时,就坐着慢车道中坜,和外公聊天,吃外婆煮的客家菜,逛逛附近大学的商圈,然后带一盒菜包回台北。这是他的小旅行,疗效比吃十个热得滋滋作响的红豆饼有用。
外公正在工作间忙,看到他来,开心的喊他过去,「乌咪,来这里坐。」乌咪是他的小名,原本以为是大人随口取的,直到上了国中,他才知道乌咪是日文的海。
他拉了小椅子坐在外公旁边,工作桌布满许多剪成火焰形状的金色厚纸,他拿起一片细看,火焰的线条顺畅,反射着天花板的日光灯。
「那个是要黏魂桥的,」外公一边剖着细竹,一边说明:「这个是要做麻将桌的,现在做麻将桌啊,还要送三个牌友,真的是……」
「那里找牌友不方便。」他恭敬的把金色火焰放回原位,静静坐在旁边,看着外公打磨竹子,空间里都是温和的沙沙磨擦声,老旧收音机里传来低低的佛经吟唱,让人心境平和。
「姐公,我来跟你学,好不好?」
「不可以,我会被你阿姆念,」外公呵呵笑了两声,「你的八字不适合。」
「嗯。」陈海天知道,纸糊和拍电影一样,都是他想要,却无法从事的工作。
「好啦,你不要待在这,对你不好,快去给观音妈上香,看要去客厅陪你姐婆还是到外面逛逛,晚点再回来食饭。」陈海天乖乖的去点香拜拜,在客厅陪外婆聊了一会,然后出门闲逛。
大学附近的商圈都是一个样子,从便当店飘出来的汤汁香味,在网咖打连线游戏的人们,在服饰店外说笑比划的女生,这些画面永远是固定场景,令人怀念。
他从大马路走进小巷里,试着闪避人群,经过一间爬满绿色植物的房子时,闻到咖啡的味道,气味鲜明。他推门进去,感觉像走进狄更斯的小说里,昏黄的灯光透过家具投射出巨大的暗影,像一间老旧的城堡,脚步声会引起木质地板的吱喳声。他小心绕过躺着古代牧羊犬的一楼,在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跟楼下人来人往的巷子比起来,城堡里缓慢的步调让人感觉非常舒服。
等待咖啡送来的同时,他仔细看着一幅幅挂在墙上的字句。被影印在牛皮纸上,而后裱框起来的简单字句。从二楼看到三楼,再从三楼看到一楼,最后在一楼楼梯口看到短短的几行字。
据说就是这样美丽的岁月
在我们完好的拥抱里产生了
我不知道我
应该如何催问
啊地狱请你为天堂下一场雪
啊地狱请你为天堂下一场雪。地狱,请你为天堂下一场雪。他在心里琢磨这句话。很美。他想,很美的句子。但这是什么意思?这句的句型就跟「外公请你为乌咪做一个蛋黄酥」一样。换成天堂跟地狱就出现别种风味。地狱为什么要为天堂下雪?地狱会下雪吗?天堂有雪吗?天堂需要雪吗?
他喝着热美式咖啡,吃光店家附赠的烤土司,回外公家吃饭,离开时还打包了三个保鲜盒,里头装的全是外婆做的客家菜。
回台北的火车上,他的眼皮慢慢变重,头也随着身子的晃动点个不停,每当火车进站放慢速度时,他就会醒过来,叹口气,揉揉脸,夜色中的火车玻璃窗映出他的脸,无框的眼镜、清秀的线条、温和的双眼、菱角嘴。
五阿哥说他长了一幅欺骗世人的脸,「你就算面无表情,看起来也像在微笑,害我一开始以为你个性不错,呸。」
「他个性其实还不错,」梁美莉难得为他说话,「不然怎么会跟五阿哥你做朋友。」
想到往事,他伸出手指,对着玻璃窗里的倒影拉动嘴角。这个笑容是他运气好,虽然他根本不爱社交,个性也无法成为不错,他只是有那种笑容。
「昨天在火车上想到你,」隔天,陈海天又带着红豆饼去酒吧找梁美莉,「特别做的,客家菜系列,里面有我外婆的爱心,咸蛋苦瓜、干煸四季豆、姜丝大肠,来,宝贝,快点吃光它。」
「……我真是迫不及待。」
梁美莉的表情让陈海天笑了出来。尽管新生活前景仍是一片空白,但他不着急,即使计划一时冻结,只要和朋友聊聊,时间就会继续的推移到下一幕。
「昨天看到两只巨大的古代牧羊犬。」陈海天丢出讯息,等了几分钟都没得到回应,于是他起身煮地瓜汤,等端着热碗回来,才看到没有事的讯息。
「刚去倒水,经过电视就不小心停下来看三角木马屠城记。」
「三角木马屠城记……是谜片吗?」陈海天喝着热热的地瓜汤,一边空出手回讯息。
「一般的解释是特洛伊木马故事里面,因为三角恋情所发生的战争中,所用到的其中一项战略,简称为『三角木马屠城记』。」
「战略有成功吗?」
「当然,众志成城,加上道路拓宽工具,小花径立刻变四线道,不过再讲下去就要进入付费时段了。」
低俗。陈海天忍不住又笑着在心里骂了一声。「真想拿地瓜砸你。」
「我的被凌辱费不便宜喔(跩)。」
「我烧两张支票给你,还有豪宅跟法拉利,再附赠iPod一只。」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官人今天奴家就随便你了——」
认识一年多以来,陈海天第一次有掐死没有事的冲动。
第八章
他过了几天无所事事的生活,早上七点到市场买菜,十一点半开始热锅做菜,下午四点到附近学校跑操场,晚上七点煮晚餐。
五阿哥约他吃过两次饭,亲眼确定他过的还可以,就不管他了,因为五阿哥总认为人会慢慢变稳变好,时间过了就好。阿明则是打电话来问他实际的进展,因为阿明理解他的内心总是在争辩,每日的所见所闻都会影响他的选择。
梁美莉则觉得他高兴就好,这是他的人生。事实上,梁美莉做的事和他差不多,他在摸索未来要做的事,梁美莉在为未来要做的事摸索。
当他觉得休息够了,准备开始找咖啡馆的工作时,五阿哥先帮他找到工作,一个月的短期临时工,在五阿哥住处社区外面的咖啡简餐店,顶替出车祸而修养的店员。
「时薪很少,但工作量不大,客人都是附近社区的,老板娘人很好,」五阿哥说,「你没做过餐饮服务业,来试看看,就算不适合也只是一个月的时间。」
陈海天乖乖去面试,老板娘不介意他没有餐饮业的经验,「想拿盘子砸机车客人时还能摆出笑脸就可以了。」老板娘看了看他的脸,「小帅锅一个,可以骗不少欧巴桑进来。」于是陈海天流着冷汗,穿上绣着熊宝宝的褐色围裙,开始他人生第一次的端盘子生涯。
第一个星期,他能做的只有倒水、递菜单、端盘子、洗碗盘,有时连欢迎光临都含在嘴里,说不出口,好在他长了一个菱角嘴,面无表情也看起来在笑,但当欧巴桑们喊他小帅锅时,他还是会不知如何反应。
第二个星期,他开始帮忙准备简点,把热过的简餐包倒在饭上,摆上两根油绿的蔬菜,打果菜汁,做简单的饮料,一边上菜一边跟常客聊上两句,还能顺便夸奖欧巴桑们的衣服漂亮大方。
第三个星期,老板娘教他煮意式咖啡。他在台北辗转过许多家咖啡馆,咖啡馆的吧台站在咖啡机前煮咖啡,是再平常不过的寻常街景。但是直到他亲身站上这个位置,才意识到他也成为街景的一部分,而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如此陌生。
磨豆、填粉、萃取,他笨拙的依老板娘指示操作,煮出人生第一杯意式咖啡,「自做要自受喔。」老板娘笑着说。于是他一口喝下那杯不到30℃的黑褐色液体,脑袋突然像装满焦苦味的气球,把全世界隔在外面。
「好难喝。」他转头对老板娘说,然后开心的笑出来,「真的好难喝。」
他在那一刻爱上煮咖啡。
咖啡馆里的工作从此变得截然不同,时间流动的速度似乎加快两倍,他得了急性煮咖啡成瘾症,下班了就期待上班,上班了就期待煮咖啡,煮了咖啡就想煮更多咖啡。
老板娘大方的把咖啡机任他使用,他还没拿到薪水,就先付钱给老板娘买咖啡豆,他找了许多书和资料,没有客人的时候,就霸着咖啡机,一杯一杯的煮,不停调整填压的手势和力道,慢慢地煮出还可以喝的咖啡。
他练习打奶泡,让牛奶冒出小小的气泡,让香甜味随着热蒸气盘旋而上,像歌声一样。
「你入魔了,你的眼神完全是被邪教催眠的那种狂热,很变态。」来探班的五阿哥啧啧两声,「但我不相信你的技术,我要喝老板娘煮的。」
陈海天不在意五阿哥的挖苦,他已经挑选出想做的事情,所以,总有一天他会把咖啡灌进五阿哥喉咙里。
一个月的打工期结束,陈海天依依不舍的给老板娘一个拥抱,他很少和朋友有肢体上的碰触,但老板娘在这一个月教他很多,只有拥抱能表达他的感谢。
「唉唷,帅锅一走,那些欧巴桑会碎碎念,有空回来坐坐。」老板娘笑着拍了拍他,一边叮咛他,「对咖啡真的有兴趣的话,手冲跟塞风也要去学。」
陈海天笑着答应,因为他已经得了急性煮咖啡成瘾症,只有煮咖啡能安抚心里滚烫的狂热。
「我交了女友,然后又单身了。」梁美莉递上一杯黑白分明的酒,庆祝陈海天再度成为无业游民。
「速度很快。」陈海天拿起酒杯嗅了嗅,有豆浆味和咖啡味。
「飞快,两星期不到。」梁美莉拿起茶,帅气的弹开打火机点烟,「她说我不够T,我说我本来就不是T,她好像看到鬼一样,什么够不够T,有病,再T也不会多出一根,我也不想多出一根。」
「她是同性恋里的异性恋。」
「我看起来像T是因为我喜欢这样打扮,不是因为我是T,而且我不是T啊啊啊——有时混拉子圈真让我觉得自己是白痴。」
「你不用再大庭广众下跟我讲这个,又不是佛洛依德研讨会。」
「我穿女装也是人模人样。」
「拜托不要,」陈海天皱了皱眉头,「这杯到底是什么?」
「卡鲁瓦豆浆,本来是加牛奶,日本人发明加豆浆,说是养生还抗老化,我个人觉得很难喝,」梁美莉故做妩媚的抛个媚眼,朝陈海天吐一口烟,「来,宝贝,庆祝你找到人生新方向,快点喝光它。」
第九章
夏天流逝,时序慢慢进入秋天,巷子里的行道树开始拖曳着一些枯黄的叶。客厅的窗户敞开,夏末的雨在巷子静静地落着,陈海天认真在网路上找新的咖啡馆栖身,他将目标锁定在「远离商业区、十张桌子以内、员工数小于三人的咖啡馆」,上班族、人群、同事,他一向能避则避。
有明确的目标,事情实行起来就容易多,三个朋友也发动各自的人际关系,一旦发现合适的咖啡馆在征人,就立刻回报。他马不停蹄的面试了几间咖啡馆,最后在城南学区附近的小巷子里,找到愿意收留他的咖啡馆。
那是间很有情调的咖啡馆,不同于城市里常见的极简风格,而是沉淀着某种灰尘的五十年代怀旧风格,像是繁华落尽却仍有绕梁余味,咖啡和肉桂香味已经渗透进墙面和桌椅的空隙,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去除。
咖啡馆的名字是《Hey Hey My My》,来自Neil Young的歌。陈海天闻着刚切的新鲜柠檬味,听着冰块落进玻璃杯里的声音,不自觉地和老板聊了一个多小时的老摇滚,完全忘记自己在面试工作,等到老板问他什么时候可以上班时,他才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