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北遥乱事未平,通古斯族长若是真的哪根筋搭错了,借故闹起来,便非要让炎华如同夹馅儿烧饼,腹背受敌。
漫天星斗渐而暗淡,东方跳出暖色。
缥缈的如同蝉翼一般的晨雾便渐而散了开去——天大亮了。
从涤川城到狞泉,御驾亲征的大军一路疾行,六七日后,春意更浓了。皇上虽然带着赵煜在身边,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和他说过,更确切的说,他这一路上,和任何人都极少说话。
赵煜隐约觉得,他像个认命了、又不甘心的矛盾的孩子——年纪越来越大,身体越发不好,皇位即便传于沈澈,沈澈也自可以禅位,他的身后事,他控制不了。
却又总想尽可能的去控制。
终于,狞泉到了。
皇上此行来得急,先行官只比御驾提早入城半日,也只带了皇上一句口谕——无须迎驾。
狞泉知府活了大半辈子,终于见着皇上了,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一面畏畏缩缩,一面又想照顾周全。
结果,御驾进城,一不去驿馆、二不去知府衙门,直接带兵上了城墉。
迎风远眺,就能看见北遥大军,在城外安札。用千里镜观瞧,对方帅旗上,确实是个“白”字。
“对方主帅何人?查清楚没有?”皇上侧身问城守尉。
城守尉是外职武将。在狞泉,是最高级的军事统领了。
他没有知府那般矫情的心思,见皇上行事飒利,直接答道:“回陛下,卑职无能,没弄清对方主帅到底是谁,军务使前去,未见到对方主帅,便被半送半辞的赶回来了。”
皇上低头不语。
其实,事到如今,旁人不知,但赵煜和皇上都心有猜测,这主帅会不会是穹川白家人。
眼看日头西斜,敌军营中,突然一骑快马小队,冲破夕辉,扬起烟尘,一阵旋风似的向城门冲过来。
片刻功夫,便到了城下。为首的骑士朗声喊话:“炎华的皇帝陛下,我家大帅,请陛下前去议和。”
城上,辅国将军喝止道:“大胆!”只是他后半句话没说,便被皇上打手势,止住了话茬儿。
炎华的天子虽然年事已高,但君临天下的气度丝毫不减,反而,气场这东西,就像陈年的酒,是否香醇,材料与酿法各占其一,年份也重要得紧。
就见皇上双手搭在墙垛上,慢悠悠的朗声道:“朕,不想炎华与北遥为敌,白将军邀朕前来,朕来了。这是朕的先礼。”说着,他手一伸,近侍会意,顷刻递上弓、箭。
城下的小众骑军没想到,这老皇上前一刻还悠哉游哉的讲话,后一刻说动手就动手。
皇上搭弓射/箭的能耐,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让赵煜暗惊。
城下的领军骑士反应过来皇上瞄得是他的时候,利箭已如闪电一般向他飞射而来。
只来得及一缩脖子。
紧接着头上便是被强劲力量带过的揪扯感,“铛——”一声响。
他的头盔被射中帽缨,直钉在身后军旗旗杆上。
这还没有完。
紧接着“砰——”一声响。
待到他缓过神回头看时,就见帽盔已经被打出个洞,连带着旗杆都穿透了。
终归,中空了的旗杆禁不住烈风挥斥下的军旗重量,三晃两歪,倒了下去。
城上爆发出雷动般的喝彩声。
皇上抬手,止住众人呼喝,继续慢悠悠的道:“他若是连真名都不乐意告知,更提出什么无礼的要求,这便是朕的后兵。”
说这话时,手中六翼铳的枪口还吐露着烟尘。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皇上没坏规矩。
但也着实给了对方一个下马威——先礼后兵,要打就打啊。
那领军骑士倒颇有大将之风,虽然露怯,气韵不减,在城下拱手道:“素来听闻炎华圣上杀伐果决,今日眼见为实,末将定将君上的原话转告。”说罢,牵缰绳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这之后,一连五六日都没有动静。
赵煜渐而心焦,沈澈的眼睛在四十日之内必须得用药。
如今十几日已过,也不知道他服药了没有。
随驾亲征,太过仓促,二人甚至连道别都不曾来得及。
皇上则极尽御驾亲征之能事,将狞泉的防御工事图熟悉个遍,又与诸将商讨上中下三策。
赵煜是文官,开军务会议的时候,都是坐在最后。这几日,他曾私下遣三两去查探对方主帅的深浅,但三两带回来的消息含糊,它到底是不会说话的,与赵煜表达的意思,仿佛是……
对方没有主帅。
第110章 白家
赵煜心思一动,事难以确定,只得暂时作罢。
安排三两每日警醒戒备着。
这日夜深了,赵煜刚躺下,便听见窗边三两敲出个节奏——有人夜闯驿馆。
除此之外,静悄悄的……
皇上住在这,驿馆早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如铜墙铁壁一般的地界儿,竟然有人走空门一般,一道关卡都不惊动。想来,要么,这人的功夫已入化境;要么,这人早就混迹在驿馆中。
无暇多想。
赵煜轻巧出屋,和三两一起,到了皇上寝居附近。
院门口,站岗的侍卫如常;院内火光流转,移动巡守也如常。
赵煜低头看看脚边的胖鸟,三两叽咕一声,低飞起来,示意确实有人进去了,它愿意以三年的鸡腿儿作保。
赵煜叹口气,几步上前,向守门的侍卫打出军中暗语,示意他内有变数。
那侍卫很机灵,一边引着赵煜随他进去,一边向移动岗哨示意莫打草惊蛇,继续巡逻、保持戒备。
寝居门前,赵煜沉声道:“陛下,微臣赵煜……”
他话没说完,屋里先是一阵衣料轻响,接着,发出极轻的脚步声。
赵煜顿觉不对,与那侍卫打了个手势,同时向屋里道:“微臣进来了!”说罢,推门而入。
屋里半盏夜灯都没有。
借着屋外闪烁的火把光亮,赵煜看见,寿明公公倒在门边,不知死活。
皇上则坐在床上,被个身穿炎华侍卫衣裳的蒙面人挟持着。
那人眼见自己暴露,丝毫慌乱都没有。
屋里屋外便就这样僵持了片刻。
赵煜细看这人身形,心中的猜测落实了七八成,他道:“本官,如今该称你为江吟风,还是别的什么?比如……白将军?”
对方一愣,而后“哈哈”朗声笑起来:“终归是瞒不过赵大人。”说着,他扯下蒙脸的黑巾,袒露出那张清俊又略带阴媚的脸。
“你走不了了,放了陛下。”
江吟风依旧笑吟吟的,“啧啧”两声道:“走不了?那可未必。”
他就像掐算好了时间。
话刚说完,远处城关鼓声急响,紧接着军号嘹亮——是夜袭!
这般里应外合。
江吟风笑着向赵煜挑了挑眉,转向皇上,慢条斯理的道:“陛下,您跟我走,我便示警退兵,否则,炎华与北遥的将士厮杀,”说着,他贴在皇上耳侧压低了声音道,“每死一个人,你的罪孽就重一分,反正你我都是要下地狱的,到时候,我陪着你,一起数,看咱俩这辈子,一共害死多少人命。”
这话乍听狗屁不通,但细想,却正好印证了赵煜从前觉得荒唐的猜测。
皇上半晌,才叹一口气,道:“朕倒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至这般,”他转向江吟风,一字一顿的道,“你要说话算话。”
江吟风冷笑道:“我是恶人,却不是小人,”匕首贴在皇上颈侧,又压紧几分,“我的陛下,下旨吧。”
皇上就当真沉声向赵煜,道:“让开吧。”
江吟风则挟持着皇上往外走,道:“赵大人不要妄动,你知道我的身手,你的暗器,快不过我手里的刀。”
赵煜微蹙起眉头,他确实动了伺机而动的念头,但也确实不敢妄动。
说话间,江吟风已经退到院子里,瞥见三两也在,吹个口哨,算是和它打过招呼,转向赵煜:“我知道三两兄弟的本事,能跟你便跟上来,我和陛下之间的了断,总归需要人见证,但只你一人来,否则,必然叫你跟沈澈没法交代。”
他话音落,在皇上腰间一带,眨眼的功夫,翻出院墙。
赵煜紧随其后。
赵煜的轻功比拳脚高明。
眼见江吟风挟持着皇上,步履生风,还能腾出手来,放一支响箭穿透云霄。
这是他履行了诺言。
北遥大军,即刻鸣金收兵。
一夜急行,眼看东方破晓,赵煜见江吟风的身形隐没入城郊一片密林,他心思一动。
自从得知通古斯私造的火器,出自狞泉的官厂,赵煜便把狞泉周边的地势摸清了。这地方,有炎华一处废弃的兵器官厂,已经弃用了二十多年了。
果然,往林子深处走不多远,便见一处依山势建造的庄园。
不知被多少年的风雨侵袭,破败不堪。
门头的牌匾早就被摘了去,一对镇门神兽,更是早已看不出是狮子还是獬豸。
大门上,落着一挂铜铸的官锁,厚重异常,细看封条倒是年年更换,在一派陈旧乱象中,显得崭新。
几个新落下的脚印,印在铺满薄尘和苔藓的石阶上。
人,是翻墙而入的。
赵煜扯下袍子内衬的一片边角,佩剑出鞘,食指在剑锋上轻轻一按,顿时出了血。
他简略写下些文字,低声打个哨,三两旋落在他护臂上。
他将布片塞进三两脚上的竹筒里:“回去报信。”
目送三两展翅,赵煜一跃,自院墙飞身而入,轻飘飘的落在院子里。
一股略带潮润的、淡淡的霉气冲入鼻腔,灌进肺里,让人精神一凛。
这地方确实是座废弃的兵工厂,院子里还有榴弹炮的车架、火焰喷/射器的枪筒,虽然早都坏了,却看得出,这地方废弃之前是机要所在。
太阳升高了。
朝阳,透过密林,越过高墙,在残破的旧院子里洒下一缕光明,而赵煜,正好站在这抹晨曦中。
他的气息本来很冷,也很静,冷静得不像个活物,不存在一样。
只是温柔的阳光,终是发现了他,描摹着他的黑衣裳,细数着他大氅领边的每一根风毛,为他孑然孤立的轮廓,打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赵大人,进来说话吧。”江吟风的声音自正堂后身传过来。
静谧的清晨废墟中,声音来得突兀极了。
后堂正屋里,江吟风押着皇上,坐在桌子上。
皇上是安寝了才被挟持的,身上衣衫单薄,已经冻得嘴唇发青。
于是赵煜脱下氅衣,抛给江吟风:“陛下年事已高,万一冻坏了,你便不能得偿所愿了。”
江吟风抄手接过衣裳,抖了抖,确定内里没什么猫腻,给皇上披上,笑问道:“这么说,赵大人知道我的心愿?”
赵煜挑起眸子,目光似有似无的扫过皇上,落在江吟风脸上:“你之前就说,有些事、有些人,就不该存于这世上……”他说着,负手在屋里踱步,“当初都城郊外,你行刺是假,其实是想让陛下知道,你来了;你想借肃王之手,夺去陛下最看重的东西,但你棋差一着,没算准肃王和太子殿下的心意。”
他说完,笑吟吟的看着江吟风。
四目相对,江吟风怔忪片刻,突然就笑了。
笑声清朗,没人能把它与一个机关算尽、心机深沉之人联系到一起。
赵煜继续道:“这样的心思算计,便已经不是毁灭了,你的作为,该叫做报复,”他继续在屋里溜来溜去,“而世间的报复,不外乎情、财、仇三样,财嘛……不配入你的心,情呢……你跟皇上也搭不上边儿,那便是仇喽?同是殉道者的传人,你二人有何仇何恨?”
说完这话,赵煜终于站定了步子,目光停在江吟风脸上。
再看皇上,听闻“殉道者的传人”几个字从赵煜嘴里冒出来时,不由得惊骇得瞳仁微扩。
江吟风则笑呵呵,神色里颇有些赞赏的意味:“赵大人凭一己之力,查探推演到这地步,难得,”他顿了顿,问道,“将军墓里的册子,太子殿下至今也没让你看过吗?”
皇上面露疑惑,显然不明白将军墓里的册子是何意,回想当时周重跟在远处,自然是没能把墓里发生的事情悉数上奏。
江吟风见他这副神色,冷笑道:“陛下是穹川白家人,却年少离家,被送往北遥。你可知道,白家最初是如何发迹的?”
皇上与赵煜对视一眼,二人没吱声,一起看向江吟风。
江吟风笑道:“三百年前,早就有前辈想做与陛下相同的事情,但他最后失手了,慌乱中逃于市井,得北遥王搭救,渐而在穹川发家,便是如今的穹川白家,是你与我的先祖。”
江吟风,是白家人……
赵煜无比惊骇,在这一瞬间,他才真正明白了前世今生的完整因果。
历史总在重演,自始至终,他都没跳出这轮回的圆——江吟风口中的“前辈”,便是三百年前夺位势败的“三皇子”;
是北遥王早就埋于炎华的暗棋;
是那冒名顶替、害得赵煜险些叛国、酿成大错的细作。
当真是预谋其政,里应外合。
有了这层关系,江吟风能与北遥联手,便不奇怪了。
他向皇上发难,于北遥或是穹川白家而言,不过是在“清理门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