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暗暗巡视,发现这铺子虽然家宅硕大,但陈设器具都已经破旧了,而且,老板手下连个伙计都没有,显然是靠纸扎生意,维持生计勉强度日。
果然,老板一见银锭子,眼睛都冒光了,引着赵煜往二进跨院去,道:“公子有何具体要求,需得说明一二。”
这事儿本来就是赵煜信口胡说,于是他继续信口开河,想着怎么把话题往纸人身上引,老板倒先直言了:“赵公子,我家店铺还有个规矩。”
赵煜看他。
老板显出些局促,终于还是继续道:“刚才那纸人,不知赵公子看见没有?公子若是同意祭祀时,将他一同烧了,这一单买卖,小店就不收钱,”说着,他挠着脑袋,很不好意思,“公子是师门祭节,按理说不该在祭物里掺杂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但循例,还是同公子说一声。”
“乱七八糟的玩意”几个字听着扎耳朵。
赵煜心里鄙夷,面上惊骇道:“不妨事,但为何有这古怪的规矩,那人是谁?”
老板苦笑:“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而且只要客人愿意在祭扫时连同纸人一起焚烧,我们不光第一单生意不收钱,往后也只是收些纸钱,”说着,他环视这大宅子,叹息道,“否则,家宅也不至于衰败至此。”
这神奇的逻辑,赵煜闻所未闻。
显然老板也知道他还想问,没藏没揶的直言道:“那人,是我家祖上的大仇人,是这整个镇子的仇人,因为他,荻花镇三百年前突然闯入一众歹人,被官军围剿,那些人仗着身怀绝技,在镇上烧杀抢掠,与官军对峙,几个月的消耗,镇上再无粮食补给,有的镇民为了活命,只得与那些人同流合污,食人而活。”
赵煜脑子乱了,他前世的记忆里没有这地方,若是这些人当年被他牵连,又是因为什么……
八成是他死后的事情了。
他问道:“为何被官军围剿?”
老板摇头,道:“听说那些歹人是反王的余党,但这种事情,经年日久,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欲加之罪了,反正死了很多人……”他喝一口水,润嗓子,“听说后来,是位将军,向皇上请下赦令,官军撤走,将军带走了大部分歹人,但事情并没结束,镇民与歹人同流合污,许是真的罪孽深重,降了天罚,后来很多人都疯了,狂笑着杀人、自杀……想来当年的荻花镇,该如地狱无二,”说着他站起来,望着院外,“如今这些荻花开得繁茂,不知是被多少尸身滋养的……”
赵煜听完,半晌说不出话来,缓神片刻,问老板若想查这些往事,该去哪里查,老板摇摇头,表示也不知道。
赵煜起身告辞,约好四日后再来,走出两步又顿住了,问道:“刚才那户是怎么了,家里风水不妥?”
老板一拍巴掌,感叹道:“那家……别提了,”他走过来几步,压低了声音,“那是镇上最富的人家,但他家儿子八字硬,已经克死两个老婆了,今儿这个是第三任,听说昨儿夜里又咽气了,他们听了不知哪个风水先生的话,说今天哪怕是连夜,也得赶着下葬,这不才让我忙活一夜,把送路的纸扎,都赶出来了,”说到这,他“咦”了一句,“公子是修道人?不如给他家看看,要是能帮他们家化了这凶啊煞啊的,岂不是大善事?”
赵煜当然不相信什么八字硬之类的话——这铺子把他扎成纸人,陪烧了三百年,他如今还不是照样活蹦乱跳的。反倒是铺子老板的祖上,怀揣着对他的恨意留下祖训,把自己的家业烧得七七八八了。
那些为了活命,冲破道德底线的人们,是屈服在生死抉择面前的渺小生命。
伦理难容,是非难断。
心思转还回当下,在赵煜看来,仓促下葬的背后,大约是有隐情的。
既然看见了,便不能不过问。
和阿末自纸扎铺出来,日头只剩些许余晖,晕染在天边,又映在荻花四散的湿地小镇上,恬淡极了。
阿末问道:“公子要去看人家办白事?”
看是要看的,却不是光明正大的看。
于是,赵大人非常不顾身份的做了一回“梁上君子”,躲在房顶上,看着富贵人家发丧,又一路尾随,躲在棵老树后面看棺材下葬。
在这家人把那些纸花、纸房,连同那个脑门子上写了个“煜”字、领子上画着泥鳅的纸人,一起在往生者坟前焚烧的时候,赵煜一扯阿末:“快去镇上,寻两柄锹来。”
阿末隐约有股不详的预感,还是不死心的问道:“公子……想干嘛?”
赵煜也不瞒着他:“挖坟,”在他背上一拍,催道,“快去!”
待到阿末完成使命,大汗淋漓的扛着两柄锹回来的时候,就见赵煜,已经拿着块石头把坟头土刨开一半了,累得直喘,但手里的活半分没停歇。
阿末忙把工具递在赵煜手上,问道:“公子怀疑事主死因蹊跷?”
赵煜一铁锹掀飞一大捧土:“我怀疑她被活埋!”
这话说得阿末愣住了,缓神之后忙上前帮忙。
“公子为何有此疑惑?”阿末问道。
赵煜甩袖子抹汗,答道:“疑点有三,第一,死一天就下葬,也太急了;第二,棺材钉一般都是上路前才钉,可咱俩刚才到时,那棺钉早就被钉好了,简直就是为了不让人看死者遗容,若是坦荡,为何不让看;第三,你不觉得刚才丧乐一直很吵吗,像是为了掩盖什么似的……”
可惜沈澈没在,否则以他的耳音,说不定能听出些什么。
这么一说,阿末也觉得确实了,自刚才二人在人家偷偷摸摸扒房檐时起,主家便一直在奏丧乐,片刻也不停歇。
顺着赵煜的话想,他们会不会是因为担心棺材里会突然发出什么声响……
这样一想,便太可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开始涉及前世及案件真相,口味略重,请喜好清淡的小天使谨慎选择阅读。
没有令人发指的细节描写,但是……(反正我提醒了,小声嘟囔,狗头保命)
第81章 报冤
一想到棺材里可能是个活人,阿末使了吃奶的力气,与赵煜合力,不大一会儿功夫,便把棺木挖出来大半。
赵煜熟练的起开棺钉。
阿末看得瞠目结舌的,心道,看来赵大人平日里开棺验尸的活也没少干。
毕竟是富足人家,棺材打造得坐实极了。
赵煜牟足力气,才将棺盖推开半个缝,累得满头大汗,不吝的往棺材上一靠,匀两口气,道:“别看着了,帮忙。”
结果,就见阿末眨巴着眼睛看那棺材缝儿,一拍巴掌,道:“差点忘了,小的最近从避役司的一位兄弟那学了新本事,正好派上用场。”只见他稍微活动身子,胳膊腿扭出一个常人难以扭曲出来的角度,从那个狭长的缝隙,挤进棺材里去了。
胆子,倒是真的大。
赵煜看了也就在笑,他一看就知道阿末口中的“避役司的兄弟”是谁,阿末年纪再小,也已是个少年人,极致的缩骨,他学不了了,但这般学到皮毛,就已经大有用处。
只片刻,就听阿末低呼道:“公子,她真的还活着!”
二人里应外合,将棺盖推开,阿末抱著名女子一跃而出,将她抱到边上一棵老槐树下。
这女子软在树干上,双目紧闭,气息非常微弱。她脸上脖子上好多条血檩子,双手指甲都是劈开的,甲床被带得翻起来,满手是血。想来是中途醒来过,发现自己被封在棺材里,惊骇挣扎,抓挠棺盖和四壁,把指甲挠翻了。
只不过,棺材里空气越发稀薄,她后来又晕过去了。
也亏得如此,才降低了密闭空间内空气的消耗,让她有命等赵煜来救。
此时,赵煜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拉过她手搭脉。
幸无大碍。
刚才视线不好,这会儿在月光下,赵煜看见女子脖子上纵横交错的抓痕中,隐匿着一个清晰的五指掐痕。
手掌印几乎可以环绕过她的脖颈,这尺寸显然是男人的。
冬夜寒风掠过,空气清冽,温度骤降。
女子不大会儿功夫便醒过来了,入眼先看见天上悬着一轮凄清的月亮,再定神,发现身边一名白面小生,带着个小丫头。
二人正关切的看着自己。
她忙起身,惊是惊的,不过眼前这二人并没让她觉得害怕,她安定神,问道:“我……死了?你们是……阴差吗?”声音沙哑极了。
赵煜向一副姑娘打扮的阿末使个眼色,阿末即刻会意,接话道:“姊姊没死,活得好好的呢,你说,是谁欺负你了,我们好帮你出气!”
阿末变换着嗓音说话,听上去不娇柔,反倒有股江湖儿女的爽飒劲儿。
那女子看看他,又看看赵煜,突然就掩面哭起来了。
她哭得悲恸。
阿末想劝几句,被赵煜拦下了:“死里逃生,心里憋屈害怕,哭出来会好。”
一句设身处地的理解,让她哭得更伤怀了。
夜风更烈了,越发冷。她穿的寿衣,看似华贵,其实只有薄薄的一层。
赵煜脱下细绒大氅,披在她身上,道:“姑娘死过一次了,把该了结的仇怨清干净,就能重新过活,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吧。”
他温文尔雅,有匪君子,让她看着便觉得安心。
女子不知眼前的年轻人是谁。但即便他是坏人,哪怕是要把她卖到妓馆去,她也并没觉得生活会比从前差到哪里去。想到这,她惨淡一笑,起身,跟着赵煜回到镇上客栈去了。
一碗热汤面下肚,女子的精神缓上来不少。
赵煜还是道:“姑娘若是乏累,先沐浴休息……”
结果她直接把赵煜的话拦下了——事情若是不说出来,闭眼便是噩梦。
这女子名叫莲漪,是付家少爷明媒正娶的第三房妻了,嫁过来之前就听说,前两房媳妇,都是进门不久就死了。
阿末搭话道:“姊姊过门前,都知道这婚事不吉利,怎么还会嫁过来?”
一听就有问题嘛。
莲漪苦笑:“我家穷,与其说是嫁,更不如说我是被卖过来的。他家三媒六聘的上门,又带着算命先生,说我的八字与付家少爷相和,一朝成婚,兴旺两家……万没想到,付家……畜生都不如……”
她一番讲述,赵煜越听越来气,阿末更是惊得说不出话,差点立刻冲出门去找付家算账,被赵煜拦住:“这事不简单,依照律典,若有人殒命,无论是否善终,地方官都该派人来验明正身,但……”付家却能这般轻易地将个活人封在棺材里。
依着莲漪的描述,她衣裳下面的皮肤该满是愈伤。
但现在,验伤报官,显然不便,也不是上策。
赵煜起身,在屋里踱步几个来回,忽然就笑了,转向涟漪道:“姑娘会写字吗?”
涟漪点头道:“略通文墨。”
赵煜道:“好极了,”说着,他吹一声鹰笛,三两应声落下来,“你去催催衡辛,怎的这么慢。”
他安排妥当,嘱咐莲漪好好休息,拉着阿末出去了。
这夜,飘了大雪。
次日一早,荻花镇亭长家的老院工早起踩着雪打开府门。刚下了门闩,推开个门缝,便有什么东西被风吹得紧往门缝里糊。
扯过来一看,见是张纸,纸上猩红的一个大字,笔触急促。
但这老院工不识字,只是隐约觉得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把大门敞开,瞬间惊了,就见门口被糊得满是纸张,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破旧的衣裳,上面更是密密麻麻,写满了红字。
因为敞了大门,风就直灌进院子。
那些贴得不结实的纸张被吹得飞散进来。一时间,院内铺天盖地的白纸、破布,红字飞散,映衬在雪花飘零的天地间,格外诡异。
老院工不明所以,只得喊来几名家丁,手忙脚乱的把这些都收拾好,急急火火的找管家去了。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后堂一片安宁。管家不得已,只得硬着头皮敲门。
屋里半晌没动静,又敲了几声,才听见自家老爷声音闷闷的嘟囔:“天还没亮呢,让不让人睡……”
话没说完,屋里突然就没了动静,片刻之后,管家在门口就听见不知是老爷的哪房太太,惊声大叫:“这都是什么!来人……快来人……”
紧接着便嘤嘤的哭泣,跟自家老爷抱怨吓人。
这下好了,也甭睡了。
亭长府闹了一早上,雪渐而停下。
再说付家,昨儿办完丧事,拆了灵棚,收拾好一切,都半夜了。
付老爷寻思,今日晚起个把时辰补个觉,结果正半睡半醒,舒舒服服,就听外面忽而嘈杂起来,吵吵闹闹也听不清说得什么。
他火气上头,一把掀了被子,披衣裳穿鞋下地,猛地拉开大门要骂人。
嘴还没张,就被门外冲过来的人,把不知是什么东西劈头盖脸的砸了一脸。
火儿在这一瞬间顶到脑门子。他刚欲发作,扯开脸上的东西,看清来人的面貌,脾气又憋回去了。
低头看看刚才被对方砸在脸上的东西——白纸、旧衣服,上面猩红的大字,写着一个又一个的“冤”字。
字迹本该是娟秀的,可因为浸染了戾气,显得疏狂了。
这分明是那个已经下葬、现在该是咽气了的儿媳妇的笔迹!
而站在他面前,脸黑得像锅底的人,正是荻花镇上最大的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