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煜把它抽/出来,果然如当初他在兵部记档上看到的那样,四面刃口,每一面都有血槽。
十花刺,杀人利器。
“吟风的兵刃前些日子莫名其妙就丢了,接着,城里便开始出现命案,”江顾帆道,“直到……我无意中发现江游北独自一人在屋里摆弄吟十花刺,才觉得蹊跷,暗中跟踪查探,发现就连他与吟风闹翻,都在算计之中。”
于是他便彻底遂了江游北的心愿,索性让凶手变成亲生儿子。
赵煜突然想起什么,抽出长剑,用剑尖在地上写下几个字。他书写的文字奇怪至极,在场的人都不明所以。
唯独江顾帆似笑非笑的眼中,露出些笑意,道:“赵大人试探我?我是殉道者,在秦念儿家里留下书信的人就是我。”
至此时,赵煜对江顾帆所述之事又多信了几分。
他方才写的,便是北遥族弃用数百年的军用密语,凶案现场留书上所用的文字。赵煜问道:“你书信中说的天大的秘密是什么?”
江顾帆先是一愣,而后向赵煜戏谑的答道:“我逗你的。”
说完这话,他就不再看赵煜了,转向江吟风,见对方颇为关切,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自己,才逐渐收敛了诡异的表情,淡淡的道:“不用紧张,我没想自我了断。”
再就闭口不言了。
直到他被当作重犯,上枷带镣,回到府衙里,无论赵煜问他什么,他都或是沉默,或是摇头。
但赵煜总觉得,他定是知道些什么,那句“我逗你的”才是谎话。
堂审过后,江顾帆被押入牢,要和身为证人的江吟风分别时,他又笑了。
只不过,不再有阴霾、狰狞或悲凉。
他的笑容里,满是暖阳徐风。
“我终归是孤帆,要随风远去了,你保重,”他转身要走,想起什么顿了脚步,“我院子里的那对鸟儿,麻烦你照应……它们从来都是笼中雀,放飞了也活不了,若实在懒得养,就给它们个痛快吧。”
这是江顾帆向江吟风说的最后一句话。
随着赵煜梳理案件的细节,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
江游北有心依附朝廷,被赵煜婉拒,之后他心生一计,想自导自演一出力挽狂澜,大义灭亲的戏码,舍弃江吟风,只为了让胜天镖局搭上官门。
可惜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江吟风与江顾帆私交甚好,更没算到江顾帆看破了他的伎俩,一直对他暗查跟踪。
但他最算不到的,是多年来对儿子的嫌弃、打压,让儿子心底的愤意滋长。
江吟风给江顾帆的点滴关心照顾,都变成了他最终向江游北倒戈的动力。
他在捍卫对他好的人,而那人不是父亲。
事情到这这般田地,一切都似乎严丝合缝了。
案子看似结了,但若细想……
胜天镖局镖旗上的徽纹图案,江吟风的随身武器十花刺,还有曾随江游北雨夜突袭的帮手们的身份……其间渊源千丝万缕,都解释不清。
若要溯源,是个浩大的工程。
更甚,赵煜心底不安,源自他多年办案积累得来的对人性的直觉——江顾帆手刃生父,下手太过决绝了。
他对父亲的愤恨,不该是杀之后快。
而应该有很多话想听父亲亲口说出来才对。
但他二话不说,就把江游北了结了,反常的急切。
这场毁灭来得太快了,他未能看到江游北的叹惋,惊骇,这整起事件中,最能让他身心愉悦的环节,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一切不合逻辑的细节背后,都富有深意。
至于为什么?
尚且想不通。
可终归,这些不过是赵煜的猜测和隐忧,没有真凭实据。
赵煜找不出能够推翻如今定案结论的疑点。
细碎的善后工作,让赵煜连轴转数日。他费心劳思的回顾细节,终于,内伤未愈,背上的伤口发炎,低烧还是转为高热了。
这日晨起,他就浑身发冷,脚刚沾地,双腿一软,又一屁股坐回床上。
今儿个算是废了。
“衡辛……”他张口叫人,嗓子好像卡了刀片一样,一说话就火辣辣的疼。
片刻功夫,衡辛端着一只药碗进来,快步到赵煜身前,手在他额头上一探:“哎哟,这么烫!您快把药喝了吧。”
赵煜强忍着嗓子疼问道:“这什么药,你能掐会算,知道我今儿要不舒服?”
衡辛接话道:“小的可没这本事,是太子……沈侍卫天还没亮,便吩咐随行御医押着您每日起床的时辰熬制的。”
原来是沈半仙儿。
也正是因为衡辛一提,赵煜突然意识到,自从江顾帆下狱的那日,他就没怎么见到过沈澈。自己忙着归整案情,而那人像也有什么忙不完的事。
“他人呢?”赵煜问道。
衡辛清了清嗓子,突然捏腔拿调,学着沈澈的模样,道:“他要是问我去哪儿了,你就跟他说‘前几天忙乱,没顾得他,今儿让他喝了药好好歇着,别尽操闲心。等我回来,自然有交代。’”话到这儿,衡辛见自己东家的脸越拉越长,立马识相地收敛起模仿沈澈数落赵煜的模样,摆上自己一副笑脸,“殿下也是关心您,话糙理不糙。”
赵煜无语。
怎么叫操闲心。
合着发烧倒是不负所望了。
想到这,他赌气似的,接过药碗,豪气干云的喝完了。又把碗扔回衡辛手里,往床上一窝,脸朝里,抱着被子闷不吭声。
汤药剂量很重,赵煜喝下片刻,眼皮就越发沉重,困意袭来,那点儿小脾气也就消散了。反而不知为何,回想衡辛学沈澈的模样,心里还有丝丝暖意升起来。
沈澈对他,就像毒药,想戒戒不掉。
胡思乱想着,不大会儿闷头大睡,出了满身的汗,昏沉得连个梦都没有。
一觉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自己倒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寝衣都被汗水浸透了。
“你醒了,有哪里不舒服?”
一听这声音,赵煜立刻半分睡意都没了,撩开床帐,就见沈澈正起身,走到桌边,倒上杯水,端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
第29章 令牌
温水入口,润了喉咙,赵煜干剌剌的嗓子舒坦了些。
赵煜“多谢”还没道出口,就见沈澈颇为熟悉的自角柜里摸出一套里衣,扔给过来。
“把汗湿的衣裳换换,孤给你看看伤口。”
赵煜没再扭捏,换了寝裤,裸着上身,让沈澈帮忙换药。
一回生,二回熟,更甚太子看不见。
这一次,太子殿下手脚也比上回麻利,不大一会儿功夫,就把伤口清洁完毕,重新敷上药膏。
帮赵煜缠上干净的白帛时,沈澈就坐在他身后,双手自他腋下穿出来倒手,恍如来自背后的拥抱。
离得近了,轻柔的气息喷在赵煜耳根。
顿时赵煜耳朵后面烫烫的,心底有一丝小火苗燃起来。
“赵大人,怎的热还没有退下去?”沈澈突然开口,紧接着,手就搭扶在赵煜颈后的皮肤上,“这么烫?”
赵煜顿时像坐在炸药上了,人一下就弹起来,张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半天挤出来一句:“不劳殿下费心了。”
他心脏狂跳,慌乱着,把还没扎好的白帛胡乱的打上个结。
略定下心神,才发现沈澈安安静静的坐在原地,嘴角又勾起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总让赵煜觉得他是故意的。
“可你身上还在发烫呢……”太子殿下极合时宜的又补充一句,说着便起身,来摸赵煜额头,“你躲什么,孤又不会把你如何……”
“微臣没事,”赵煜终于把心猿意马收罗起来,在千钧之际,挡下沉澈的手,退回床边,拎起衣裳,火速穿好,“殿下前来,不会只单纯为了体恤下属吧?”
“是啊,就是。”
“……”
一丝难以察觉的无语飘过,赵煜道:“殿下的心意下官收到了,殿下近日也操劳,赶快回去休息吧。”
逐客令非常的明显。
沈澈充耳不闻,非但如此,还又闲散着晃悠回座位上,二郎腿一翘:“殉道者是何意,你想知道吗?”
江顾帆曾在秦念儿家里用北遥族的古文留书,自称是殉道者,可他认罪后,赵煜再如何问他,他都不做回答。
此事,也算是案件尚未解决的疑点之一,赵煜吩咐人去查了,还没有结果。
难不成沈澈这几天早出晚归的,是为了查这事儿?
他确实说过,此来胜遇别有目的。
“请殿下赐教。”
沈澈肉眼可见的得意起来了,摇头晃脑的道:“赵大人得拿些什么来换才是。”
赵煜非常想脱口而出,回他一句:不说滚蛋。
可思来想去,真这么说了,也不妥。
便压着脾气,道:“下官有何事物入了殿下的眼,殿下知会一声便是。”
沈澈道:“孤还没想好,想好了告诉你。”
有那么一瞬间,赵煜觉得自己一脚已经迈上贼船了,刚要反驳,沈澈就好像生怕他反悔似的,从怀里摸出个锦囊,向赵煜扔过去。
争先恐后,异常急切。
“定钱”都扔到怀里了,赵煜只得伸手接着,入手“嘡啷”轻声响。
是当日沈澈要“走镖”的东西。
阔开锦囊的口子,里面是散碎的小金镏子。
太子殿下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赵煜把锦囊沉在手里有掂了掂,金块翻滚,便自袋子底下翻滚出个不一样的东西来。
是一个只有铜钱大小的牌子,入手沉实,表面鎏了金,但似乎因为年头久远,边角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的黄铜底子。
牌子的正面,雕了花纹,中间一个“令”字。
赵煜看着,不禁皱起眉来,片刻功夫,想起来了:这花纹,与当日胜遇城郊怯春寒居阁影壁墙上见到的雕纹一模一样。
当时就觉得影壁上的花纹眼熟……
可是这令牌他也不曾见过。
想到这,赵煜的头一阵跳痛,好像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拼命的往眉心处钻,要钻破他的骨骼皮肉,逃出脑袋。
于是他狠狠的捏了捏眉心。
又把牌子反过来瞧。
更是心惊。
令牌反面,一片海棠花瓣,雕工灵动,像是自树上飘摇而落,恰巧就被牌子接住了,便封印在其中。
赵煜有所思,修长的手指先于意识的,不经意间就把牌子夹住,让它滚动于指间。
异常的熟练。
沉稳压手的触感,勾引着激发于骨子里的熟悉感。
他曾与这块牌子这样相处过……
前世吗?
“你如此在意这个?心跳的声音都急促了。”沈澈坐在一旁问道。
赵煜也不知该如何答他。
好像有前世的过往,被他遗忘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
心思飘得深了,头却痛得像要炸开了一样。
一不留神松了手,令牌和锦囊掉在地上,金镏子踩出清脆的跳动声,滚得到处都是。
“怎么了!”沈澈觉出他大不对劲,起身过来想扶住他。
赵煜却触电似的把手弹开,这样的时候,他的理智早就被轰飞了,只剩下被前世记忆引导着的自我保护意识,让他对沈澈的第一反应是躲避和推却。
他趔趄着往后退开两步,一只手撑在桌子边,另一只手扶住额头,好一会儿功夫,头痛才渐缓。
这才抬眼看见,沈澈就呆愣在原地,像是被他的反应惊到了,局促着不知所措——一副想上前关切,又不大敢的模样。
赵煜冷静下来,也觉得过激了,道:“下官……许是烧糊涂了,惊了殿下的驾,请……殿下责罚。”
沈澈当然不信他是烧糊涂了。
他方才听得分明。赵煜是在看见那块鎏金令牌的时候,呼吸和心跳声才明显起了变化。
即便这人似乎在极尽克制,但依旧逃不过沈澈的耳朵。
要说沈澈自当年眼盲之后,耳音和嗅觉就灵便起来,有时让他觉得,其实也挺方便的。
他曾在心里想,若是一辈子就这样了,倒也无妨。
唯有一点点遗憾,他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叫嚣着愿望,他想再看一眼当年的少年。
五岁那年的遥遥一望,赵煜的模样就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深处,在他心底点燃了一团难以名状的悸动,这么多年都不曾熄灭。
“不对……你认识这东西?”沈澈道。
赵煜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于是破罐子破摔的坐在椅子上不说话。
沈澈叹了口气,料想对方现在八成病得难受北受的,脾气沾火就着,也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这是数百年前北遥族一个组织的令牌,孤当年机缘巧合得到后,就……因为一些一言难尽的因果,一直在暗中查探,殉道者,是这个组织中较高阶层的称呼。”
他追查此事,一半因为皇族内部的纠葛,另一半则是因为与赵煜相关的那个怪梦,被他直接隐去了没有说。
但经此一事,沈澈几乎在笃信,赵煜与这段过往,多少是有渊源的。
可赵煜倒好,听了沈澈的话,只觉得脑袋更疼了,意识都要飘出身子去。
最后也不知是怎么,半推半送的把太子殿下这尊大佛请走的,然后,几步折回床上躺倒,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敢再想,只盼着能睡着,哪怕是昏死过去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