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御书房,沈澈才直起腰身,妃,他是不会纳的,他心里除了赵煜,越发装不下旁人了。
但他确实是炎华的太子,江山子嗣,也需得无恙。
本就无心社稷,何苦尸位素餐?
再说赵煜,皇上让他今日启程,他就非要今日启程,否则,一旦追究便是抗旨。
待到他从空青那里问好事情的缘由,再交接好兰茵的案子,天已经黑了。
临行前,听说昨夜皇上拟旨意传去他家里,希望父亲赵何故在危机之下,重回朝堂,复任右相之职,可旨意直接被赵何故以身体不好为由婉拒了。
赵煜知道,父亲并非是真的身体不好,而是不想再回朝堂上了。
……
这小老头儿,自己落得逍遥,却非要逼着儿子走仕途。
呵呵。
收拾好行囊,出府的前一刻,赵煜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折返回书房,打开书柜的屉子,在锦匣里拿出沈澈送他的那柄白玉骨扇,揣进袖子,而后,似是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番作为,自嘲的笑了笑,就只带着衡辛和三两,一人一鹰,轻装上路。
夜风凛过,他骑在马上,回想白日皇上在殿上发脾气……
显然,他与太子的那点嚼舌头根子的艳闻,皇上上心了。
这趟外差,也是为得是把他调开些日子,避嫌、平风头的。
眼看行至城门,赵煜忍不住回望一眼,来路空空荡荡,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出现。
是了,本就风口浪尖,他不来最好。
转瞬,马儿出城,赵大人收敛心思,策马呼喝,骏马扬蹄绝尘而去。不大一会儿功夫,涤川城的万家灯火就被远远甩在身后,让他挂心的人,还留在那里。
抛开个人恩义,此行事关诸多朝臣的性命,他与衡辛赶路前行,算不得八百里加急,也是每到驿站,就更换马匹,天黑时能找到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便住,若找不到露宿一宿也无妨。
饶是如此,赶到空青叙述的地方时,已经过了六日——入城关,牌楼匾额上“荻花镇”三个字入眼。
字迹经过岁月的侵袭,让温柔的名字显得饱经沧桑。
镇入其名,土地被一条清水河蜿蜒分隔成许多不规则的区域,湿地上的荻花开得大片大片的。
日暮的夕辉,洒在河水上,起了金鳞。初冬时节,荻花被和缓的日光褪去了本色里的淡紫,遥遥望去,满眼是似雪的白绒,竟分不清是幻是真,只让人觉得整个镇子都浸在云絮中一样。
赵煜不由得看呆了。
这地方太美,恬淡、逍遥,世外桃源一般的远离尘嚣,可依空青的所言,这里曾发生过非常可怕的过往。
那些事在县志里没有记载。在涧澈将军的册子中,倒是记载过当年荻花镇曾收容过一部分殉道者死士,事件的真相他也没有记述,只说那是不堪回首的过往。
不能记入正史的不堪回首,细想,颇有深意。
正待策马往镇子里去,就听见一声鹰鸣,三两在空中盘旋几圈,落在赵煜手臂上。
这一人一鹰,是多年的默契,赵煜一下就明白,三两是向他示意,有熟人来了。
至于是谁……
他往镇门方向看去,见有个小老头,侧骑着匹小青驴,不紧不慢的过来了。
老头儿策驴到赵煜近前,把驴带住,也不说话,就坐在驴背上,与赵煜对视,嘴角带着些笑意。离得近了,就能看清这是个干枯又矍铄的小老头,乐呵呵、慈眉善目的,甚至还有点……可爱。
赵煜笑道:“想不到阿末易容的功夫这么了得,赵某开眼了。”
他话一出,“小老头”蹭一下从驴背上蹦下来,惊道:“大人,我哪里出了破绽吗!”显然,他是自信不会被看穿的。
赵煜摇摇头,道:“没有,只是恰巧,你家殿下要你出这趟差事的时候,我听见了。三两,又跟我‘说’,有熟人来了,我猜是你,”说着,他沉吟片刻,仔细端详阿末,补充道,“非要吹毛求疵的话,只有一点惹人生疑。”
“小老头”阿末眨了眨眼,一副盼着赵煜赶快指点的模样。他既然已经露馅儿了,也就不再装模作样。
赵煜道:“你的眼睛,不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模样。”
阿末的眸子,太清亮了,就是看上去的清亮,冰蓝冰蓝的。若一个老人的眼眸几经岁月磨砺,仍能不见风霜,清透得像一湾冰泉清水,那么这人要么是没心,要么就是太有心了。
比如空青。
阿末愣了片刻,点点头,道:“这倒是难弄,看来以后,不能随便装上岁数的,否则遇到大人你这样的火眼金睛,一下就被看破了。”
入荻花镇的路上,阿末简述了他的收获,一言以蔽之——没收获。
但这也不能怪他,满打满算,他比赵煜早到不过大半日。
他一边引着赵煜走,一边说:“那位空青大夫也真是的,跟我说是他祖上在这里的见闻,时隔小三百年,如今当然难查了。”
赵煜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
阿末就又说了一遍。
小三百年……
上次空青对赵煜说,当年的过往,是他年幼时亲历的。他年纪和相貌极不相符,赵煜知道。
但是……这样说来,若是空青没说谎,他竟然……已经活了三百年吗!
匪夷所思。
可转念,有转世轮回,便可能有长生不老。
阿末一路简单交代镇子的风土人情,赵煜随耳听,跟着他,来到落脚的小客栈。
客栈老板很热心,介绍说当地什么都好,唯独饮水是由湿地暗流,引入镇子的井里,外乡人初来乍到,大多容易闹肚子,为此给了赵煜几贴草药。
客栈老板和阿末退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赵煜和衡辛。
赵煜想着案情,神游四海一般,身子在,心思没在的整理行囊,刚收拾好,便听见敲门。
外间,衡辛去开了门,问道:“姑娘找谁?”
门外的姑娘轻声笑了,道:“小哥哥,我就是找你呀。”
赵煜这才往门口看,就见有个少女,与衡辛面对面站着,脸上满带着玲珑的笑意,让人看了,就想随着她一起弯一弯嘴角。
她把鬓边一缕乌亮的头发拢在耳后,见衡辛看着他呆愣愣的不说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我能进屋吗?”说罢,也不等他答话,就揉身自衡辛和门框的缝隙中挤进屋里。
“哎——”衡辛这才想起来拦,“姑娘是谁,找错地方了吧!”
听了这句话,那少女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非常得意。
她眼波流转,看见自里间出来的赵煜,就见赵煜也笑了。
衡辛迷茫,那模样非常的不知所措。
赵煜笑道:“这次比刚才强多了。”
少女挑了挑眉,道:“强多了……还不是瞒不过公子你。”
赵煜摇头道:“乍看,我也看不出破绽的,只是跟刚才那档子事情联系着想,又看你这副表情,便生怀疑,”顿了顿,赵煜又道,“这会儿才刚刚确定了。”
衡辛听过这番对话,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异常无理的把这少女打量好几个来回,依旧不大相信,她竟然是阿末扮的。
衡辛和阿末没打过几个照面,依稀记得,阿末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怎的摇身一变,刚变了个老头,这会儿又变了个少女。
还……这么好看。
阿末一指头敲在衡辛脑门上,嗔笑道:“讨厌!”
衡辛只觉得随着他衣袖摆动,扑面而来一股幽香,人都恍惚了一瞬,下一刻才赶忙收敛心思,对这披了张美人皮的小鬼白了一眼,道:“行了,别胡闹。”
阿末笑嘻嘻的收手,赵煜问道:“这地方最老字号的一家店,是什么店,在哪里?”
“是家纸扎铺,有四百多年的传承了,但听说店里有个很奇怪的规矩,我本来想去看看的……”说到这,阿末一拍巴掌,“险些忘了重要的事情!”
说着,他自怀里摸出个小蜡丸,递给赵煜:“我家爷,给公子的飞鸽传书,当日离别相见不便,请公子莫怪。”
赵煜接过来,心里突然开了几多小花儿一般,面上不动声色的捏开蜡丸,取出里面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就完了?
赵煜有点无语。
可再寻思得深了,便觉得人生在世,不过是一场炼心的修行。
能强迫自己做好这两件事的人,该是多么自律;而能顺其自然做到这两件事的人,又该是拥有多么平淡、巨大的福气。
想到这,他闭了眼睛,缓上一口气,才又向阿末道:“你继续说。”
阿末透过纸张,虽然看不清具体内容,却也能看见自家殿下字大行稀的只写了不到十个字,不禁默默在心里翻了他一个白眼——这会儿惜字如金了,能写明白啥?
他腹诽主子的同时,向赵煜答道:“那纸扎铺子,有个怪癖,他们家扎的纸人小厮,非要在额头正中写上个字……”他说到这,看了看赵煜,迟疑片刻,还是继续道,“是个‘煜’字。”
赵煜看他这神色,心里就猜出个大概,也还是问:“我名字里的煜字吗?”
阿末点了点头。
第80章 挖坟
衡辛,被赵煜差去办别的差事了。
纸扎铺门前,赵煜觉得自己小看人家了。
他以为,铺子不过是家哪里都看得出岁月痕迹的老店,可没想到,人家是个大宅。宅子门口,牌匾上写着“仇记纸扎”,匾额面上看出新粉刷过不久,但细看,底子是残破的,这漆工的活儿不怎么样,也说不定就是自家随便刷的。
再看匾额下面,不光挂了一对红灯笼,还有一对白灯笼。
说不出的诡异。
进大门,院子里热热闹闹却异常安静。
纸牛纸马,纸花纸房,摆了满院子,再往墙根下看,一排一排的纸人,都与真人等身大小,脸蛋是殷红的,嘴也是殷红的,穿着不同颜色的鲜亮衣裳,唯独没有眼睛。
赵煜正学么老板在哪里,就听“哗啦”一声轻响,影壁墙下的纸堆突然动了一下,紧接着又是“稀里哗啦”一阵响。
废纸堆里有人爬起来了。
那人看也不看来人是谁,只自顾自的嘟嘟囔囔:“哎哟,哎哟,睡着了,”站直身子掸掉身上的碎纸,“你家少奶奶走得急,我赶工了一夜呢。”
结果一回头,才打了个愣,发现院子里站的,是个生面孔的好看年轻人,身后跟着个小丫头。
并不是昨天来加急单的客人。
他“咳”了一声,道:“睡糊涂了,”然后几步走上前来,表情淡淡的,向赵煜行礼,“不知公子需要什么帮忙,是祭祀,还是……”
纸扎铺不讲究笑脸迎客,毕竟来这地界儿的,不会有什么喜事。
赵煜还礼,还没来得及说话,院门口就有人吆喝起来了:“老板,活儿好了没有?”
“好啦!”纸扎铺老板抻脖子答,转向赵煜,示意他稍等。
这片刻的功夫,又有人进来。
带头的是个穿着文士服的中年人,身后跟着四五名家丁模样的人,都穿着白麻布衣裳,一看就是家里有白事。
老板迎上去,道:“都好了,一直没睡觉才赶出来的活儿。”
这老板客气相迎,对面带头人只是点了点头,就指使家丁开始搬纸人花圈,从纸扎的规格看得出,往生者该是名女性。
老板问道:“怎的这次这么急?”
赵煜心思陡然一动,脸上不动声色,站在院角,心道,什么叫“这次这么急”?
那官家角色的人物,扫了一眼赵煜,见他人畜无害的模样,也没多想,道:“少奶奶还是镇不住少爷的命硬,”说着,摇摇头,唉声叹气一番,道,“风水师父说了,尸体不能在家过夜,择好地方下葬,下次少爷再续弦,就平安无事,子孙满堂了。”
半盏茶的功夫,院子里几乎被搬空了,管家转身要走,被老板叫住:“先生莫忘了我铺子里的规矩。”
那官家一拍脑门,才想起来:“是了是了,家里事儿多,忙活忘了。”说着,他向两名家丁一努嘴,那二人跟着老板入跨院的月洞门,不大一会儿又抬出个纸人来。
二人路过赵煜面前,赵煜见这个纸人扎得比普通的华丽很多,看衣裳的仪制,竟隐约像是多年前王室的衣裳,可细看,又不大一样。关键的几处特点,被改过,比如炎华亲王领口要绣五爪团龙,但这纸人的领口却画着一团泥鳅似的图案,右手大指需戴扳指,纸人直接是四个手指头……
诸如此类。
可最让赵煜一见就觉得有内情的,是这纸人脑门上写了个“煜”字。
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这边,赵煜小心思翻腾;那边,管家带着众人,打狼一样的来,又打狼一样的走了。偌大的院子里,片刻不到,只剩下赵煜、阿末和铺子老板。
老板过来招呼他:“公子怎么称呼?看着脸生,是要祭祀,还是……”
赵煜道:“小姓赵……”说话间就想起那纸人脑门子上的“煜”字,话锋一转,“赵改邪。是五弥山的散修弟子,五日后便是师门的祭节。”
老板一听,表示懂了,向赵煜道:“纸花之类的好说,用不着五日就能好。”
赵煜摇头笑笑,道:“想跟老板订一艘花船。”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小锭银元宝,递在老板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