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就因为背后伤口发炎,发着低烧。
身体不好,心情又能好到哪里去?
刚才一路上听邱延叙述案发经过,赵煜就觉得这少年有问题,可看他小小年纪伤心总归是不假的,无论是吓的还是真伤怀,顾念他没有依靠,心底多少对他生出一丝怜悯,但他即刻就倒打一耙。
现世报啊。赵煜便自嘲,上辈子就吃了心软的亏,这辈子,还是记吃不记打。
赵大人瞥眼看见沈澈站在一旁,身子站得板正,确实是个侍卫该有的样子,但表情却满满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欠相儿。
顿时,赵煜觉得有一盆热油泼直接泼在他心里的火苗子上。
于是,赵煜轻哼了个鼻音,伸手无声的点指邱延两下——你没有是吧?
接着,轻蔑的瞥他一眼,转身走到路边一棵大树下,拾起根树枝,又走回来。
邱延不明所以,面露疑惑。
赵煜笑道:“你擦亮眼睛好好看着,”说罢,他转向沈澈,道,“劳烦沈侍卫委屈片刻,站好别动。”
话音落,赵煜手里的树枝突然就向沈澈攻过去。
沈澈下意识想伸手去刁住赵煜手腕脉门,但对方话犹在耳,就硬是绷住了没动。
也就只这一瞬间,他明白了赵煜的意思。
露出一丝笑意,心道,这人确实心细如尘,但若遇到真无赖可就不一定好使了。
接着,他觉得赵煜一套动作下来极轻且快,手里的树枝,数次碰触到他身上各处,但都只是蜻蜓点水,一触即过。
耳畔他舞动树枝带出的破风声,干脆极了,不看也知道,他做出的攻击动作,简单直接,丝毫没有为难邱延的意思。
转眼七八下过,沈澈寻思着,差不多了,突然“啪——”一声轻响,树枝抽在他屁股上,这下略重,却也不太疼。
“哎哟,”赵煜夸张的惊呼一声,“失了分寸,对不住、对不住。”
沈澈微蹙起眉头,揉揉屁股……
失了分寸,这句话,太子殿下当然半个字都不信。
行吧。不知他又在闹什么小脾气,来日方长。
周重远远看见,一缩脖子:当街打太子殿下屁股,赵大人炎华作死第一人。
赵煜收势,止住动作,瞟了沈澈一眼,见那人满脸都是无奈,心里瞬间就痛快了,转向邱延道:“来,说说,我手里的树枝打了他几下,分别都在哪里?”
邱延答不上来。
他当然答不上来。
赵煜继续道:“你说自己功夫平常,但却能在害怕慌乱的时候,清晰的看清并记住曹师傅身上的十处伤,并且丝毫无误……怎么我方才简单明了的攻击招数,你却又看不清、记不住了呢?”
说着,他把木枝子随手扔回路边的树下,冷声道:“说吧,当时到底是什么状况?”
万没想到啊。
邱延自刚才就一直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这会儿竟然突然就神志崩溃起来,双手把头发挠得乱糟糟的,掩着耳朵抱着头,干嚎:“你别逼我,我就是看见了……每一刀都像割在我自己身上!”
赵煜冷笑,这回倒是看走眼了,小小年纪滚刀肉一块。
炎华不允许严刑逼供,但赵煜办案这么多年,对付滚刀肉的办法多得是,正想了个馊主意准备吩咐人去做。
便见身边一直充当木头桩子的太子殿下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很冷,让人看了就知道——笑没好笑。
太子殿下二话不说,瞬间揉身上前,眨眼的功夫,手指已经触到邱延脖子的皮肤,把年轻人吓得直往后退,最终脊背撞在院墙上才停下来。
喉咙,依然在太子殿下双指的方寸之间。
就听沈澈阴恻恻的对他说:“我家大人近来身体不爽快,你最好配合一点,否则,我可不与你一个帮凶讲律法。我只知道,你让他不痛快了,我就要你也不痛快,”说着,他压低了声音,“让你生不如死的方法多得是。”
说着,他抵在邱延脖子上的两根手指缓而用力,正好顶在他喉结上。
沈澈继续道:“你说曹师傅一下就被击坏了喉咙,倒是提醒我了,”说着,他转向赵煜,极尽温和的向他一笑,“为了不给我家大人惹麻烦,我也把你喉咙弄坏得了,反正,万一抓不到真凶,我们是要诬陷你的。”
对付这种滚刀肉,直接,确实是一种好办法。
但这……也太直接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 参考古代镖师等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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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澈:周大人,你说这算不算家暴?
周重:不算不算,这是情/趣。
沈澈:情/趣……唔……孤懂了。
赵煜:什么?
沈澈:嘿嘿。
第25章 撑腰
邱延被沈澈卡住脖子,非常识相的向赵煜投来求助的目光。
赵煜眉毛轻挑起些许,不仅不制止自家侍卫,反而站在一旁看热闹,一副希望他“逼供”奏效的神色。
邱延脸色煞白。
他并没窒息。沈澈只是两根手指,只是像钳东西一样,搭在他脖子上,但他害怕了,因为对方的手指在缓慢的收紧,他的喉骨越发疼痛起来,扯到耳朵的神经,也没来由的紧张。
他拼尽力气,从嗓子眼挤出话来:“赵大人……你任凭侍卫胡作非为,就……不怕百姓看到……吗?”
赵煜撇着嘴,走到沈澈身边,露出一抹没心没肺的笑意,眼神扫向远处正在被周重问话的江游北,道:“你家总镖头没工夫应承你,百姓们呢,也不希望本官对一个凶犯的同谋心慈手软,本官执法多年,自然懂得不能轻易动用酷刑,而且刚才本官的判断,可能过于武断,冤枉了你,”说着,他一伸手,指向曹师傅的尸身,“所以,本官让你跟曹师傅好好待几天,仔细想想,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本官告诉你个仵作验尸的秘密,若是死者心有怨气,就会把尸体充得肿胀,到时候你看曹师傅是否脸涨身肿,色如茄子紫,就能知道他有没有怨恨了。”
心有怨气,充胀尸体当然是赵煜胡说。
那不过是死后必经的过程,只不过一般人不知道,更没见过。
邱延都傻了。
他从前听说赵煜为官清廉正直,民案刑案到他手里,就没有解决不了的。
刚才一路上过来,他还在想,说话这样温文尔雅的人,为何会有那样硬气的声名在坊间。
这一刻他才算是明白了,比起沈侍卫的直接,赵大人折腾人的花招,只怕远不止于此。
赵煜叹了口气,歪头看邱延,声音缓和些:“小兄弟,人又不是你杀的,你到底为何袒护凶手?”
这话一出,邱延终于绷不住了。
很多人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威逼之下神经紧绷,而让他心底防线崩溃的,往往是强压之后,一两句站在他的立场上的体谅。
正如眼前这二人,红脸白脸,切换得宜。
于是,邱延刚干掉的泪水,一下就又落下来。
这些眼泪并非源于难过,而是压力。
赵煜拍了拍沈澈手臂,示意对方放手。
瞬间,邱延就堆坐在墙边,又把头深埋在膝盖之间。
赵煜在他身旁蹲下,问道:“现场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个人……是先重伤了曹师傅,然后才打伤我的腿,他在我面前,一刀一刀的……一刀一刀的割在曹师傅身上……没人威胁我,但我害怕……我看着他一边下手,一边冲着我笑……我不敢叫人……曹师傅一直看着我……他希望我喊一声……可我不敢……”
话说到这,邱延顿住了,昔日曹师傅对他的照顾都浮现在眼前,无奈对方命悬一线时,他却连呼救都不敢。
赵煜心底一声叹息,这是大难面前真实的人性,也是他本性和义气之间的博弈。
输赢立现。
退一步而言,实力悬殊,他若是要喊,只怕现在也是一具尸体了。
赵煜伸手搭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道:“本能所致,你若是能帮他昭雪,也算对得起他。”
邱延抬起头,看着赵煜,像是要确定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帮曹师傅昭雪,就能抵过自己眼睁睁看他遇害的愧疚吗?
他在赵煜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哭得很丑的影子。赵大人的眼睛像一汪深潭,投映出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渐而,他的心思定下来,他道出实情,即便以后被凶手寻仇,他也要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死则死矣,曹师傅像大哥,更像师父,他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
“那个人……一直没摘掉面罩,刚才我跟大人说的话,都是他教我说的……”
邱延这话出口,赵煜突然腾一下站起来,戒备的扫视四周。紧接着,他吹响鹰笛,三两自一棵大树顶端滑翔而下,落在赵煜左臂的精钢镂空护腕上。
“咕噜咕噜”叫了两声,歪头看向赵煜。
赵煜伸手挠它后颈,奖励似的拍了拍,道:“做得好,继续戒备着。”说罢,左臂一送,三两展开翅膀,在空中盘桓两圈,又不知藏到哪棵高树上去了。
“没有杀气。”沈澈突然开口。
赵煜看向他,心道这人当真精明——那凶徒此刻极有可能隐匿在四周观瞧状况。
要防备他得知邱延讲述实情前,对他灭口。
幸而三人如今身处的位置极佳,邱延背后是墙,而赵煜和沈澈在邱延身前把他护得严丝合缝。
沈澈继续道:“刚才属下一直在留意四周,分毫杀气都没有。”
赵煜松一口气,才又蹲下,道:“那人有什么特征,你留意了吗?”
邱延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煜给他宽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可邱延还是迟疑:“不会……冤枉好人吗?”
赵煜笑道:“又不是你说了什么,本官就照章全收。”
“那人……只露了一双眼睛,自始至终,也没摘下过面罩,但他的眼睛……长得很像江少镖头。”显然,邱延对自己这个判断没有什么信心,更害怕冤枉好人遭江游北怪罪,越说声音越小。
江游北千万般嫌弃儿子残疾,也毕竟是骨肉。
于是邱延又极快的补充道:“但那人说话声音不像少镖头,而且……脚也是好的。”
声音可以拿腔调,至于脚……
赵煜看向沈澈,想起他前日里说的听见江顾帆走路声音奇怪。
“身形相似吗?”赵煜问道。
邱延为难了:“他衣裳不服身,看不出来。”
赵煜起身,正巧看见周重走过来,便道:“这是人证,周大人着人护好了。”
说罢,便奔着江游北去了。
江游北刚被周重问询结束,这会儿,正安排人去曹师傅家里报丧,见赵煜过来,深深叹息一声,道:“这恶徒竟然欺负到我胜天镖局头上,赵大人若有用得着老朽的地方,只管开口,”说到这,他顿了顿,“当初老朽拜帖中说的话,如今还作数。”
他曾经给赵煜递过拜帖,却被赵煜不咸不淡的搁置了,这当口旧事重提,让赵煜觉得略有些奇怪,他是想找回面子么?
便拱手向江游北还礼,道:“江总镖头大义,令郎现在何处?”
江游北脸色漫上阴晦,一闪即过,若非是赵煜做惯了衙门口的差事,惯会察言观色,当真难以觉察。
江游北苦笑,道:“犬子不成器,老朽说他多了,他还逆反起来,每日非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若是城里没出这种腌臜恶事,他非要夜夜笙歌,出去花天酒地,白日黑夜都是颠倒的……”说着,他重重叹气,“这会儿,应该还在房里睡觉呢。”
而后示意赵煜随他前去。
江顾帆的寝居室,在整个大院第三进独辟出来的小院里。
院门口是道篱笆门,院内一棵海棠树,已经过了盛开时节,花瓣稀稀落落洒了满地。院子一角,砌了篱笆,上面攀了葡萄藤,藤下挂着只鸟笼,笼里一对淡黄色的鹦鹉,伶俐可爱极了。
与胜天镖局整体粗野的调性相比,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
江游北不好意思的嘟囔道:“心思全放在这些闲七杂八的事情上了。”
赵煜只当没听见,心道,你一边嫌他残废不成器,一边又嫌他把心思寄托在这些事情上,好像他做什么都会被你嫌弃。
江游北走到门前,见屋子门窗紧闭,便开始叩门:“顾帆,起床了没有,赵大人找你,为父进来了。”
话音落,便推门。
门没有锁,一推就开了。
屋子里拉着窗帘,遮光很好。
光亮自窗帘缝隙扫进屋子里,狭长的一道,爬到床上——床帐是束起来的,被褥叠得整齐。
江顾帆没在屋里。
“这……”江游北愣住了,道,“昨夜老朽还见到他了。”
赵煜在屋里环视一周,转身便往外走。
他心慌得很,总觉得这事情有地方违和,却又捋不清。
如果邱延没认错,凶手真的是江顾帆……
那么他就并不是瘸子,又或者说,他的鞋子是特制的,能够矫正他天生的残疾,他为什么要装瘸呢?
更要瞒着江游北?
江游北是真的不知道儿子的能耐,还是和他一起合伙蒙骗众人?
大部分时候,赵煜对案情的判断是基于逻辑分析,但这一次不一样,对方的做法虽然有他独有的初衷,作为乍看随性,像一个挑衅官府的疯子。
但若深想,是什么造就了疯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