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过五岁,王府上下从来都宠着她,这会儿情急,她便不管规矩,直接跑进来,抱住肃王的腿:“爹爹,爹爹你别怪母妃,是我!祸是我闯的!不是母妃!”
此话一出,所以人都惊了。
“你胡说什么!”肃王喝道,“谁把郡主带来了!伺候的人呢?”
伺候郡主的丫头赶忙上前,磕头如捣蒜:“王爷饶命,郡主今日醒得早,找不见王妃,是自己冲出来的。”说着,趴在地上不敢起身。
肃王情急,声音严厉。他从来没在硕宁面前这样发过脾气,一下就把小硕宁吓住了。
硕宁郡主仰脸看着父亲,半晌不敢吭声,撇嘴要哭,又强忍着,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忍了半天,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转身往赵煜怀里扑。
赵煜只得接住她,柔声道:“郡主是不是做噩梦了,都是假的。”
硕宁哭得朦胧,半信半疑的道:“平日里,若是父王和母妃闹了别扭,只要我说祸是我闯的,父王便不会再生气的,”她一边说,一边抹眼泪,“今次,不管用了吗……”
赵煜听得揪心,这么小的孩子,自然不懂得什么权谋算计,但她却凭白裹进大人的争斗里,怀揣着一颗护着母亲的心。
赵煜摘下手套,从怀里摸出帕子,给小硕宁沾干眼泪,抹去鼻涕,笑得温和:“郡主先回去吧,这里还乱着。”
好说歹说,哄住了小硕宁的嘴,没让她再哭闹。
可是,西尼丽戈被刺的消息,却终归没能按下去。倒不是肃王封锁消息不够及时。
而是王妃想要布局算计一个待她全无防备,又把她放在心尖儿上的人,真的是太容易了。
不过半日功夫,涤川的街巷里,便传开了——通古斯族长之女夜宿肃王府,引得肃王妃醋意大作,将通古斯族长之女刺伤。现在,人只还剩下一口气了。
肃王听得在府里直转圈,他惊骇、气愤又心痛,与王妃相见,她却一言不发。
正僵持得焦灼,寻思对策,皇上传召的消息,就到了王府。
毕竟是案子,赵煜也得去。
御花园西暖阁里,皇上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皱眉,不知在想什么。
赵煜进门,见到沈澈也在,心思莫名安下来。
不动声色的随着肃王行礼。
“那丫头如今伤势如何?”皇上沉声道。
丫头自然是指西尼丽戈。
肃王据实回答。
皇上便又道:“当真是王妃刺伤她?”
肃王答道:“坊间谣言,陛下莫要轻信,真相赵大人尚在查证。”
肃王话音落,赵煜便觉得,皇上的目光甩到自己身上,他满以为陛下会要他限时破案,哪怕是只给他三日时间,赵煜也觉得,此事尚有喘息之机。
谁料,皇上却道:“不必查了,硕宁郡主,刺伤通古斯族长之女,”说着,他转向赵煜,“赵爱卿,此事依律,该如何?”
在场四人,包括寿明公公在内,都愣住了。
皇上这番言论,乍听预料之外,细想却还真是一个“顾全大局、害取最轻”的“好主意”。
一来,硕宁年幼,刑罚会轻;二来,无论肃王妃真实目的是什么,挟制硕宁,对于一个母亲而言,便如扼颈。
可这样一来,硕宁的后半辈子便毁了。
赵煜沉声道:“若真如此,郡主,依律当削爵发配,此去漠北,无召不得还。”
皇上点头,道:“寿明,着翰林院拟旨。”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我的天使~
第105章 朦胧
此话一出,肃王噗通跪下,头重重的磕在地上:“陛下!这事不是硕宁做的!”
赵煜也没想到,皇上前一句问完,后一句直接下旨发落。
他暂时不动声色站在一旁。
此时,便看出,肃王是多么疼惜硕宁,他言道:“陛下,求您收回成命,此事无论凶手是谁,都是臣弟治家御下有失水准,陛下若罚……当罚臣弟才是……”
皇上脸色不好看,坐在龙椅上,沉默好久,才道:“罚你?你御下失准,至使他国贵客重伤,是要降爵的。”
由亲王降为郡王,便再无直接继承皇位的可能了。
赵煜瞬间便明白了——
皇上的算计,还是在皇位的传承上。
肃王抬头看皇上,眼看要一口答应下来。
依他的心思,就算不知“皇兄”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却也已经知道,皇兄醉翁之意不在酒,即便他能推出个俯首认罪的“真凶”来,皇上依旧能换着花样的欲加之罪。
千钧之际,一直闷不吭声的寿明公公突然轻声道:“陛下……陛下三思……”
寿明跟了皇上二十来年,从来都是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在政务上极少吱嘴,话出突然,屋里其余四人全看向他。皇上更是满目愠色,觉得他坏事。
老公公转至皇上身前,双膝跪下,道:“老奴并非乱政,但……须得提醒陛下,通古斯有一嫁葬习俗。”
赵煜暗惊,这事儿隐秘,寿明竟然也知道。若非他先行叫破,赵煜也是要说的。
和亲本就仓促,赵煜心知,深挖细查,就会有漏洞破绽。这天下的事,大都是事在人为,有心阻挠,总会有路的。
他日前让翟瑞帮忙查证,近几日才有了结果。
通古斯是古游牧族,向来无定所,信奉的主神名叫阿詹娜,而她最要紧的神谕,是坚持自由与制约的平衡。是以,通古斯有一夫多妻,也有一夫一妻,婚俗相对自由,可与这自由相对的,还有一条制约,便是无论男子娶几个老婆,只要有一人亡故且无所出,便代表这男子的子孙缘该画上句号了。
他,不得再娶新妇。
换言之,西尼丽戈是来和亲的,若她活蹦乱跳好好的,便一切相安无事。
可如今她身受重伤,好了便罢了;若是没好,嫁给沈澈之后,病病歪歪,没给皇室诞下子嗣就撒手人寰,按照通古斯的嫁葬风俗,沈澈,这辈子就不得再娶新妻。
只听寿明公公继续缓声道来:“此事……虽然西尼丽戈姑娘是嫁入我炎华的,婚俗不该依照她族,但日后终归是容易给有心之人留把柄,掀风波。”
寿明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的,让赵煜心中一喜,他与肃王原定的计划便与此相关,想来方才肃王关心则乱,一时乱了方寸。
暖阁里一时寂静无声,只能听见皇上因身体欠佳,略微粗重的呼吸声,赵煜偷眼看他,见他面色深沉、一言不发。
再看肃王,倒是心思渐缓,乍听要把硕宁发配漠北时的慌乱已经渐渐褪去。
过了好一会儿,皇上合上眼睛,摆手道:“罢了,你们都退下,朕想安静片刻。”
肃王还想说什么,被寿明拦了。
片刻后,暖阁里,只剩下寿明和皇上二人。
皇上闷声片刻,突然暴起,抄起桌上茶碗,向寿明公公扔过去。
劲力极猛。
骨瓷的盖碗,砸在老公公额角,顿时就见了血,鲜血和着热茶,淌得满脸。
寿明不说话,只是跪下。
“你来裹什么乱!”半天,皇上憋出这么一句。
寿明依旧沉闷。
皇上更气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啪”的一声响,震得御笔四落:“朕问你话呢,你以为朕舍不得罚你吗!”
“是了,自从陛下向海平下手,老奴便知道,终有一天,陛下也会舍弃老奴的。”他语调淡淡的,说出这冒犯言语,才抬了眼。
鲜血漫过眼皮,滑落脸颊,好像一行血泪。
“你……”皇上极短的被噎住,“什么意思?”
“陛下……您……真的还是陛下吗?”
皇上腾的自龙椅上站起来:“你!”说着,他自御书案后绕到寿明近前,“你……”
“你”了三次,也没说出下一个字,反而手指着寿明,因为激动,止不住的抖。
“陛下,您即便要老奴即刻去死,老奴也会去的,但老奴……替海平不值。您刚刚登位时,那样心怀苍生,可后来您怎么了,为什么白主儿死了、海平死了、半朝老臣都死了……这么多年,老奴替您给周大人传递密信、给宫外的左先生传递密信……前些日子,您给相府传信之后,就出了那么诡异的事情……到底是为何……陛下……您到底在做什么呀!”
皇上定定的看着他,这一瞬间,他犹疑了。“真的还是陛下吗?”这句疑问,歧义深重。
寿明一定大略知道自己的所为,但他不一定知道自己最大的秘密。
知道他秘密的人,如白妃;有可能探究他秘密的人,如那些两朝重臣;阻碍沈澈登位的人,如大皇子、又如廉王……
都已经死了。
就连替他办过事的周重、左朗、福海平也都死了。
只有死人才最安全。
本以为如今的变数,只有赵煜、肃王,还有自己那个冤家儿子。
万没想到,寿明又跳出来了。
他的身体越发不好。
天下,他不想还回去,只想交给沈澈。这事不能再拖。
“你下去吧。”皇上终归保有了一份冷静。事情越是焦灼之际,便越发不能妄动。寿明这个变数要扫平,但在动手之前,他需要摸清,他到底知道什么,有何后手……
这日深夜,寿明公公下值,独自走在静寂的宫道上。
眼看要穿过御花园,突然一道人影闪过,拉了老公公的手臂,将他带入高墙的阴影中。
“公公莫惊,是本官。”
说着,这人松开了寿明。寿明这才定神看清,拉他的人,是赵煜:“赵大人?”
赵煜向寿明深施一礼,惊得他连忙避开些:“赵大人这是做什么,老奴担不起。”
赵煜却正色道:“赵煜曾对公公有所误解,今日殿上公公出言解围,赵煜方知公公大义,心怀慈悲。是以,有一事,前来相告……白主儿生前,留下过一只紫檀匣子,其中的内容,赵煜经查得知……”
寿明公公听赵煜说完,惊道:“不知这匣子现在何处?”
赵煜却笑了,道:“咱们已经知晓了匣子内里装得是什么,那这匣子此时在何处,出现在那人面前时,是真是假,还真的重要吗?”
炎华的春天来了,但炎华朝堂上依旧凛冬未尽。
三日后的一早,坏消息传到御前,西尼丽戈伤重,人本来见好了,可不知为何,昨日夜里,伤情导致体虚,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人事不省,就连岳太医都束手。
岳太医向皇上请求,让空青大夫接手医治,可空青,早在数日前,辞别了太子殿下,不知去向。
于是,医师们用尽浑身解数,没日没夜的看顾着姑娘,愣是消耗了五六日,连姑娘的病灶根源在何处都没找清。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也不知怎么闹的,通古斯和亲公主伤重弥留的消息,乘着春风,速度堪比八百里加急,传回通古斯。
换来族长暴怒,眼看又要与炎华剑拔弩张——我好好的女儿送到涤川,怎么不出个把月,就奄奄一息了!
边关事,一旦焦灼,朝上的众臣,也就跟着热闹起来了。
立马分成三派——主战的、主和的、还有见风使舵走一步看一步的。
本来十日一大朝,三日一小朝,立马改成了日日上朝,就算皇上每日被吵得脑仁疼,这些新上任的官员们,也要抱团去御书房门口嚷嚷。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沈澈更忙了,但他再如何忙,每日必要到刑部逛一圈。有时,是蹭顿饭;有时,找赵煜下一盘棋;有时待得晚了,便在厢房睡下。
沈澈说:“每日,唯有这点时光,心里是放松的。”
他遮眼的黑纱,即便与赵煜独处时,也没再摘下来过。
赵煜不问,心却隐约在痛。
他想,要么偷偷把空青留下的药,给沈澈用了。可理智便会在这一瞬间阻止他——弹劾的祸乱刚平,朝中无数新面孔,不知其深浅,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暗中盯着沈澈这位盲眼太子。冲动,可能会害了沈澈,也会害了自己。
这日,赵煜在书房修典,眼看过了晚膳时间,沈澈都没来。
他起身,走出书房,春寒料峭,一弯新月挂在天上,美则美矣,却清寂得狠了。
正这时,阿末来了:“大人,殿下说,今日让您别等,用了晚膳,早点休息。”
“出什么事了?”赵煜问,依沈澈骨子里黏糊人的性子,没有天大的事儿,绝不会不来。
阿末微一沉吟,还是低声道:“事涉北遥、通古斯与肃王,小人不好多说,待到您见了殿下,亲自问他吧。”
赵煜便也就作罢,向阿末嘱咐几句,让他回去了。
今日,是休沐的日子,衙门口相对冷清。
月上枝头,内衙几乎没几个人了。
赵煜也就难得没再泡在书房里,他心里乱,早早把衡辛打发去休息,自己回卧房,在小泥炉上温着酒,窝在窗边的摇椅里,自斟自饮。
月色,染上抽/出新色的枝丫,淡了几分清戚。
月色,也自窗棂爬进屋里,染在赵煜身上、手上、杯中的酒上。
他晃晃酒杯,独饮月光,不禁自嘲,前世骨子里风雅的毛病,其实半点没变。近来脑子一直不消停,喝了酒,紧绷的那根弦儿,终于松弛些许。
沁人心脾的夜风像爱人的手,掠过赵煜的发梢鬓边,温柔得让人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