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在一旁帮腔:“孤闻着已经觉得香了,再跟相爷讨要一份吧。”
曹隐无奈的挤出一丝笑意,道:“咳,老夫怪她,除了她惊扰赵大人,也因为这道菜的精华全在汤汁里,烹饪不易,只剩下这两盅,是特意给留出来的。”
沈澈立刻便摆出一副失落的神色:“哎呀……原来是这么难得的东西……可惜了,”转而,他又笑道,“倒也是塞翁失马,孤改日与赵大人来蹭吃喝可好?”
话是客套话,却给曹隐留下个单独宴请太子的机会。
这么一来,他反该赏那小丫头了。
话题被沈澈几句话带到那道菜肴上,说到热闹处,沈澈巴不得请厨子前来说说,菜到底是真么做的。
只是炎华有规矩,喜寿宴庖丁不得入前堂,否则身上的煞气会冲撞喜气。
闲话间推杯换盏。
赵煜的衣裳已经换过新的,据说是曹隐独子没穿过的新衣裳。
“小煜!穿这身衣裳真好看。”
赵煜循声看,见来人很年轻,只穿了身长袍,没着官衣。
他皮肤略黑,五官轮廓分明极了,月光下明暗交叠,显得眉眼雕画过似的。这人相貌好看,气质也特别,他面相毫犷,并不清秀,可举手投足间,又自骨子里蕴出极深的温文。
这两种相反的气质交叠在他一人身上,就让人觉得他脾性不易拿捏了。
赵煜看他,却没什么印象。
那人笑得温和:“十几年不见,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赵煜歪头看他,有些抱歉的讪笑。
他叫自己“小煜”,这称呼也确实十几年没听过了……
那人见他懵懵的,眼睛四下看看,见没人看自己这边,突然飞快的做了一个鬼脸。贴到赵煜耳边,低语了一句。
赵煜先是一愣,紧接着脸上就显出惊诧的喜悦来:“你……你是若超哥哥!”
对方见他总算认出自己,笑着在赵煜肩头拍了两下:“多年不见,越发飒爽了。”
这人,名叫魏若超,是当朝中书令魏可言的二公子,他与赵煜算是发小,比赵煜大两三岁,念书的时候,对他很是照顾。
“你变化太大了,真的认不出来。”赵煜赔笑道。
赵煜印象里,魏若超早年又黑又瘦,就像只干吧猴子,如今倒比他高了小半个头,一副英姿威武的模样,站在人堆里,颇有鹤立鸡群之势。
“女大十八变,男大,也会变的,”魏若超笑道,“你看看你的衣裳,可有何特别?”
刚刚,赵煜换衣服那间房,灯火幽暗,他也没细看,只道这衣裳料子不错,深灰得发黑的颜色底子,很是日常。
魏若超一问,赵煜这才又细看——衣裳的领口、腰间和衣摆,都用重丝编了纯金线,绣出云纹图案,星星点点的,只这金线,便价值不菲。
相爷的公子,这般穿着,虽然看着低调,其实着实奢靡了。
赵煜便笑道:“若超哥哥……咳,若超大哥不提,我还没看到,曹公子是相爷老来子,宠便宠些吧。”
魏若超听了,伸出食指摇了摇,给赵煜酒杯满上,才又指着他袖口道:“衬月光看看。”
赵煜依言观瞧,这才看出金线在银白的月光映衬下,流光溢彩,好似每一根线都活过来了,里面有光华在流动,泛起幽光,神秘深邃。
他虽然博学,却也做不到样样精通,看着袖边发呆,心道,这是什么特殊的丝线,这么好看。
一边沈澈,不知何时,已经摆脱了官员们的纠缠,贴到赵煜身边,装模作样的摸上赵煜的袖口,沉吟片刻,道:“这是雀金线。”
赵煜还是有点懵,雀金线?
鸟毛?
但其间寓意,再明确不过。雀,该是指孔雀,象征文明祥和,用雀毛织线,祝福之意溢于言表。
魏若超见来人是太子,赞道:“殿下见多识广,这确实是雀金线,只不过……近年有这样手艺的绣娘大都入了宫里,民间越来越少,年初时,雀金线在坊间,已经价高到一轴五百两金了。”
赵煜心思一顿——
曹隐让下人拿了这样一件衣裳给自己换,细想就颇有深意了;
魏若超前来提点,用心深沉细腻,倒是该谢谢他。
魏若超见赵煜发呆,伸手在他手臂上一拍:“你一回都城就做了那么多大事,什么时候得空到我家喝酒叙旧去?”
“好啊,”赵煜一口就应了下来,“你最近在做什么?”
魏若超得意得哈哈笑起来,他端着酒杯与赵煜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做点小买卖,幸亏早年间没有算命先生跟我爹说,非要让我入仕途。”
赵煜眉头一皱,笑得有些无奈,也喝了杯中酒。
正待再说什么,身边的沈澈突然插话道:“原来尊驾是魏大人的公子,孤与阿煜有要事说,少陪了。”
说完,也不等赵煜有什么反应,拉着他便走。
赵煜不明所以,被沈澈拉着,几步进了相府的西侧跨院。
寿宴热闹,这边却没有人,冷冷清清的,显得潇寂。
但这么闯人家后院,即便是太子殿下,也不太合适吧……
“殿下,”赵煜道,“有何重要的事要说?”
沈澈止了步子:“……”
赵煜歪头看他,更加不明所以了。
“他刚才跟你说什么悄悄话?”
赵煜一愣,觉得他这问题没头没脑的,心道,小时候的丢人事儿,我可不能告诉你。
“嗯……不是什么大事……”他寻思着怎么找个话题搪塞过去,沈澈突然凑上来,在赵煜唇角极快的贴了一下。
干什么!
这可是相府……
赵煜大惊,前一刻愣住,后一刻就满脸惊骇的往后退。慌乱中,也没顾着身后没路了,后背猛的撞在一棵老榕树上。
“你……”
二人的窗户纸虽然被空青捅破了,但赵煜全想不到,沈澈这么突然、这么直接。
沈澈满不在乎:“周围没人,你不用慌,他给你提点,倒也是用心良苦了,只是……”说着,他贴过来,把赵煜圈在方寸范围内,在他耳边道,“特别不喜欢看别人跟你套近乎、咬耳朵。”
能在这个距离跟你说话的,只能是我。
赵煜不负所望,耳根瞬间就红了。
沈澈的脸贴过来,轻轻一蹭,遮眼的黑纱便再遮不住那双晶亮的眸子。
“阿煜,原来这么容易脸红。”
太子殿下说话时,双唇蹭过赵煜的耳朵,话毕,在他耳尖轻啜一下,轻轻的笑。
肉眼可见,赵煜脖子上的寒毛都炸了。
沈澈可得意了,柔下声音轻声道:“我心里会酸的,这就是重要的事。”
寿宴一直热热闹闹的,月上中天,才散了席。席间无人再提边关战事。
有了刚才那一遭,赵煜心思混乱,一直一副神游四海的模样。他脸色又白,喝点酒就泛红。
曹隐就以为他喝多了,要安排马车送他,直接被沈澈拦了:“赵大人是随孤来的,便由孤送回去,曹相寿宴事忙,善后早些休息。”
马车上,摇摇晃晃的。
赵煜觉得今儿晚上喝得酒一股脑上了头,他懵着眼睛瞧沈澈,眼睛里的水光潋滟一片,滤透出沈澈正襟危坐的模样,越发如真似幻起来。
唇角的吻,突然跃入脑海,敲打着他去回忆刚才的细节……那人亲吻过他的双唇,就在眼前。
正是怔怔出神之际,沈澈突然道:“好看吗?”
赵煜猛地回神,嘴硬:“自作什么多情。”
眸子即刻换了方向,收敛回来。
沈澈笑着,不跟他杠:“老曹的酒虽好,喝多了也会上头的,还有段路程,你迷糊一会儿吧。”
也确实是眼皮沉重,赵煜合上眼睛,马蹄声像是安神的鼓点,随着车马摇晃,他头脑越发昏沉了。
可毕竟是没有真的睡着,车速一缓,赵煜便醒神了。
刚要起身,发现沈澈不知何时,贴到他身侧来了,悄无声息的,他全没发觉。
“想着让你睡着了有个依靠,结果,你也没睡熟,看来还是老曹的酒不够烈。”太子殿下适时的解释。
“……”
赵煜无言以对,确切的说是不知道怎么接茬儿,脸上一热,掀车帘下车,步入内衙。
沈澈挠挠头,难得笑得腼腆,跟在赵煜身后。他看出赵煜多少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快行两步,追到他身侧,刚想去搭赵煜肩头,乘胜追击……
就听外面一阵堂鼓急响。
“咚咚咚——”的催命。
太子殿下心里的丝丝悸动瞬间给锤散了。再这么敲下去,只怕鼓皮都要锤漏了。
“大人!门外有人击鼓!”差官一路小跑,“来人浑身都是血,伤得不轻,像是……火器伤!”
火器伤……
赵煜心头一凛。
作者有话要说:
沈澈:所以他到底跟你咬耳朵说了什么?
赵煜:就不告诉你。
第75章 失控
有人击鼓,必得升堂。
这是衙门口的规矩。
于是,赵煜没工夫应承沈澈了,吩咐几句,匆忙换上官服,到堂前去。
·天上明月高悬,赵大人明镜高悬。
堂下击鼓鸣冤的,是个女子。
她头发散乱,半伏半跪在堂上。
看不清面貌。只是她整个身子都在抖,浑身是血污和泥泞,右小臂更是像刚在血缸里浸过一样,整副衣袖都浸红了。
“去请高师傅来,”赵煜吩咐道,“先去厢房,给她验伤,然后包扎清洗。”
这样是没办法问案的。
再回堂上时,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女子脏乱的头发拢在身后,露出脸来,她也只洗了脸,因为伤重失血,脸色格外惨淡。
赵煜着眼打量,心知她该是个靠双手吃饭的劳苦人。
她身上的伤大多是摔伤、擦伤,是慌乱奔逃时,不小心落下的,已经处理好了。
唯独一处,是她右臂手肘的骨缝里,卡着一颗手铳的弹丸,若要取出来,须得用麻沸散让她睡过去才行,待到再醒过来,只怕要明日下午了。
若是到时,她精神不好,就更没办法问询案情了,是以高师傅给她服了止痛的药物,让她先把案情说出来。
赵煜细问,得知这女子名叫兰茵,今年三十二岁了,但她一没出嫁,二无父母,只有个住在邻郡的姐姐,一年也不会走动两回。
这兰茵活得其实相当通透潇洒。
在她看来,人活一世,不过是孤独的来,孤独的去,找不到好姻缘,便也不去强求,几年前为父母养老送终之后,世上的牵挂便又少了一分,她平日里依靠做零工挣钱,能够维持日常花销,就再没什么奢求了。
就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也算过得省心,她能遇到什么活儿便做什么活儿,洗衣、看家、上门做菜,向来随和不挑拣。
可也不知怎的,这般好脾气的接活,都让她近来生意萧条。
眼看日子要揭不开锅,天上终于掉下个好买卖。
有家镖局,接到出关的生意,在找随队的厨娘。
说是厨娘,其实就是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什么都需要做。
听到“镖局、出关”这俩关键词,赵煜眼睛都亮了。
镖师们一双腿走天下,这些生活琐事向来都能自己照应得井井有条。怎的,现在的镖局开始支持镖师们养尊处优,过得精致了?
赵煜问道:“是哪家镖局的生意?”
兰茵摇头,道:“民女当时听了,没记住。后来直到出事,也没听那人再提起镖局的名字。”
赵煜表示知道了,让她继续讲。
后来,召她上工那人,问了她一些问题,比如有没有武功底子,行路条件艰难受不受得了;一走便会有些日子,家人放不放心;是否急需用钱,家住哪里,可以中途寄些银钱,回家里之类的。
当时兰茵只觉得,这镖局管事的,人情味十足,可如今回想,这分明就是试探。
只可惜,她当时只留了半个心眼,全没想到事情会凶险到让她险些丧命。走镖当日,她更是轻易就信了那人的话——镖局大队已经到了下一站,咱们须得去追。
她马马虎虎的跟着那人去上工,踏出都城大门,便是她噩梦的开始。
兰茵随那人往胜遇方向去,途径一片竹林,那人指明方向,说自己要去方便一下,让她先往前慢慢走,不出一里,便有长亭,先行的镖师们在那等着。
毕竟男女有别,兰茵也不好说我就在这等你。
便向那人指的方向去了。
可她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砰——”一声爆响。
吓得兰茵一哆嗦,赶快回头瞧。
就见介绍她上工那人,手里拿着一只手铳,枪口还冒着烟。
黑洞洞的枪口,像一只怪物的眼睛,凝视着猎物。
可不知为何,这一枪很响,钢弹却射偏了。
二人四目相对,同时愣住。
下一刻,兰茵反应过来了——他要杀她。
她拔腿便跑。
那人紧跟着又开了第二枪。
不幸中的万幸,这一枪只打中了她手肘。
万分危急的情况之下,逃生的本能刺激着兰茵的大脑,她不觉得痛,反倒自心底爆发出高涨的求生欲望。
与这人初见时,她留得半个心眼儿,这会儿成了她救命的本钱。
她没对这人完全吐露实情——她略通些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