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煜打开匣子,见里是一册木质封皮的书录,异常厚实,可封皮上半个字都没有。
翻开封皮,才看见《御制宫纪集录》几个板正刚劲的大字,右侧小字注释了年份,正是二十五年前至今。
赵煜心中一暖,这是内侍庭的内参记档,所记之事机要,是郡王级别以上的皇室成员才能看的。
沈澈把它从内侍庭拿出来给自己看,显然是给自己的助力。
赵煜问阿焕道:“你家殿下呢?”
阿焕哪里都好,办事麻利,人也伶俐,唯独年纪小,又没被太子管束得恪守死板,他看得出自己主子和赵煜关系微妙得紧,跟赵大人就没太拘礼,耸了耸肩,道:“小人也不知道,似是入宫去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放在赵煜眼前,“对了,还有这个,殿下说赵大人似乎从未受过内伤,一定要将养恢复得在意才是,一日一粒。这可是难得的伤药。”
赵煜只得又接过来道谢:“烦请阿焕转告殿下,记档定尽快归还。”
阿焕笑了:“殿下嘱咐了,说,就知道您会这么说,让您顾念着伤情,不用着急。小的可还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呢,您说,您要是……”
他说得起劲,便开始口不择言,刚想说“要是个姑娘家,只怕就要做太子妃了”。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心道,幸亏嘴上还有半个把门的。
若当真说出来,可太逾越了,即便赵大人不计较,也得显得自家殿下治下不严。
不能给殿下丢了脸。
尤其是在赵大人面前。
对!
于是少年当下正色换了话题:“小的东宫还有许多差事,告退了。”
赵煜皱了皱眉,看他这模样,便知道他咽回去的多半不是什么好话,也不深究,叫了人来,让把阿焕好好送回去,还给了许多茶水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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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沈澈在一旁伺候皇上笔墨。
皇上御笔朱批完最后一道折子,把笔放下,叹道:“老天到底为何要你看不见……”
沈澈研墨的手微微一顿,把墨块轻轻放下:“儿臣眼睛虽然不便,却也能免了许多乱花迷眼的尴尬。塞翁失马,儿臣失明,都是焉知非福的事情。”
皇上偏头看他,道:“你向来做事有分寸,但这次偏要以吏部的执掌权与肃王的刑部做交换,以大换小,为何?”
提到刑部,沈澈瞬间便想到赵煜,又飞快的归整心思,答道:“这些年儿臣一直在查的北遥神秘组织,似乎又有惊蛰之意,牵涉刑部案件,王婶毕竟是北遥的公主,若是将来……肃王叔左右为难,便不好了。”
皇上年迈,皱纹已经堆叠的脸上展露了笑意,道:“你一直都是识大体的好孩子。”
沈澈微微垂首,也露了笑意,而后话锋一转:“此次儿臣还发现,胜遇府涉案凶徒所用的火铳……”说到这他顿住了,舔了舔嘴唇,像是还没想好该如何措辞。
皇上摩挲着玉扳指,重重叹了口气:“那火铳是官制,也是老大的手笔?”
沈澈后撤一步,跪下道:“几乎一般无二,儿臣拿给工部的几位工匠查验,都没看出端倪。确实是六翼铳。数年前由一位工部的工匠研制出来的,好像当年试射时,还出了人命事故。”
“又不是你的纰漏,起来吧,”皇上说着,目光转向窗外万里晴空,“只可惜,你大哥……死在花好月圆楼那种地界儿,不然,朕非要他给朕一个好好的解释,看这诸多事由,到底与他有无相关。”
沈澈起身,低着头不说话。
“穹川白家与此事相关吗?”
沈澈道:“儿臣尚未查清,面儿上……没有关系,但尚不能下定论。”
皇上仰靠在椅背上,道:“罢了,朕乏了,你去查吧,有进展再来报朕,事涉邦国安宁,宁枉勿纵。”
沈澈行礼,退出御书房,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与肃王的交易初衷,几分为了肃王,几分又是为了赵煜,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也只可以自己心知肚明。
尤其,不能让皇上知道。
自那日雨夜,得知手铳可以连发,赵煜和沈澈便都意识到,这物件儿可能与宫里有关。
凶案告破,手铳被当做证物,存于刑部。
后来,被沈澈以太子密令调出细查,发现这手铳虽然与工部监制的六翼铳一般无二,上面却没有工部的钢印。
毕竟物件儿在手里,追根溯源便简单了。终于坐实了大皇子私造火器兵刃的罪名。
起初,沈澈以为他只不过是图钱财,而后直到殉道者出现,沈澈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小看大皇兄了。
太子殿下心里盘算着事情,由个小太监引路,信步往宫外走,不知不觉,到了宫门口。
阿焕已经在门口等他了,见他出来,迎上前道:“殿下,回家吗?”
沈澈问道:“什么时候了?”
阿焕道:“傍晚了,再过一个时辰,便要上灯。”
沈澈上了马车,道:“去刑部。”
与此同时,赵煜埋头苦读,翻完了沈澈给他送来开小灶儿的内参,心里乱糟糟的。
若想为翟瑞平冤,并非易事。
正暗自盘算办事步骤,衡辛就在叩门了:“东家,有人找。”
赵煜心思不在的问道:“什么人?”
衡辛进屋,没说话,只是递上来个事物。
是一只银镯子,口径很小……
正像是当时舞姬婉柔手腕上戴的那只。
婉柔在大皇子案中,被戚遥逼迫,把大皇子餐食中的银杏果换成了生的,但她换得不多,更是在关键时刻,听懂了赵煜的暗示,豁出命去,才为案件留了人证。
算是戴罪立功。
赵煜虽然铁面,骨子里却有极柔软的一面。
他借着婉柔诈死的事情,给了她些银两,让她将计就计,带着年迈的婆婆离开这是非地,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
可她为何,又找回来了呢?
赵煜隐约觉得,可能不是什么喜事。
婉柔被衡辛引进书房时,披着一件极宽大的斗篷,帽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她摘下帽子向赵煜行礼,赵煜便见到,她斗篷下,衣领麻白一片,竟是孝衣。
“起来吧,不必拘礼,”赵煜说着,顿了片刻,还是问道,“你阿婆……”
婉柔脸上现出极淡的悲意:“她终究是年岁大了,但走得平稳祥和,有小女子陪伴在侧,送了最后一程,”说着,她重新跪下来,向赵煜叩头,“婉柔,多谢大人。”
赵煜眨了眨眼睛,人固有生老病死,看婉柔的神色,她对阿婆离世,该是释怀的。
她毕竟在风尘圈子里打过滚,有些事情,大约是看得比同龄人通透。
于是赵煜没多做安慰,直言问她前来,所为何事。
好不容易脱离了都城这个深泥塘,又回来做什么。
婉柔看一眼站在旁边的衡辛,知道他是赵煜的书童,便直言道:“婉柔……想跟着大人。”
这个答案,赵煜还是略感意外,他还没说什么,衡辛就先开口了:“这怎么行,你一个姑娘家,扎在刑部一众老爷们儿堆里,多有不便。”
婉柔眼神立刻不善了,从看他一眼,变成白他一眼,没接话,转向赵煜,见赵大人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趁热打铁的正色道:“大人,婉柔的爹爹,是神机营的参军,早年间因公殒命,留下阿婆和婉柔一老一小相依为命,如今送阿婆寿终正寝,婉柔想将爹爹教授的本领发扬光大。”
赵煜心思一动,向衡辛道:“你去门口守着。”
衡辛看自家公子突然就要把他轰出去,虽然颇为不情愿,也还是噘着嘴,出去把门带上了。
赵煜才向婉柔道:“你先起来,但……神机营属工部和兵部分辖,你若是承袭了令尊制造军工的本领,不如本官替你引荐工部尚书?还是……其中有何隐情,你不便言明?”
婉柔跪在地上没起身,只是抬起眼眸看眼前这年轻的男人,心里突然有安全感升腾起来。
他虽然曾经怂恿自己剑走偏锋,却也正是这样孤注一掷的做法,才让她留下一条命,否则,嫁祸太子……
别说给阿婆送终,她几条命都不够死的。
她孤苦无依的这些年,赵煜是第一个,让她见之安心的男人。
虽然,赵煜骨子里偶尔也渗透出一丝危险,是种犹如走钢索般不管不顾、又难以捉摸的气质。
但婉柔依旧想离他近一些,没有再多的奢求,只是看到他就够了。
想到这,她嘴角还是不禁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换来赵煜不明所以的皱眉歪着头看她。
赵煜见她半晌都不说话,终于绷不住,轻咳一声。
婉柔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失礼,垂下眼睛,抿起嘴唇。
她在来刑部的路上,想过好几个半骗半哄的说辞,而现今,她突然有一股直觉——这男人不好骗。
面对他,最好的方式,就是据实直言。
她便不想对他用手段算计了。或许还带着几分不敢。
沉稳了片刻心思,婉柔道:“婉柔的父亲是神机营研制火器的工匠,虽然是因公殒命,但却死得蹊跷,爹爹对火药的计算从来不曾出错,不会因为算计错误,在六翼铳的试射实验中被炸死……婉柔,想查当年的蹊跷。”
一听到六翼铳这几个字,赵煜心底一下子翻腾起来了。
赵煜隐约知道,似乎因为事涉大皇子,沈澈也在暗查此事,但那人当然不会向他交代什么。可即便如此,一柄火器,牵涉了已故的大皇子、江游北、婉柔的父亲,以及北遥族那个神秘的组织……
赵煜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汪深潭边,与潭底不知是什么模样的怪兽,隔水对视。
他面上没动声色,定定的看着婉柔,略带审视的意味。
他不全然信她,却也不怕她另有所图,既然撞过来了,哪怕是将错就错,也无伤大雅。
片刻,赵煜合上眼睛,捏了捏眉心,道:“罢了,一会儿让衡辛给你安置个住处,你修整几日,再做打算。”
婉柔一听,连经变故而略显憔悴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欣喜的绯红,正待谢过赵煜,便又听赵煜嘱咐她道:“但此事,你不可再对旁人讲。”
说着,他起身,走到书房门前,把门拉开,想吩咐衡辛几句。
结果一开门,就见太子沈澈,门神一样,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口。
赵煜再好的心理素质,也被他吓得倒抽一口冷气,随后在心里好好问候了他一句,狠狠的剜了一眼胳膊肘往外拐的衡辛。
衡辛五官如同在脸上跳起舞来一般,挤眉弄眼的比划着表示,是太子不让他声张,他也没办法,不敢不从。
第32章 赌坊
赵煜和衡辛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儿,欺负他眼瞎打哑谜,面部表情难得的活泼。
婉柔站在一旁看,想笑,又不敢。
她不知道太子殿下是否还记恨着她当日里栽赃嫁祸的仇。
但她无奈。
数年前,她家中巨变,工部为了妥责,不仅不加以抚恤,还给他父亲扣了一个操作失当的罪名,最终老妇孤女落得落魄街头的下场。
漂泊数年,幸得戚遥救助,才得以温饱。
如今再想,戚遥几分善心,几分利用,她也不知道了。
若往深处想,她已故父亲的身份,戚遥略有所知,而后,他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肃王殿下能够帮她查清父亲死因。
这才让多年没走出丧父之痛的姑娘,逐渐顺应他的安排,差一点,便真的丢了性命。
但其实,关于太子殿下,婉柔的顾虑是多余的了。
沈澈一早悉知婉柔诈死的始末。
在他看来,本就是炎华对不起姑娘一家在先,于是这会儿他压根没提旧事,只是道:“赵大人晚上有空吗,跟孤出去一趟。”
“去哪里?”赵煜不解。
“去……”沈澈走近几步,凑到赵煜耳畔,悄声道,“和你想查的案子有关,带你去见个人,就咱俩去。”
俩大老爷们儿还咬耳朵……
衡辛面不改色的在心里念叨。
再看自家主子,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好像还有犹疑,静默片刻,还是向他吩咐道:“你带婉柔姑娘安置在别院的女眷厢房里吧,然后,今儿你就去歇了吧。”
说罢,赵煜向沈澈道:“殿下请。”
沈澈却没动地方,伸出手来,摸在赵煜领口衣襟上。
赵煜想躲,已经晚了。
“别躲,”沈澈纤长的手指,游走在他衣领边缘,摸到官服的领绣,也就罢了手,笑道,“果然穿官服,这可不行。”
说着,他向衡辛道:“还得给你加份儿差事,伺候你家公子换一身衣裳,须得……看着逍遥些才好。”
赵煜一听,背后顿时生出一股寒意——恐怕这货要带自己见的,不是什么太正经的人。
衡辛在一旁嘟囔:“我东家只要不着官衣,怎么都是临风飞花的逍遥公子模样。”
赵煜瞪他:“别瞎说!”
沈澈却笑了:“如此甚好。”
衡辛嘴上说得轻巧,小心思还是非常认真的动了一动的——虽然公子平日里确实是好看的,但毕竟是随太子出去,今儿得更好看才是。
于是,异常认真的掂配衣裳配饰,要深深拿捏住太子殿下要求的精髓: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