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吴川皱眉咧嘴,不敢看他,低垂着眼睛,嗫嚅解释道:“当日……当日事发突然,仵作和许多值守的衙役都看见了,不然……也不会有鬼马车这种怪力乱神的讹传流入坊间。”
说着,在额头上抹一把还没冒出来的冷汗。
陆吴川从没办过这么严峻的案子,上手就麻爪儿。
赵煜无奈,不得不接受并非每个父母官都像他一样擅长办案,索性直了直腰身,转向江顾帆问道:“镖局徽纹上的十花刺和花瓣,是何渊源?”
江顾帆答道:“炎华建都之前,胜天镖局便已经存在了,四百余年一直是这副徽纹,草民年幼时曾问过家父,但他也说不清楚,只说是传承。否则,他也不能笃信,善用十花刺的吟风,是列祖列宗派来替草民这个跛脚的残废收拾残局的人。”
“你与江吟风关系尚可?”赵煜问道。
江顾帆先是一愣,显然没想到赵煜突然这样问,随后就反应过来,是因为他一直称呼江吟风为“吟风”,便作了然苦笑之姿,抿了抿嘴唇,道:“怎么说呢……其实我蛮理解他的,家父那人,性子……不怎么讲究。他希望促成的事情,便会不惜后果的去做,但吟风毕竟是个人,绷紧的弦终会有断的一天,能压死骆驼的,也不会只是一根稻草。”
赵煜笑笑,深以为意,道:“江少镖头的意思,本官懂得了。”
江顾帆是前来提供线索的,好好的来,讲述完毕,自然也得好好的把人送走。
他前脚出了内衙的门槛儿,后脚陆吴川便起身作揖。
一看他这样子,赵煜便知道他是还惦记着死者伤口性状暴露的茬儿,木已成舟不想再听他啰嗦,索性敷衍安慰道:“案件恶劣百年难遇,不怪陆大人慌神儿。”
陆吴川感恩戴德的“是是是,对对对”一番之后,道:“对那江吟风,大人欲如何?”
这陆吴川当真是半点主意都不愿拿,骨子里就是不想担责任。
于是赵煜心里反感,问道:“如今有人指证他可能与案件相关,而且是使用同一种兵刃的力证,依照律例,陆大人当如何?”
陆吴川见赵煜冷脸,也明白,八成是又犯了他的忌讳,便道:“下官,这就差人将他带回来问话。”
一直没开腔的沈澈,突然开腔了:“江吟风应该是个高手,更不知他会不会是雨夜里的蒙面人,我随陆大人一起去吧。”
赵煜一听,低声反对道:“让周总捕去就是,殿下别去了。”
好歹这辈子你是太子殿下,万一闹出个三长两短来,我又该不得善终了。赵煜如是想。
沈澈却不以为意,溜达到赵煜身前,笑着低声反问道:“这是……担心我?”
他突然贴过来,似笑非笑的,看上去熟络亲昵得很,赵煜一愣——这货蒙着眼睛,脸上的表情就已经能让人回味一番了,若什么时候能眉目传情,还不得一个眼神就是一出戏。
赵煜就没见过这么自作多情的人,上辈子他可不这样。果然轮回一道,性情大变,索性把心里话直言相告:“殿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下官可想当垫背的。”
他二人站得很近,来言去语,远处的衙役听不见,不代表近前的陆吴川和周重听不见。
二人对视一眼,迅速交换了心思——果然还是年轻人,更容易逾越阶级的鸿沟,年轻真好。
反正他俩,谁也不敢跟太子殿下这么说话。
当然,在场的几位,包括赵煜在内,没人拗得过当朝太子。终于,在太子殿下的坚持之下,一众人声势浩大,拉起要去打群架一样的阵仗,去捉拿江吟风了。
城北。
与胜天镖局相比,江吟风的小镖局简直破败得不像样。
一间顶棚,四面墙,他光杆将军只一个人,手下一个镖师都没有。
见大批的官差前来,江吟风并没觉得诧异。
倒将官家的声势浩大反衬得可笑了。
事情比预想得顺利,江吟风丝毫反抗的意思都没有,直接顺从的跟官差回了府衙。
事情自始至终,赵煜只是在一旁观瞧,觉得江吟风的身形与那日雨夜里的恶徒不大一致,他像是比那人高瘦一些。
收队回府,已是深夜。
赵大人意识到,如果再不好好休息,他可能就要被迫休息很久了。终于决定,今天夜里“早点”睡觉。
可是呢,人一旦熬到了极致,反而容易睡不踏实。
他躺在床上,像是睡了,又好像没睡实。
脑子里总有片段似的走马灯,一会儿是白天半地下的屋子里墙上一片触目惊心的褐红色,一会儿是沈澈遮着双眼的面庞,再一晃,他又变成了前世的模样。
半睡半醒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背后伤口疼,还是梦中前世再历,让他想起那人在他后心重重刺下的一剑——心口疼。
就这么不踏实的翻腾了一夜,醒来寝衣都被汗水浸湿了。
也就正好天色微明,索性就不再睡。
叫衡辛打水来擦洗一番身子。
微开的门缝,晨风微凛。本来该是觉得爽气,赵煜却打了个寒颤,暗道不好:难不成伤口还是发了炎症,身体有些发热了?
但老天像是就要和他作对,衡辛水还没打回来,陆吴川就着急忙慌的来了。
看得出,他官衣换得仓促,中衣的袖子还露了一截在外面。
加之这位陆大人,身子略胖,更无奈炎华的官服偏偏想用束腰的锦带收拢住官员们的精气神,忽略了一众朝臣们身材的差别。
终于,是玉树临风还是福泰恒生,轻易就一览无余了。
正如此时的陆吴川,玉带皱巴巴的缠在腰上,就像炖肘子捆上了棉线,一棱一棱的。
多少有点狼狈,十分有损炎华命官的威仪。
显然,他有急事,跑到赵煜面前,迅速喘匀这口气,道:“赵大人……又……出命案了!”
赵煜心里咯噔一下,没言语。
陆吴川继续道:“还是同样的手法,被杀的是胜天镖局的镖师,死在镖局门口,致命伤在背后,也是十字口,而且,凶手这回留了活口——来报官的,是另一名镖师,”说着,他咽下一口口水,补充道,“现场,下官已经派人去保护起来了,但江吟风,一直在内衙牢里……”
凶手,在向官府证明:你们抓错人了。
赵煜合上眼睛,缓了片刻神,道:“走,叫上报案人,去现场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沈澈:阿煜,你看你,担心我还不承认,口是心非。
赵煜:你怎么这么多戏……
第24章 无赖
案件发生在胜天镖局的侧门。
去镖局的路上,前来报案的镖师向赵煜讲述着事发经过。
报案人,是镖局里最低层的白玉级镖师,年纪很小,还不到二十岁。
说话时声音还颤抖着,惊魂未定的自述名叫邱延,基本不会什么功夫,做镖师,是为了混口饭吃,平日里出镖,只跟着级别高的镖师打下手。
而这次凶案的被害人,就是胜天镖局的一名紫罗级镖师。
镖师一共有九个等级,分别是白玉、萌黄、火磷、翡翠、泓蓝、紫罗、赤金、乌金和穹窿(※)。
紫罗已经是第六阶了。
能在胜天镖局,做到紫罗级别,若是放在普通镖局中,当个总镖头也不为过。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江湖经验老道,武功也高强的镖师,被凶手袭击时,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赵煜从邱延眼神里看出惊恐,出言安慰道:“你且别慌,看到什么,慢慢说。”
邱延道:“今日天还没亮,草民,本来是要跟曹师傅走一趟镖的,可……可是,我们刚从侧门出来,就有人直冲我们走过来,曹师傅跟他打切口,那人二话不说……就亮了匕首,”说到这,他心有余悸的咽了口口水,又道,“他的动作很快,我……我从没见过那样高强的功夫……曹师傅在那人手底下,连十招都走不过。”
赵煜问道:“事发就在镖局门口,你们为何不叫人援手呢?”
邱延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草民……我……当时吓傻了,而且那凶徒飞刀扎在了我腿上,我也不知是吓的,还是腿疼,两条腿就像不是自己的……”
说着,他撩起裤脚,果然他小腿肚子上殷红一片,伤口草草包扎过,血迹渗出来,又把裤腿弄脏了。
情况骤变之下,吓傻了也说得过去。
赵煜示意他把裤腿放下,摆出非常感同身受的表情,叹息似的道:“你继续说。”
邱延就又继续了:“草民当时坐在地上,就见那人先是用匕首的手柄击中了曹师傅的咽喉,而后在他左右肩头各划下两刀,左肋下三刀,右肋下两刀,最后转到他身后,把他膝窝后面的筋腱划伤了,曹师傅,就只能跪在地上……”
说着,他眼泪滚落下来。
赵煜微皱起眉头:“也就是说,凶徒本来用得是两柄匕首?”
邱延点头,只是他的头一直埋的很低。
从前,觉得钱天崖几人身上的伤口纵横左右的杂乱,看着奇怪,如今看来,他若是用双手武器,伤口方向混乱倒也能够说得通了。
赵煜看向邱延,少年脸上的表情埋在阴影里,也看不出他是伤心还是害怕。
便也不催,安静的等他继续。
片刻,邱延缓和了心思,鼓足勇气抬起头看着赵煜,道:“然后,那个凶徒……他对着我,揭下了蒙面的黑巾,他说,他是殉道者,让我看清他的脸去报官……立刻,马上,”他说着话,顾不得脸上眼泪鼻涕横流,深吸一口气,“我当时没出息……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不会杀我……竟然丢下曹师傅……没命的爬起来跑了,跑出几步,他又叫住我……”说到这里,他牵着缰绳的手,像抖筛子一样不受控制,“我……我回头,就看见他,抽出腰里的长兵刃,一下刺进曹师傅后心,然后……一脚把他踢开,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他忍着一口气,说完这句,终于泣不成声。
赵煜抬起一双眸子看他,从怀里摸出块帕子,递过去,道:“那人样貌如何?”
不问还好,一问,邱延由无声的哭泣变得嚎啕起来:“他是江吟风,是江大哥……是江大哥杀了曹师傅!”
赵煜当然知道这不可能,刚才他特意去看过,江吟风可是好好的关在府衙内牢里呢。
他看着邱延,见他哭得悲恸,转向陆吴川道:“江吟风是孤子?他有兄弟吗?”
陆吴川摇头道:“不曾听说有。”
是了,据赵煜所知,也是没有的。
“陆大人照顾他一下。”说着,赵煜指了指邱延,话音落,他扬鞭打马,马儿在清晨冷清的大街上扬尘而去。
沈澈“啧”了一声,无奈笑笑,向陆吴川道:“我去追他。”
赵煜快马赶到案发现场。
现场已经被陆吴川安排来的衙役保护起来了。
胜天镖局的镖师死在自家侧门不远处,胜天镖局相当于被当街打了耳光。江游北早就等在那里。
自江顾帆前去报官时,赵煜便知道,他的身份江游北定是也知道的。
于是,只是向身为主家的江总镖头拱了拱手,便暂时不再理会,直接下马查看曹师傅的尸身。
正如邱延所言,曹师傅双膝跪着,脸直接跄在地上,以膝盖和脸作为支点,半跪半趴的死了。
他背后的伤口汩汩的冒出很多血,血液顺着他的后背流至肩头,又滴在地上。
十花刺造成的致命创口,依然是斜向刺入他后心的。
现场的所有情况,都在明示着赵煜——内衙牢里的江吟风,不是凶手。
是这样吗?
赵煜把曹师傅背后的伤口记录下来,便和赶到现场的仵作一起,查验他身上其他伤处。
与邱延所说一般无二,那凶手第一击先用匕首的手柄击伤了他的嗓子,让他难以呼救,而后数刀,刀刀狠厉不犹豫,却精准的避开了要害处,好像就只是为了在他身上练一套刀法。
最后,依然如同行刑一般,把他腿筋弄伤,致使他跪在地上,承受背后的致命一击。
正这时候,陆吴川大队人马赶到现场了。
赵煜环视一周,见邱延独自惊魂未定的坐在镖局院墙边上,便走过去,蹲在他身前,问道:“你当时腿被刺伤,是在哪里?”
邱延指向一个地方,那地方离曹师傅陈尸的位置,约摸三丈远。
果然,地上还有一小片血迹,该是邱延的。
赵煜站起身子,突然毫无预兆的变了一副神色,刚才待他的柔和共情半点不见,冷声道:“你为什么要说谎,你跟行凶者,到底是何关系!”
前一刻还和善得像知心哥哥一样的赵大人,这一刻便冷若冰霜,把邱延吓得只是抬着头呆愣愣的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最后挤出两个字:“没有……”
赵煜似笑非笑:“没有什么?没有说谎,还是你跟行凶者没有关系?”
面对赵煜的质问,也不知邱延从哪里爆发出底气,本来委顿难过极了的他,伸手在脸上狠命撸了一把,满手的鼻涕眼泪,顺势往衣角一抹,站起身来,直勾勾的注视着赵煜的眼睛,好像生怕对方看出他心虚,硬声道:“大人你无凭无据,不能乱说,是不是破不了案子,就要让草民顶罪!”
底气不足全靠吼,唾沫星子都要喷到赵煜脸上了。
一句话出,直接把赵煜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