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一愣。
这微小的表情变化,自然逃不过赵大人的眼睛。
如此看来,他猜对了——回想涧澈的为人,那本记录了他与王爷过往的手札都没能陪着他和煜王的骨灰同处密室中,反倒是那册子一直被他放在手边,可想而知,里面记录的东西的重要性,远超越手札中的内容。
而在二人前世的纠葛中,最要命的,便是北遥有细作假冒三皇子。
赵煜一看有门,便不说话,眉头微挑着看沈澈,独独把指尖的力道收紧几分。
可这几分力道,偏偏没抓在那人胳膊上,就只把手虚搭在太子殿下手臂上,抓住他的衣袖。
沈澈的心思顿时就飞了——
赵煜的手指,像一只猫儿的爪子,触感透过衣袖传导到他的手臂上,渗进心里。
手臂被衣料磨得有点痒痒的,心里更好像被什么挠了一样。
突然心底就腾起一股燥气,自气海往上涌。
这一瞬间,沈澈觉得,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炸起来了。
他对赵煜,自初见时的懵懂难忘,到莫名其妙的在意,再至前些日子看他在自己面前崩溃痛哭时的心疼,千万种情愫汇聚在一起。
他对他,是比喜欢更深沉炽烈的感情。
可感情上理得清晰,现实却“不争气”。
太子殿下,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纳妃的事情一直拖着,也从不曾做过眠花问柳的荒唐事。
今儿喜欢的人一改常态,突然磨起人来……对他露出这般神色,做出这样的动作。
沈澈所有的触感,顷刻都汇聚在手臂上,被赵煜触碰过的地方。
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
他顺着赵煜的话,下意识的便“哦”了一声。
赵煜“奸计”得逞,仿佛面色都红润不少,乘胜追击,笑着向沈澈摊开手——快拿来给我看看。
沈澈即刻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极有做昏君的才华,只扯扯衣袖,便妥协至此,日后……若是……岂还了得!
但毕竟一言九鼎,是身为太子的好素养。
而且赵煜,骨子里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今儿不妥协,日后还不定要怎么被他闹。
大概……顶不住。
沈澈决定以退为进,道:“册子里有些细节,我让阿末拿去查实了,没在手边,但里面记录的内容,我可以告诉你。”
赵煜有点不甘心,寻思着这人是不是哄他呢,可又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听太子殿下继续。
“上面主要是一份名单,当年王爷为三皇子秘密训练的死士暗探,统称为殉道者。他们将海棠花瓣的纹刺图案刺在身上的不同位置,作为区分内部阶级的标记。后来煜王失踪,他们成为朝廷追捕的重点,被分割开,有的消弭,有的隐匿,还有的被北遥收拢,将军担心,那些被北遥收拢的死士们,可能威胁炎华的社稷。你还记得戚遥吗?孤见过他手腕上也纹有一片海棠……若这般想,他能来都城,只怕不是肃王顺了大皇子的情,而是大皇子和肃王,被他与白琰儿反过来利用了才是。”
事情的前半段,赵煜没有印象了,他从来都觉得海棠花瓣的纹绣图样眼熟,却半点不记得;
至于戚遥……赵煜确实见他手腕上有一块印记,起初他还以为是红斑胎记,原来竟是殉道者的印记。
“而且……北遥与穹川白家,在三百余年前就相熟,如今,孤查到,左朗起初是听命于白妃的,可后来他被关于密牢时,白妃已经薨逝了……”
所以,不会是白妃将他放出来的。
听到这,赵煜不禁想起,左朗说,自己能活,是因为知道了个秘密……
秘密是什么?
他又为何会知道将军墓的事情……
互通信息之后,二人是一阵静默。
赵煜总觉得沈澈好像还瞒了他什么。
就这时,门外一阵叩门声,阿焕的声音颇有些急切:“殿下,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急召议事。”
作者有话要说:
赵煜:嘤嘤嘤……
沈澈:投降投降。
第72章 小事
能让皇上火冒三丈、在傍晚时分,把太子、王爷和都城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召集起来的,绝对不是小事。
入宫门,空气都是紧张的。
天色也像极会察言观色,阴晦下来。太阳躲进浓重的云层后面,只掠出些微光,让人知道它还在照耀着众生。
御书房的门大敞四开,远远就能看见,很多官员都到了,人乌央乌央的。
可御书房再宽敞,也挤不下这么许多人,诸位官员便只得像大朝会似的,官阶高的站屋里,官阶低些的,廊下听宣。
能这般场景,定是谁在御书房向皇上面奏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惹得皇上连地方都来不及挪,便急召众人前来。
赵煜找好自己的位置,正好把门,他刚站定,天上就飘起细雪——还不到立冬,今年的初雪,就这么来了。
赵煜打眼往里看,见御书案上的折子还乱着,显然,刚才皇上已经爆发过一通了。
沈澈默默的走到自己父皇身边,躬身行礼。见皇上爹没搭理他,也就在一旁垂手站好。
皇上只管坐在龙椅上运气。
官员们还在陆续迎雪赶来。
赵煜正站在风口里,即刻便打了个寒颤。
又过了好一会儿,人终于齐聚。皇上一指兵部尚书,道:“你说。”
能让皇上气成这般的,必定是大事,经兵部尚书一讲,才知道这么上头——胜遇以北,便是炎华的边陲城关,名为坎泽,被通古斯攻陷了。
通古斯能够攻陷坎泽,一来胜在出其不意,二来……这游牧族竟持有大量先进的火器。飞火营,用手铳;飞雷营,则是用的火炮。坎泽官军抵死戍边,向胜遇求援,援军迟迟不到,终于功败垂成,主帅战死,头颅被割下来,悬于胜遇关门以北一里的城关旗杆上。
胜遇知府陆吴川吓懵了,不知脑子哪根弦错了位,竟要偷偷开城门放敌军进来,幸亏被守城官军将领在关键时刻发现制住。这么一来,才发现陆吴川越职代位,将坎泽发来的战鸽急信私自扣下,与心腹商议——依照通古斯攻陷坎泽的速度,胜遇必定等不到都城援军前来。
若是弃城而逃,万一事败被抓,是要诛九族的,还不如趁人不备,一不做二不休,做个二臣叛徒,起码能保住性命。
上次在胜遇与陆吴川共事,赵煜便看出他难堪大用,却没想到他这般怂包,实在是又怂又蠢,坏得发霉。
好在胜遇的守城将领是大将之材,一面火速向都城求援,一面连夜利用胜遇城北的地势特点,筑了防御工事。加上天可怜见,坎泽连日雨雪大雾,才让通古斯的攻势暂缓。
如今,胜遇府的官军们依旧在苦守。
“事到如今,诸位爱卿,谁愿带兵前去平息祸乱,给那些游牧子好看!”
皇上说罢,抬眸扫试视众人。
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眼角的皮肤松弛,眼皮垂下来,半遮住眼眸。可也不知为何,此时来看,他眸子里的精光却好像能穿透诸臣的皮肉,看到他们心里去。
看国难当头,谁忠谁奸,各怀了什么样的心思。
没人接话。
一众大臣有的垂着眸子,有的左顾右盼。
这差事太过棘手,须得算计得失胜算,才好做决定。
御书房里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沈澈突然抬起脸,冲向赵煜所在的方向,他虽然蒙着眼睛,可赵煜觉得,他是在看自己。而后,沈澈转向皇上,朗声应道:“父皇,儿臣愿往,收复失地,让百姓们居家和乐。”
皇上皱起眉头,没接话,身子窝回龙椅里。他手中一串翠玉珠,此时被他捏得相互磨砺,发出“咯咯嚓嚓”的声音,听着牙碜。
看也知道,皇上舍不得太子去。
当然,帝王身边,时刻存在着精通察言观色之道的马屁精,见状,赶紧阻止:“太子殿下乃国之根本,此时万不可意气用事。”
可沈澈,也不知是认了什么死理儿,正色道:“孤身为太子,被民之膏血供养,时至此时,自然该为他们做些什么,”说着,他跪下道,“父皇,事发突然,我军已入颓境,儿臣率兵前去,方能鼓舞士气。”
皇上不说话。
大皇子没了,如今他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让他上战阵,万一闪失了,可如何是好。
但他也心知肚明,沈澈的话自有一番道理。
正两难之境,肃王突然出列道:“皇兄,臣弟愿往,”说着,他出列到沈澈身旁,继续道,“澈儿所言极是,但太子披挂出征,牵涉太广,同是沈家子孙,臣弟前去,便是了,更何况……”肃王的声音渐而悲切,“琦儿新丧,身为父亲,臣弟想为他积攒福报,好让他来生,幸福安康。”
说罢,他撩袍跪下,伏地叩头。
皇上依旧没说话,肃王也没动。
片刻,又有朝臣附和:“肃王殿下曾带兵南征,临敌经验丰富,此次也定无往而不利。大世子在天有灵,定会保佑肃王殿下,保佑我炎华的。”
看似在帮肃王说话,实际是顺应皇上的心意。
皇上伸手捏捏眉心,好一会儿才答道:“如此甚好,待到你凯旋之日,朕再为你进一进爵位。”
往后,便是商讨随军将领的人选,约定连夜点兵,日出时大军出征。
待到诸臣散去,天色早就黑了。自地上到屋顶,都已经铺上匀称的洁白。
赵煜一直站在风口里,手脚都冻僵了。
这事儿乍听与他一介文官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可细想,八成是白家勾结胜天镖局,再到通古斯那一支上的勾当。
否则,大内的火器,如何能够大批量的出关,到边陲游牧民族手上。
更甚,只怕被私贩的,可能并不仅仅是火器,还极有可能包含图纸!
赵煜低着头往宫外走,渐至宫门,官员们各自散去,人越发少了。
他是随着沈澈的车驾来的,正犹豫是否要等他,便被一袭温暖裹在身子上。
沈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本来穿在太子殿下身上的薄绒披风,已经披在了赵煜身上。
大庭广众……即便官员们几乎都散去了,也是有人在的。
这,如何使得!
赵煜即刻便想把斗篷脱下来还给沈澈,却被沈澈一把按住手:“别脱,你要冻僵了,早知是这般站着议事,便该给你拿衣裳,”他说着,还顺手帮赵煜把领口的风毛拢起来,“你内伤是为了救孤落下的。孤还你的情,看谁敢嚼舌头根子,更甚……”沈澈微笑起来,“孤既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看到孤关心你,便能护住你周全。阿煜,你在害怕什么?”
赵煜的心被陡然震住了,讷讷的看着沈澈,一时说不出话。
若真说怕,倒也不是。
他只是不想麻烦,应付近日翻扯出接二连三的过往,已经精疲力竭。
沈澈听他不说话,倒没继续再说什么,只道:“走吧,回去,空青给你熬药了。”
就这时,肃王也行至宫门前,与二人点头示意。
他府里有丧事,又出征在即,心情算不得好,却也不紧张。
“赵大人,琦儿的事情,多谢你了……”
沈琦的秘密,赵煜对外没有透露半个字,极尽所能的维护了肃王府的颜面。肃王该是领了这个情。
赵煜连忙还礼,唏嘘着,称是分内事。
悲意在肃王脸上极快的显现,又隐去,他迈步要走,与沈澈擦肩而过时,低声道:“澈儿,记得咱们的约定。”
沈澈没说话,只是向着肃王,面含笑意,拱手鞠了一躬。
肃王笑着就走了,赵煜看向沈澈,觉得他的表情很怪,乍看平静,其实隐约藏匿着一股极淡的悲意。
有心问他,又有迟疑。
沈澈倒好像知道赵煜的心思,直言道:“皇家的琐碎小事,不值得你多花心思。”
赵煜不动声色,只是回想沈澈用吏部换刑部这茬儿,就觉得他所谓的琐碎小事,在旁人看来,可能是天大的事儿。
二人回到东宫,等着赵煜的,除了空青的一碗苦药,还有他劈头盖脸的一通数落。
按着空青说的,赵煜简直要病入膏肓了。
赵煜无奈,他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受伤没好利索而已,也……确实是心事稍微有点重,但怎么也不至于,吹了个把时辰的冷风,就要死了一样。
可怜医者仁心。
赵煜心想,这老头子长得年轻,真实年纪堪比人参精,便也就“是是是,好好好,空青说得对,下次不会了”的应承着。
沈澈在一边终于看不下去了,上来解围道:“这事儿是孤思虑不周了,阿煜身在东宫,事出突然,来不及回府衙去换衣裳了……怪孤不好。”
结果,他话没说完,就被空青横了一眼:“你还有脸说,你心底在乎人家,就是这么个在乎法儿?”
于是,事情终于演变成太子殿下和刑部尚书一起被数落得只会说“是是是,空青说得是”。
空青念叨够了,终于消停下来,打发赵煜去偏殿歇下。
不知他熬的药里加了什么,赵煜喝下之后,心难得的平静安宁,那些烦躁的情绪,和纷扰的过往仿佛都被一座壁垒隔绝开去,心思静了,便觉得疲累。
索性去里间睡觉。
空青看着赵煜的背影,又看看沈澈,突然问道:“你终归是太子,身份特别,对他这般在乎,不怕他成众矢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