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赵煜方才自己就顾忌,这会儿空青也来问。
沈澈微笑了笑,道:“孤做太子一天,便能护他周全一天,孤若不是太子了,他就更没什么凶险可言了。”
空青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反驳,但又觉得苍白,叹了口气。
沈澈突然走近两步,低声道:“空青,涧澈的手册里提到你是神农氏传人,当年殉道者四分五裂,其中一支隐没入宫廷,就连涧澈都没查出个结果,这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空青的表情非常明显的僵住了,极不自然,终于他皱起眉,道:“不知道。”
说罢,他转身就走。
让沈澈觉得,更像是逃开。
第73章 寿宴
战事紧急,肃王连夜点兵。
没有军誓,就连临行前该有的将士归家、休沐一日都来不及给了。
第二日天没亮,雪也依旧没有停。
皇上带领文武官员,上了涤川城外三里的墉墙,一碗祭天酒喝下去,骨瓷海碗摔在地上,落地有声。
终于,东方破晓的光,穿过细雪,扫上将士们的侧脸,他们也都喝了酒,碎碗壮行。
每个人脸上都透出坚毅来。
大军背后的官道,铺满白色,在不知何处与天边接壤,仿佛能从此踏上一片通天大道。
“朕愿诸位将士早日凯旋,待到归来,你们便是我炎华百姓心中的英雄!”
皇上的声音沉稳极了,让人听上去,便觉得他说的话就是真理。
只是不知这些将士心里,对英雄之命看重几分?
他们的坚毅,该更多是为了守住身边的亲人吧。
赵煜甩甩头,突然觉得自己这想法也太过优柔。
前世,他也站在这里,看城外的锦绣山河,豪气干云。
当时炎华正与北遥交恶,身为王爷,他在乎山河壮丽,哪怕让他用血肉去描绘,也是值得的,而今……
倒抛开大义,越发舍大看小了。
也不知是不是前世的蹉跎,骨子里的锐气已经磨没了。
想着,他目光落在沈澈身上,那人一袭黑衣,就站在皇上身侧。
与皇上已经显出苍老的背影相衬,太子殿下肩宽腰直,雪花落在他身上,铺满了肩头,城头风疾,鼓动他衣袂飘摇,反衬出他站得稳极了,看上去格外挺拔,好像雪中松柏,逆风仰雪,凌寒而生。
让赵煜觉得熟悉又陌生了。
终于,增援大军踏着朝晖,步上征程。
太阳总会照常升起来,雪也总会渐渐停住。
赵煜随着百官的队伍下城墉,回到都城内,仿佛隔世,让人生出一股自幽冥渡道回到阳间人世的错觉。
方才大军潇肃,城内却一切如常,将士们的远征,守护的是一个对于大部分百姓而言,再普通不过的早上。
雪后的晨炊袅袅,更显出烟火气十足。
这才是那些英雄儿郎们,拼死想要守护的弥足珍贵。
边关起战事,日子还是一样的过,一晃半个月,战报每日按时呈到陛下的御书案上,战事焦灼,却也能看出肃王确有将才。
胜遇的困境,不到十日便解了。只剩下坎泽的失城之耻未解,肃王利用地势,将坎泽四面合围,如今两军僵持不下。
这日,赵煜下朝,回内衙修典,刚坐下,衡辛便敲门来奏事,递上一张帖子。
是一张请帖。
蓝紫色的缎面绒上,压了银线,精致又奢华。翻开来看,见东家是右丞相曹隐,三日后府上宴客,摆六十大寿。
赵煜看着帖子,直皱眉头。
这事情办得非常的虽然但是——虽然面儿上挑不出毛病,但是就是不应该这么干。
而且,要说曹隐这人,本身就不是赵煜欣赏的类型。他是赵煜父亲赵何故的继任,但他能做上右丞相之位,大多是靠耍嘴皮子的功夫。自上任至今,已经六七年了,正事上未见他有何建树,反倒对皇上察言观色的能耐一流,正如半月前,看皇上脸色阻止沈澈出征,他首当其冲。
赵煜细看看帖子,宴客名单,上至太子沈澈,下至六部尚书,名单上总共二十来口子,当朝高官重臣,几乎全在宾客之列。
有心不去,想来又觉得不合适。
只得吩咐衡辛备下贺礼,到当日再说。
越是不愿这日来,这日子便来得越快。眼看太阳将落,赵煜磨磨蹭蹭,硬着头皮准备出门,正这时候,皇上的传召突然来了——传刑部尚书赵煜入宫面圣议事。
赵煜从未觉得公事能让他如此快乐,麻利儿的换上官衣,入宫见驾。
御书房里,只有皇上一人。赵煜见礼,皇上指着一旁的凳子,示意他坐,开口直言道:“老大一案,了结大半年了,内情……你大约知道,朕知道澈儿一直在追查幕后,但他……咳,”说着,皇上端起杯子喝茶,“抛开君臣,朕和他首先是父子,可儿子总是难与父亲讲实话的,身为人父,担心也总是有的……”
说罢,皇上放下杯子,眯着眼睛看赵煜。
赵煜心里一激灵,暗道,原来两边都不是好差事。和着皇上是觉得沈澈嘴里没实话,叫他入宫来探口风的。
这问题答得好便罢,答不好,后患无穷。
赵煜起身行礼,道:“回陛下,事关重大,太子殿下一直未准许微臣参与查证,微臣也只是查证浮于表面的案件,只知道,大内火器的图纸,或许流于江湖……与胜遇的胜天镖局押镖线路有关。”
他这样说,恰到好处,不全算是敷衍。皇上听了,若有所思的皱起眉头,突然问道:“你如何看待澈儿,喜欢他吗?”
赵煜好悬当场抬手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是什么妖魔鬼怪的灵魂拷问。
但赵大人也是见过风浪的,面上强自镇定:“太子殿下绝代风华,微臣身为下属,景行行止。”
皇上摆摆手,“咳”了一声,道:“你明白朕不是这个意思。别跟朕打官腔。”
赵煜低眉顺眼的垂手而立,白毛汗瞬间自脊背炸到脑袋顶。
皇上打眼看他,声音又柔和下来:“朕知道,他之前说不能人事,是为了护着你。这小子,看准了朕只剩他这么一个儿子,把朕拿捏得死死的,”说着,皇上向赵煜招手,让他走到近前,才低声道,“你若对他无意便罢,若是也有心意,朕退一步,你俩要好朕不管,但你不能碍着他面儿上的事。”
这话一出,赵煜当场跪下,头重重磕在地上,不敢起身。
皇上早就料到他会这般,注视他片刻,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是何意,只是道:“行了,下去吧。”
赵煜退出御书房,才直了身子,呼出一口气,心道,这叫什么事儿。这父子俩逗闷子,倒好悬让自己做炮灰。
虽然……他相信沈澈说尽力护着他,就会拼尽全力。
也相信,事情正如皇上所言,他只有沈澈一个儿子,所以,沈澈有底气在自己老子面前“胡闹”,只要不出圈,皇上都会忍让他的。
但这事情,就是怎么想怎么别扭。想沈澈年纪不大,却素来万事都心思深沉,怎么偏偏事情一沾上自己,他就变成一根棍子捅到头的直肠子了,丝毫不拐弯,非要让皇上看出来不可。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情难自已?
赵煜摇摇头,往宫外走。
快到宫门口时,迎面几个内侍廷的小太监脚步匆匆,一人低声道:“也不知曹丞相给陛下送来的是什么吃食,光闻着,就觉得好吃。”
另一个搭话:“咱们也就是闻闻的份儿,赶快送去,天冷食物凉得快。”
那几人没走几步,见到赵煜,都收了声,向他行礼,低头快步前行。
只是这般,又给赵煜提了醒——还有丞相府贺寿这茬儿要继续呢。赵大人顿时脑瓜子又涨了。
也不知早年间,是哪个江湖术士蛊惑他爹,非要他入仕,要是回家种地,不光遇不到沈澈,也省得这也麻烦的应承。
赵煜抬头,看幽蓝的天空上,灿着冷寒的星。
宫门口,学么一圈,也没看见衡辛,暗骂,这小子不知又跑哪儿偷懒去了。
“阿煜。”
突如其来一声招呼,让赵煜一个激灵。
他循声望,就见太子殿下,披着斗篷,站在墙根下,宽大的帽兜扣在头上,披风被他拢住裹着身子,若非是赵煜认得他,路人打眼去看,只觉得他是哪个江湖卖艺的,倚靠着城墙根儿歇场呢——特别没溜儿。
沈澈浑然不知赵煜的腹诽,直起身子,掸掸土,乐呵呵的过来道:“我让衡辛先去丞相府回禀一声,皇上招你议事,”说着,他凑过来,在赵煜耳边道,“要是不想即刻就看见老曹头儿,咱俩再去别处溜一圈怎么样?”
离得近了,温热气息几乎喷在赵煜耳蜗里,赵煜脖子上顿时炸起一层鸡皮疙瘩。
紧跟着,沈澈非常适时、得意的笑出声来。
赵煜瞬间往后退开几步,越发确定这人骨子里非常的不正经。
“殿下早就知道皇上召我?”
沈澈乐呵着实不相瞒:“八/九不离十吧,之前我刚见过他。”
“……”
鬼知道他给皇上怎么种的心毛,才让皇上忙不迭的就要传召自己。赵煜觉得,刚才想不通的事情不用再想了——沈澈九曲十八弯的心眼子都长别处去了,单说二人的关系,照沈澈这么玩下去,自己这辈子还得死他手上。
二人到丞相府门前时,已经明月当空。
府门前,停满了车驾,整齐的排列着。地上,还散碎着傍晚拜寿舞狮时放炮留下的彩纸。两串大红灯笼挂在门前,络子一直垂到地面上,说不出的喜庆。
入正堂,一股酒菜的香气混合着熏香的味道,闻着让人胸口发闷。曹隐美其名曰为前线的将士们积累福祉,整了个全素宴,但奢靡之气半分没减。
厅下有乐师舞姬,正在表演歌舞。
堂内,一众大臣显然已经酒过三巡,很多人开始窜桌敬酒。
赵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噱头,就应该一人一碗抻条面,吃完散伙。
二人一路往里走,一路有人行礼。
抬眼看,老远就见曹隐身穿一件紫红色的织锦长袍,被一众人簇拥着,正有说有笑。传事的小厮一路小跑,到他身侧,耳语两句,他即刻就转过头来。
看得出他已经喝了不少酒,脸颊上两块红润,正是酒劲儿上脸。
曹隐降阶迎过来见礼。赵煜只觉得扑面便是一股酒气。
沈澈倒笑呵呵的,在他手肘上一托,言道:“曹叔叔六十大寿,今日的寿星老不必多礼。孤和赵大人被父皇叫去,耽误了时候,曹叔叔不要怪罪才好。”
沈澈的寒暄功夫,相当到家,这会儿,面带微笑异常实诚。
赵煜回想,他方才在马车上数落曹隐的不是,那副鄙夷的神色与现在先比,简直判若两人。
客套几句,曹隐张罗二人坐下,道:“老朽府上有位厨师,专做素宴,却此味只应天上有。刚才已经先让诸位同僚品尝了,就只差太子殿下和赵大人了。”
他说完这句,便有旁人附和:“确实确实,味道妙不可言,”
赵煜想,天下珍馐美味,还能做出什么花样不成,好吃又能好到何种地步?
曹隐看他的表情茫然,笑着打了个手势,片刻就有个小丫头,手持托盘上前,托盘上放着两只炖盅。
可眼她弯腰上菜,正一只手端着盘子,另一只手上菜,也不知为何,脚下趔趄打了滑,盘子直接就翻了。
两盅里的东西半点没浪费,全泼向正和邻座寒暄的赵煜。
第74章 会酸
赵煜说笑间,余光就见两团黑影,冒着热气向自己飞过来。
也不暇多想,倏然起身,侧身躲过。
那两盅食物,几乎贴着赵煜的身子飞过去,摔落在地上,菜肴飞溅,玉盅稀碎。他朝服的腰侧、衣摆上,还是被溅脏了不少。
再看洒在地上的,不过是些土豆、萝卜、豆腐之类禁炖的菜,看着普通得很,可就是有一股奇特的、引人垂涎的菜香,瞬间在空气里散开。
出了这样的错漏,那端菜的小丫头吓坏了,哆嗦着扑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给赵煜道歉。
赵煜尚没说话,身为主家的曹隐直接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蹲:“拉下去。”
三个字说出口,丫头几乎立刻就嚎哭起来,口中含糊喊着:“求相爷宽恕,奴婢做什么都愿意!”头一个又一个的磕在地上,瞬间就见了血。
她见曹隐脸色丝毫无缓和,转向赵煜和沈澈:“太子殿下、赵大人,奴婢该死,但还请宽恕奴婢,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赵煜低头看她,心道,这丫头手脚不灵便,脑子倒该是不笨。
沈澈凑过来,向赵煜低声道:“烫着没?”
“不妨事,”赵煜答,他拿出帕子掸落还挂在朝服上的菜渣子,转向曹隐,“曹相今日大喜的日子,莫为下官扫兴,也不要为个小丫头生气,”接着,端起酒杯,“下官迟来,愿相爷豪情逍遥,福寿康宁。”
言罢,杯中酒一饮而尽。
赵煜算不上御前当红,但他毕竟是前高官之子,刑部如今又归太子直管,自然而然,被当做太子的亲信。
更何况,皇上只一个儿子。
赵煜在太子面前得势,便等于日后御前得势。
话说到这份儿上,曹隐再如何觉得自家丫鬟丢了相府的脸面,也不能抚了赵煜的面子。顿挫片刻,曹隐便也拿起酒杯喝干了酒,笑道:“赵大人年轻有为,她能得你求情,老夫自然不再怪罪,只是……这菜肴是老夫特意让厨房给太子殿下和赵大人留下的,打翻了,着实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