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晚上七点,我依约去至中山北路六条通内的青叶。
青叶于我和赵宽宜都不陌生,从前我时常跟他约到这里吃饭,疏远后,除了应酬,便是和赵小姐约了,我才会特意绕过来。
他俩母子都喜欢青叶的口味,或者说,整个赵家人都喜欢,尤其过世的老将军,听闻他最爱吃青叶的噜肉。
噜肉就是红烧肉,传统的台湾家常菜,母亲都会做,但青叶作法复杂些,不那么油腻。
不过再不油腻,都不合适一个老人家吃。老将军除了年纪大,健康数值亦不好,被忌口,一年难能吃上一次。
赵宽宜曾讲,从前老将军还在,每次过年前,他外公会亲自来青叶订菜拿菜,好让老将军能在除夕当夜吃到心心念念的噜肉。
餐厅里客人颇多,服务人员简单询问后,带我去到一张圆桌位。
赵宽宜已在座,他衣装工整,发丝不紊。他正喝茶,看我过来了,示意我坐,对那服务人员吩咐上菜。
比起我,赵宽宜当然更懂得吃这里的菜,以往来时,我从不争取点菜,全凭作主,但今日关系已不比从前,似该客套点的,他却行止仍旧。
可也许只是习惯——我想,无论他和谁来,对要揽起点菜工作。
赵宽宜为我倒了杯茶,讲着:“几年没来,这一带变了不少,连青叶都搬了地址,幸好还在一条路上。”
我一怔,“你很久没过来这里吃饭吗?”
赵宽宜答:“嗯,有六、七年吧。”
“这样…可久的。”我说。
那就难怪了——每回来应酬,我总想会不会刚巧碰着他,但一次也未有。原来是他根本许久不光顾。
菜陆续上了齐全,差不多有七、八道。
我问:“点这么多?还有人要过来?”
赵宽宜只道:“先吃吧。”
看他动起筷子,我微笑,“好。”
吃饭时谁都没开口。我忙过一天,中午只随意吃点,坦白说是饿的,这一顿着实比平时吃得多,也吃得专注。
到吃完甜品,喝茶消食之际,赵宽宜总算说话。他从旁的椅子上提了个纸袋,往我一递。
“我拿到不错的绿翡翠,记得阿姨很喜欢。”
我接过,直接取出里头的纸匣子,打开一看,丝绒盒面上躺了一组翡翠首饰,耳环项链胸针,一概俱全。
绿翡翠的色泽亮度,何止不错而已。
比起钻石宝石,母亲确实更喜欢玉,以前赵小姐未和萧先生离婚,到家中拜访,偶尔会捎带礼物给母亲,多是翡翠。
没想到,赵宽宜会知晓。
我笑了笑,盖好盒子,看他,“这样好的真要给我妈?为什么?”
赵宽宜也看来,“阿姨合适,而且感谢你的帮忙。”
我一愣,才笑:“那样的话,礼物怎么也该是送我才对吧。”
“我手上正好没有合适给你的,先请你吃饭充数,之后再补。”赵宽宜便道。
我猜不着他前一句是否认真的,但连忙讲:“我说笑的,请吃饭就够的,帮我妈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赵宽宜说,转开目光喝茶。
我一时无话,只好也端茶饮。
茶才换过,但这时喝到口里却觉得涩,我跟赵宽宜之间着实再不能如从前,隔阂得太深,只能客套。
从前和他对坐闲聊,总无止无尽,时间再久都不够,哪如现在,心中忐忐忑忑,脑中要努力寻思讲点什么才合适。
我不得已,和他问赵小姐状况。连几日忙上班,我未去探她只讲电话,但打五次总有三次是通话状态。
“这几日还好,后天会到医院回诊,再看医师怎么说。”赵宽宜道。
“她怎么去?”
“她找了朋友接送。”
“谁?”我一听,即问。
对那日摔下楼的事,赵小姐三缄其口。
她不讲,我便没立场问。
我也清楚,叶文礼确实不会是她约会的唯一对象,她口袋名单从来不会少,或许正包括了叶文礼口中的已婚人物。
此刻,赵宽宜只平淡的答我:“当然是她众多朋友里的一个。”
我哑然,一时不知能应什么。
赵宽宜看了表,“差不多该走了,买单吧。”
我低声答好。
来时,我开了车,赵宽宜似也是,出了餐厅后,他和我往同个方向走。
我走在他右侧,默然掏烟。
赵宽宜看来,“你还抽长寿。”
我一愣,笑:“习惯了。”点了烟,又说:“要换也不知换什么。”
“试试这个。”赵宽宜忽道,便拿出烟来。
是手卷烟,我失笑,不由讲:“你也时兴起来?你放弃最爱的Just Black啦?”
赵宽宜睇了我一眼,点起烟。
“烟草的味道更棒。”他往我递来,“试试。”
我不动,片刻才将脸凑去。
街灯映下,赵宽宜挟烟的指,骨节深刻,泛着一圈雾白的光晕。我借着他的手,抽上一口。
混杂的不熟悉气味猛地冲进肺腔,我一时受不住,转开脸便咳了几声。赵宽宜似意外的扬了扬眉。
“有点…呛。”我其实讲得尴尬,说来都是老烟枪了。
“哦,那你得再习惯一下。”
赵宽宜平淡无波的脸上浮现笑意,他抽了口剩余的烟,彷佛从前故意闹我,将烟徐徐向我吐来。
燃烧的尼古丁中有缕香草的焦味,以及淡淡的似蜂蜜甜香,白烟缭绕,似要迷熏我的自持。
十一
赵小姐的右脚石膏,半个月后终于拆了,她的日程表再度密密麻麻。
我给她打电话时,她在舞蹈教室里。
那家舞蹈教室是赵小姐两年前开设的,她一直都喜欢跳,也跳得好,但嫌弃外头环境设备差,以及上课学生的资质,于是拿钱和朋友开了一家。
赵小姐虽然是老板,但她不管事。
舞蹈教室于她,只不过是其中一个消磨的地方。
电话里,她问我有没有事,若无,送她过去沙龙美甲。
我再有事都说没事,开车即去。
多日不见,赵小姐容光焕发。她休息的半月里,我去探望的次数不多,反正她也不会缺人探望的。
“你这样快就能跳舞了?”我问。
赵小姐坐上车,“还不行,医师要我恢复得更好时再进行。”
我看她一眼,故作感叹:“这么说,你那个Hanley再次没有舞伴了。”
赵小姐睇来,“我才发现,原来你嘴巴很讨人厌。”
我很识趣的闭嘴。
赵小姐却似没要轻饶,她道:“听说,你前一阵子和宽宜吃饭?”
我好笑,“不用听说,我来跟你讲,是真的。”
赵小姐哼哼两声
“你倒好呀,我受伤,让你赚了一顿友情饭。”
我哑然失笑。
假若是真的,那便好了,但我未敢想。我只说:“别酸溜溜,好似我乐意你受伤。他找我吃饭,原因还是你。”
赵小姐轻呵,“是吗?原来他是看重我这个妈妈的。”
我讲:“他当然是。”
赵小姐未接腔。
不用看,我知她此刻神情必定不好。
都讲亲情问题最无解,赵家母子之间的事,谁也无权利多置喙,尤其是我,更没有立场。
赵宽宜约我吃的那顿便饭,仅是一场交际。
那晚自停车场分别,一如过往再无交集。
我早明白,赵宽宜从来不喜麻烦人,可有去必有往,但再怎么样,他都不会要把事情托付一个关系不好的人,只不过因为不得已。
我见过赵小姐曾经的不堪,某种程度上,赵小姐会信赖我,能够放松的面对我。赵宽宜还是理解他母亲的。
而我理解赵宽宜。
但我忘不掉,那一日他微笑抽烟的模样。
我将礼物带回去给母亲,她喜出望外,在知道是赵宽宜送的,好似不讶异。
问她才知,两人前月在一场珠宝拍卖会上见到过。
母亲不曾知道我俩关系差了,她对赵宽宜印象一直都好。她陪父亲去,正无聊,看见赵宽宜,亲切的似个邻居。
拍卖会上展示了一套翡翠首饰,母亲挺喜欢,但父亲没意思拍下,她忍不住对赵宽宜惋惜了两句。
他真有心,居然记下了——母亲讲,看来的目光,倒有点埋怨我是她儿子却未留心过她的话。
我佯作未见,回头想了想,给邱亦森打电话。
夜正深,邱亦森似正和谁亲热,语气中多有不豫。他匆匆讲,一个礼物而已,没什么意思,而且是送得你妈又没送你。
我道,你说得对,他为何不送我?
对了,赵宽宜说过,没有合适我的礼物。他说来日再补,我有点后悔充面子,也不是没厚过脸皮。
这次邱亦森没答我腔,直接挂掉电话。
过了两条路,赵小姐才再开口和我闲话。
好容易将她送到地点,我便开车回家。
下午在公司,陈立人临时派我任务,让我晚上一起参加一场精品珠宝表展。他迫我后半段的时数休假,回去整装。
我上班都着西装,发型也妥当,着实能够直接上阵,何况男人再怎么装扮,也不过一套西装,
我只能把衣服从一个牌子换成另个牌子,最多补戴了支积家的腕表。
回去时还早,幸好母亲不在,不然看见肯定要问东问西。往常我去应酬,多不会如此特意换装,和朋友有约,也多轻装便行的。
我收拾好,旋即出门。
会场在台北101四楼广场。
剪彩已过,开幕酒会正开始,男仕们皆着正装,女士模样则个个比隆重,此刻手中都端香槟,或单独或结伴,穿梭在各个展示柜间。
这样的场合,亦不乏明星。
我瞧过几个眼熟的,终于才寻到了陈立人,他正在接受一个记者访问。
陈立人以眼神示意我稍等。
我便先去欣赏此回各家品牌所展示的腕表。对于珠宝表,我未特别喜爱什么品牌,选择时主要看其设计以及功能性。
我所有的积家Reverso Duo Face,年份已久,是去美国念MBA时,父亲难得送一次的生日礼。
“Roger Dubuis是值得投资。”
身后传来陈立人的声音。
我转头,却见不只他一人,还有两个女伴。
一个我见得不能再熟了,是陈立人的名模女友Lily.S,另一是个陌生美女。但说是陌生,我又感觉眼熟。
陈立人一抬手,讲:“Lily不用我介绍了吧,这位是王子迎小姐。”
我微笑,“你好,我是——”
“程景诚。”那位王子迎抢先一步,“我知道。”
我一怔,看向陈立人。
陈立人还未开口,王子迎又说了句:“我哥哥是王子洋,他结婚时,为我们介绍过。”
我恍然大悟,莫怪眼熟。
“抱歉,我居然没想起来。”我道。
王子迎对我笑笑。
我也微笑,再看了眼陈立人。
陈立人似尴尬的一咳,Lily.S即为他帮腔:“我和子迎是好朋友,她收有几款伯爵钻表,这次伯爵也有展示,所以捎她一起来。”
我表示理解,“这样子啊。”
“是的。”陈立人终于说了一句:“这边有不少记者,Lily时常得受访,怕王小姐没人讲话,不如你在旁作个陪。”
我笑笑,对上王子迎殷切的目光,“当然好。”
平白多了个女伴,场中有不少熟面孔见到,寒暄之余不免多问几句。我皆诚实禀告,她为王子洋的妹妹。
王子洋花名在外,放’荡不羁,居然妹妹模样静美,众人纷纷称奇,加上王家背景,引来不少搭讪。
我一一为王子迎介绍。她对那些人翩翩有礼,神情未显过不豫。
周旋了一会儿打发了些人,我陪王子迎重新看起展示的表。
我想了想,问她:“王子洋没收到邀请吗?”
即使王子洋没收到,他太太是个名媛,公关公司怎么也不该漏掉名单。
王子迎答:“哥哥去美国出差,大嫂也一起去。”又说:“我哥哥时常讲到你。”
我笑,“讲我什么?肯定不是好事。”
王子迎微笑,似要细说。
不知是否投影灯光的关系,她打上腮红的脸颊似醉酒醺红。我心中清明,装不经意的转开视线,却和另一双目光对上。
那一双眼睛,似深黑,透着一点淡漠的灰,是赵宽宜。
赵宽宜未挪开视线,我亦无闪避。
耳畔王子迎的话音一顿,似感到奇怪,“——怎么了?”
“看见了朋友。”
我说,弃她朝赵宽宜走去。
“好巧。”
我大方招呼。
赵宽宜手端香槟,看来的目光似越过我。
“你朋友?”
我一怔,转头,见王子迎仍在原地。她正看来,但我不能明辨她眼中意思。我回头答赵宽宜:“她是王子洋的妹妹。”
赵宽宜微抬了眉,“哦,但我记得没看到王子洋。”
我解释:“她不是跟王子洋来的,是和陈立人的女友,她们是好朋友,所以一起来看展。”
赵宽宜不语,饮了口香槟。
我笑,“我今日来,主要是作陪客。”
赵宽宜淡道:“看得出来。”
我一怔。
赵宽宜未多言,只去看面前展示的表,是伯爵Limelight Jazz Party系列的一款手镯腕表。
这支表为一体设计,镶满了细小圆钻。我去读介绍卡,算一算共享了五十一点多克拉的钻,但价格未标示。
“宽宜,能走了。”
忽然有个人喊。我循声看去,是个打扮优雅的女人。
我看过她。
是曾和赵宽宜一起去看电影的美女。
此刻,赵宽宜的目光亦在她身上,他问一句:“讲好了?”
“嗯,差不多。”女人微微一笑,似才注意到我,“这位是?”
“他是程景诚。”赵宽宜平淡的介绍。
我面上如常,心中其实意外。
关系疏远前,赵宽宜的历任女伴,我都见过,但他从不正经和她们介绍过我。我一时不知要作何心情。
对方已大方的和我握手,“程先生,我是林珞苇。”
“你好。”我道。
叫做林珞苇的女人问我:“你和宽宜是朋友?”
“是啊。”我笑笑,未去看赵宽宜。
林珞苇倒是去看了赵宽宜,那一眼着实温情脉脉,她道:“宽宜,Fred在三十六楼订了位子,不如问程先生一起去?”
赵宽宜朝我看来。
我从来知趣。
可自下台阶的话未托出,他却先说:“也好,你愿意的话。”
十二
酒吧内,光影微醺。
一边沙发座上坐了五、六个人,有男有女,华人及洋人,于我多面生,只一个认识的金棕发,鼻子特别高挺的英国人Fred.Hughes。
Fred和陈立人有合作,几日前我们才打过照面。
但在此之前,我早早知道他。
他是赵宽宜在NYU读MBA的校友,两人当时便认识。他毕业后吃银行饭,在世界各地转调,现在到了香港分部任大中华区执行长。
赵宽宜以前提过他几次,我很有印象,因业务接触便有联想。当然,他不知我和赵宽宜是旧关系。
而原来,赵宽宜跟他一直有往来。
此刻,Fred见到我来,神情免不了意外,我上前和他握了下手。
“Hughes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