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控制一切,才能让他觉得安全。
沈澈稳定心思,转回大殿,平日肃穆的殿堂上,只剩一片狼藉。
“人呢?”沈澈问道。
收拾残局的内侍忙答道:“几位……还清醒的大人,让把人都挪到泰安殿去了。”
泰安殿,是冬日里群臣等上朝的地方,把人挪那去,无可厚非。
沈澈赶到时,空青已经到了,早朝上发疯的众人,被他安置睡下。
剩下神智清晰的诸位,各自怀着心思,四散坐着。
“诸位无恙的大人先行回府休息吧,今日之事勿要多言,孤……即刻查验缘由。”沈澈一进门,便遣散不相干的官员。
待到泰安殿安静下来,赵煜向空青道:“什么缘由?”
这一回,向来傲气十足的空青也犯难了,他忙活出一头薄汗,直了直腰,才道:“我年少曾到过一个镇子,镇民生有怪症,会莫名大笑发狂……”
他说到这里,话就顿住了,但看他神色就知道,结果不会是美好的。
“病因呢?”赵煜问道,他看着这一众朝臣,突然一个闪念,“是不是病从口入?”
空青摇头道:“我那时年轻,师父柳华留下医治病患,我却再也没能回到那里去……”说着,他沉吟片刻,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他一张嘴向来厉害,几次三番的扭捏倒是少见。
“空青有话不妨直言?”赵煜道。
空青则皱起眉头,摇头道:“事情太久远了,我师父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能不能查出结果。”
太久远……
赵煜心道,再久也不过百来年,有心查总有办法。
正好这时,沈澈过来了,他耳音好得很,老远就听见二人低声交谈,上前几步,道:“这事孤让人去查,昨儿夜里在刑部击鼓那案子,只怕也不简单,赵大人专注那案件本身便好。”
赵煜自然乐得,感激的看了沈澈一眼。
安排妥当,他请辞出宫。
刚要走,“哎——”空青叫他。
赵煜刚回身,对方正扔了个瓷瓶过来:“有人交代我看顾你,别看你前些天血瘀清了,要是还作,照样好不了。晚饭后服了,好好睡觉。最好是子午觉。”
他“有人”二字,咬得很重,一双眸子直往沈澈身上飞。
知道了,知道了,除了他也没人指使得动您老大驾。赵煜心道。
他没说话,向空青抱拳,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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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煜进刑部内衙,周重迎上来。
今日不是大朝,以他的品阶,是不必参加的。
“大人,婉柔那丫头伶俐,半日光景,查到不少东西,在后堂等您呢,”他一边随着赵煜往里走,一边交代,见赵煜面露疲惫之色,便又问道,“今日小朝怎的这么久?”
赵煜当然不能据实相告,叹口气,道:“通古斯想要议合,朝上诸位大人,对如何行事意见相左,就论得久了,这会儿,还没尽散呢,只怕要到半夜了,我惦记着案子,先回来了。”
步入后堂,婉柔见赵煜回来,连忙行礼,忙不迭道出重点:“大人,兰茵姐姐的案子,怕是个连环案。”
一语惊人。
婉柔依据兰茵的叙述,察觉那凶徒似乎很在意她是否有家人,于是便去户部查询出一些独居女子的信息。
走访了其中十人,发现竟有五名女子,已经不知所踪,另有两名更是坦言承认,确实曾有个戴着面具的人以招募人手为由,找过她们。
但事情最终没成。
如今看来,着实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凶手专挑那些亲缘淡薄的女子下手,原因其实很好理解。即便她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没人会在意。
想来若非是兰茵命大,只怕这灯下黑的勾当至今都没人发现。
三人商讨案情,指定调查方向,婉柔和周重告辞离开时,已经过了戌时。
折腾了一天一夜,赵煜本想老老实实的遵医嘱,好好睡觉。可事情在他脑子里,就像走马灯似的,越是不想深究,反倒越停不下来。
他胡乱吃点东西,洗个澡,睡意全无,索性回到书房,寻思着看闲书分分心,许就困乏了。
谁知,进门就看见桌上整整齐齐,卷宗摞了一尺余。
这是今儿上朝前,他吩咐给翟瑞的活计——把五年来的失踪案件卷宗整理出来。
本以为天子脚下太太平平的,殊不知竟这么多。
反正人也已经熬精了,赵煜便索性坐下来细细翻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只手猝不及防的伸过来“啪”一下,按在赵煜眼前的卷宗上。
赵煜全神贯注,被吓了一跳,怒而抬头。
就见沈澈站在他桌案前,另一只手叉着腰,脸上挂着假愠:“空青给你的药,吃了吗?让你睡觉,睡了吗?是不是非要把自己彻底折腾病了,才算个头?”
第77章 放屁
赵煜见是他,顿时哑火了。说到底,还是怵他。
“宫里的事情妥了?陛下怎么样?”赵煜岔话题。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么?”沈澈不拾茬儿。
“额……”
赵煜没话。
屋里静默片刻,赵煜清清嗓子,道:“手上这案子背后可能牵涉甚广,下官……哎?”
话没说完,他被太子殿下一把从椅子上拽起来,往屋外走。
“殿下这是做什么!”
沈澈没说话,只是拉着他。
太子殿下极少问而不答,这是怎么了?
生气?因为自己没听空青的话?
不至于吧……
出屋,赵煜才发现,院子里静极了,月亮已经上了中天。
夜风一凛,他想起刚才,衡辛来敲过两次门叫他休息,他先是应付,后来直接烦了,把人打发睡觉去了。
沈澈闷声道:“孤就知道你会这样。”
他说这话时,赵煜手腕一抽,赵大人实在是不习惯被人这么钳制着。
可沈澈,倒像早就知道他会有此挣扎,就在他手腕微微一动的时候,另一只手突然在赵煜腰间一捞。
这动作莫名其妙。
待到赵煜回过神来,已经被沈澈扛在肩上了。沈澈大步往寝室走。
赵煜肚子隔在沈澈肩头,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更何况,堂堂刑部尚书,被人猪仔一样扛在肩上,成何体统!
“放下!”赵煜沉声道,声音里显出几分怒意。
这么被人扛在肩上,他刚才对沈澈心思情绪的猜测和那丁点儿歉意,瞬间烟消云散。
沈澈只当没听见,继续大步流星的,不放他下来,也不说话。
赵煜功夫是不及沈澈的,猝不及防就中了招。
但若是真的动手,也不至于被挟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赵大人身子一扭,虽然脚无处借力,却依旧只是凭借着腰腹间的力道,像鱼儿弹身子一样,眨眼间就翻下沉澈的肩头。
确实滑不留手的。
他挣脱控制,沈澈不意外,鼻子哼出个音儿,出手如电。
赵煜脚还没落地,就又被太子殿下抓住了左脚脚踝。
要说赵煜,大多时候是翩翩君子、温文尔雅的模样。
可其实,他不光有脾气,而且脾气不算小,只不过,这些脾气大多时候能被他自己内化。要么找事情分散注意力,要么就是在心里骂对方几句,最不济先跟自己较较劲,然后再找机会找补回来。
只是万事有例外,沈澈,对于赵煜而言就是个例外。
赵煜头天就几乎没睡觉,今儿忙叨叨一天。现在,即便知道对方的本意是顾念他身体。火,还是瞬间就顶起来老高——好好说话不行么,你怎么就跟我来劲呢!
他没多想,凌空变招,另一只脚在地上轻巧一点,眨眼不到的功夫,就借力跃起,向沈澈抓住他脚踝的手腕踢去。
结果,眼看他脚面要碰到对方了,也不见那人撤手。
这一下,若是真的踢上,沈澈的手腕估计要受伤的。
须臾之间,赵煜收力。
可也就是这一瞬间的顿挫,就听沈澈轻声笑了,手瞬间放开他左脚脚踝,迎着赵煜右脚的攻势以一个诡谲的角度抚上去。
他的手,去势不快,力道也不猛,但赵煜为了收招,再无招可变。
左脚刚解放,右脚又沦陷了。
这回,太子殿下不给对方喘息之机,顺势发力,猛地把人往怀里一拉。
赵煜顷刻失了重心,直接被沈澈拉进怀里,撞上沈澈的胸膛,鼻尖几乎贴在对方下唇上。
惊骇排山倒海般袭来。
赵煜条件反射,就向后跃。想也知道,被太子殿下在腰后狠命的揽住,密不容针的距离,沈澈呼吸的节奏清晰的传导过来。
沈澈微低下头,唇角的弧度变得明显了:“知道你舍不得真踢。”
“放……”
沈澈没给赵煜死不承认,口出恶言的机会。
手在赵煜膝窝下一捞,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来。
“屁”字终于还是被赵大人自行消化回去了。
当然,太子殿下不知对方要说的是“放屁”这般污言秽语,道:“不放,而且……”他甩开步子往赵煜的卧房走,“你若是再耽误,万一一会儿来人撞见了,可不好看。”
终于彻底把赵煜唬住了,赵大人还是要脸的,真的不再反抗。
甚至,沈澈突然走得快了,他还下意识抽出一只手来,环在他背上,颇有些胆寒的模样,生怕对方把自己摔了似的。
也就是这一环,让沈澈的心坠入无尽的柔软里。
从书房到卧房,需要穿过内衙的小花园,路程不算近。
幸亏,夜太深,路上没遇到人。
沈澈一迈进房门,赵煜便蹦下来。
这回太子殿下没拦着。
赵煜脚一沾地,就要去把烛火挑亮。谁知他刚转身,就被人自背后一把抱住。
抱得很紧。
屋里黑漆漆的,只有凄冷的月色从窗子斜洒进来极微弱的几缕银色。
“你先别走……”沈澈轻声道,“我……”
很静,就连时间都走得轻悄悄的。
赵煜心惊又疑惑,但他被沈澈这样温柔的抱着,却不觉得厌烦。
“你不爱惜自己,我心里说不出的害怕……”沈澈说话时的吐息,喷在赵煜耳后,让他脖子上的寒毛瞬间就炸起来了。
及不明显的,打了个颤。
“从将军墓出来,我的心就很乱,但近来事情多……我总奢望忙碌能把纷扰的心思暂时压下去,倒越发难以自持了,”他说着,把下巴放在赵煜肩上,“真的有前生,是我没守住你吧?你都记得,对不对?”他话到这里止住了,紧了紧手臂,把赵煜环得更紧了。
沈澈说这话,自己也觉得荒唐,但近来发生的一切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些荒唐。
再回想赵煜对他的态度,从头到尾,莫名的熟悉中,混杂着想要敬而远之的怯。
猜测无论多么匪夷所思,也让沈澈不得不去相信。
“这辈子一定……守住你。”
沈澈沉声道。
这人的声音近近的贴在耳边,让赵煜的心跳瞬间加快了。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在这一刻,在黑暗里,赵煜突然贪恋对方怀里的温暖和安全,他恍然不知抱着他的人是谁。
几百年过去,他们的皮肉都枯朽过,可熟悉感,是自这人的灵魂里渗出来,传达给他的。
无论对方是何身份,他们只是好久不见,终又阔别重逢。
赵煜的眼睛酸涩,索性就合上。
两滴泪水也因此没出息的顺着脸颊滑落,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落泪,任他抱着,什么话都没说。
沈澈,也没说话。
半晌,抬手轻轻拭干赵煜脸颊上的泪痕,然后突然在他耳际非常快的亲了一下,就放开他。
黑暗里轻车熟路的走到桌边,倒上半杯温水,又转还回来。
浅吻,虽然已经是第二次了,依旧让赵煜木在原地,脸颊、脖子瞬间发起烧来。
上辈子的时候,他偷偷喜欢将军,但他被动,阴差阳错的以为涧澈待他只是莫逆,而今,才知道,将军心里满满的都是王爷。
吃过前世的亏。
显然,这辈子,太子殿下可比将军坦荡率性多了——既然在意、既然喜欢,就要守住、护好。
最重要的,是要让对方知道。
可他越是如此,赵煜心里反倒越不是滋味。
隐约觉得沈澈近来变得很怪,但具体是哪里怪,又想不通。
“别想太多了,喝药休息,”沈澈把杯子递在他手上,“再作践自己身体,孤就日日来刑部盯着你。”
现在也差不多是“日日来盯”了吧。
赵煜一边腹诽,一边暗自觉得其实这感觉挺受用的。
太子殿下的好,在于他的招欠和温柔非常适度,且切换得宜。这会儿,温柔贴心,就好像刚才发脾气扛人和在人家耳际招惹的事儿,都不是他干的。
赵煜正待老实听话,可老天好像偏要跟他的身体作对。门口“笃笃”几下轻响,紧跟着“咕噜咕噜”两声哼唧。
听就知道,是三两在敲门呢。
不等赵煜有所动作,沈澈两步抢到门口拉开门,遮眼的黑纱没有摘,却居高临下的和门外的海东青“对视”。
猎鹰,对于气场的敏感度,远高于人。
瞬间就悟出了真理——这人平时被自己撵着欺负,大约从来都是让着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