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煜心有思量。
皇上自然也有,他好半天都若有所思,终于问道:“你也姓白?但看你的年纪……你我不该有交集。”
江吟风脸上依旧笑容不减。
这笑容亲切和善极了,可放在眼下来看,却让人心里发慌。
“我可不姓白,”江吟风语气平和,“你不认得我,也不曾见过我,但我娘亲与你是真兄妹、假夫妻,你二人相伴二十年,最终,你为了守住自己身份的秘密,便将她杀了?我的舅舅……”
这下,饶是赵煜处变不惊,都不禁面露惊骇,看向江吟风。
他……是白妃的儿子?
江吟风自顾自的继续:“当年,我娘得沈家陛下的圣恩眷顾怀了我,却因为她殉道者的身份,要将我拿掉,可她终归不忍心,只得求医师在我不足月时,用药强行催下,送出宫外。”
这茬儿赵煜知道。
相传二十多年前,白妃小产伤了身子,便再不能生育了。起初赵煜得知皇上的真正身份时,以为是这兄妹二人的障眼法。如今看,是确有其事……
江吟风,是白妃的儿子,他的父亲,是那沈氏皇帝本尊!
这般看,他的身份割裂至极。
再看皇上,知道这般颠覆的事实,虽然惊骇,气度犹在,他问道:“这么说来,你身份至尊至贵,你想要什么?为你娘报仇?要朕为你正名,传位于你吗?”
听了这话,江吟风的笑容透出些悲凉来,他慢悠悠的道:“我娘虽然舍不得我丧命,倒也并不见得有多爱我,否则,殉道者这些劳什子的过往,她又为何安排人告诉我?她若真的爱我,让我平淡的蒙在鼓里,过一辈子不好吗?她若爱我,当初便不该生下我……”
这话的本意,满含着最强烈、最根本的怨恨。
是一个孩子,对母爱的怀疑与控诉。
但江吟风语气平和,那些怨恨,似乎早就成了他本身的一部分,而今坦然说出来,就好像是在说些镜花水月的悲凉事,只带出些平淡的感伤。
“那你想怎样?”皇上问道,“你不想要皇位?”
江吟风挑起眉毛,撇着嘴笑,他看着皇上,仿佛是在看个天大的笑话。
“刚才,赵大人不是就说了吗,我的舅父,”他眉目都弯了起来,“我想要毁灭呀,最纯粹的毁灭,你我都不该存于这世上。”
他眼神的明暗变化,逃不过赵煜的眼睛。
赵煜暗道“来不及了”,眼神一凛,抖手便是两枚铜钱,直冲江吟风手腕穴道,紧接着,“呛——”的一声轻响。
古剑出鞘。
剑锋几乎与铜钱一起,逼到江吟风身前咫尺。
第111章 避逃
《孙子兵法》有云“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赵煜于江吟风,“敌则能战之”是极为勉强的。
可他却不得不出手。
他不能眼看沈澈的父亲丧命。
所幸,他不需制胜,只要拖住江吟风,让皇上离开,便不是必死之局。
江吟风手中匕首挽了个花,先是扫落铜钱镖,而后行云流水,荡开赵煜的长剑。
兵刃相触,赵煜觉得对方的短匕首一瞬间坠有千斤。他没硬镗,顺势撤剑,卸去对方的压制力道,剑尖指地,同时揉身上前,以身子隔在江吟风与皇上之间。
江吟风被赵煜看出杀气,没能一招得手,倒也不恼,笑看了他半晌,才道:“我杀了他,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我达成目的,你和沈澈之间也少了阻碍,一举两得,你拦我作甚?”
赵煜缓缓摇头,道:“良心知道,”话音落,他两下拍松皇上被封的穴道,“陛下先走,离开林子,便有生机。”
皇上得了自由,看赵煜一眼,没多说什么,跳下桌子便往外屋外去。
可事情在这一瞬间,让赵煜觉得诧异——江吟风竟不做阻挠。
一切不合逻辑的细节背后,都富有深意。
赵煜须臾间做出反应,喝道:“陛下且慢走!”
几乎同时,“砰——”的一声响。
因为赵煜陡然大喝,皇上下意识回身措步。
可他还是应声跌倒。
赵煜抢到门边,架起皇上,将他拖回屋里。
就见他左腹中了一枪,弹丸穿透皮肉,射穿了出去,鲜血瞬间浸透衣裳。
他身子止不住的抖,汗水瞬间渗出来,大滴大滴的淌下脸颊。
不幸中的万幸,赵煜的呼喝,让皇上侧开身位,没有伤及致命脏器。
但侧腹穿孔,光是血流不止,时间久了,也万分危险。
赵煜扯下自己袍角的布条,在皇上伤处狠狠勒住,又封了他止血的穴道。
一旁,江吟风笑着朗声道:“你来了吗?”
他话音落,一人自高树上一跃而下,身形纤瘦翩翩,是个女子。
她虽然蒙着脸,赵煜也一眼便认出,她是婉柔。
赵煜在这一瞬间很是怔忪,他不知该如何自处了。炎华这本皇室烂账,牵连了太多无辜人。
婉柔一直寻找的,致使她父亲丧命的罪魁祸首,正是皇上。
盘根错节的渊源纠葛下,赵煜身为刑部尚书,“莫报私仇”这句话,他面对眼前身世凄苦的姑娘,万难说出来。
他没有底气给婉柔承诺。
皇上的身份太复杂。恩怨,也非是一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以了结的。
无论皇上是否鸠占鹊巢,当下,他首先是炎华的君主,而后,才是沈澈的父亲、江吟风的舅父、婉柔的杀父仇人……
赵煜没说话,只是把皇上掩在身后,看向婉柔。
他不担心江吟风此时突然下杀手,只怕对方是巴不得看眼前这场热闹的。
果然,江吟风匕首还入鞘内,向婉柔道:“我飞鸽传书予你,道出真相,还怕你不来呢。”
婉柔站在院子里,只看赵煜的眼神,便知道他认出自己了。索性把脸上的垂纱扯下来,没回江吟风的话,向赵煜道:“大人,婉柔僭越冒犯了。”
赵煜定定的看着她,向她摇了摇头。
“大人,你让开。”
赵煜没动,他面对这身世凄苦的姑娘,实在说不出让她体谅家国大义的话。
婉柔持枪的手很稳,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赵煜。
二人僵持片刻,赵煜眼见婉柔食指缓缓扣下。
“砰——”
弹丸擦破赵煜的袖边,嵌进他身后的墙里,起了一阵烟尘。
赵煜的身子却半分都没动,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婉柔持枪的手向左挪了两分,枪口指向赵煜心口的位置。
枪声没响,姑娘的手却抖了,她眼眶染上一层殷红,秀眉蹙着,一言不发。
赵煜也一言不发,方寸不让。
“赵爱卿,且让让吧,”皇上脸色已经惨白,他颤抖着声音开口,“丫头……你是谁,与朕……有何冤仇?”
这句话问出来,婉柔愣住了,半晌,她才道:“我爹是婉君安,工部制造六翼铳的工匠,当年,他恪尽职守,可后来……后来他在工部暴毙……”
婉柔一直极为克制情绪,努力让语调平和,眼泪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你,为何……为何要杀他?”
她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显然是尚不知道,皇室一系列的变故,和皇上暗中所为。
“婉君安……”皇上皱起眉头,合眼想了半晌,摇头道,“朕不记得了……”
赵煜不禁唏嘘,工部的工匠,在皇上眼里着实无名。他起初让福海平将六翼铳的图纸借由大皇子之手,贩于通古斯,想来是为了恪守白家祸乱炎华的职责,只不过,他在皇位上坐久了,也越发难以分清自己的身份。
也正如他起初,假扮圣上,是要戴面具、做易容的,可经年日久,二十余载,随着年华老去、容颜改变,曾经正主儿的模样,越发无人记得。炎华帝王的面貌,终是变成了他如今的模样。
也说不出是谁变成了谁,只道是两幅面孔,合二为一,分不清是与非,也闹不明心向哪里——一念乱朝纲,一念守社稷。
皇上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枪伤,让他身体负荷加剧,他甩了甩头,努力的保持清醒,呼出胸中闷气,道:“但说起六翼铳……你若要找朕报仇,倒也说得通。”
赵煜低声道:“陛下慎言!”
话音落,突然院外林子里传来一片嘈杂声。
有人说话,说得却是北遥话。
赵煜看向江吟风,见他表情也是呆愣,便知道事情不妙。
他刚扶起皇上,废弃宅院的大门便被人暴力砸开。好一伙子人,一拥而入,穿着并不一致。有人着文士长袍,也有人穿猎户短衣,独有一样,每人左臂上,都系着一条青色的布巾。
为首一人四十余岁,虽然身穿农夫的衣裳,气质却难掩不凡。
江吟风皱眉道:“二世子……”
听这称呼,赵煜瞬间明了,为首这人是北遥王的二儿子,肃王妃的二王兄。
再看江吟风,脸色阴沉下来,他机关算尽,也有被人利用,上套儿的一天。
他之所以能与北遥兵合一处,以主帅白氏自居,全是因为他道出自己与皇上的关系,言明自己想要报仇。
可今时细想,对于北遥而言,炎华死一个皇上,当真万不如抓个活的。
是以,对方明里借兵给他,暗地里早已经派人混入狞泉关内,就如他曾经提早混迹在驿馆之中一般。
想通了这些,他冷哼一声,也不说话。
匕首出鞘,直向皇上心口刺过来。
须臾间,赵煜长剑横扫,几乎不做防守,仗着兵刃长短的优势,剑尖直扫江吟风咽喉,将他逼退半步。
紧接着拉起皇上,跃入院子里北遥兵士的圈阵中。
他与江吟风抗衡不过,看透江吟风与二世子并非一心,借力打力,寻机脱逃,才是上策。
果然,江吟风此时出招已经毫不留手,顷刻功夫,砍倒数名北遥兵士,眼看,又直逼皇上而来。
“开枪!”他喝道,“报你的杀父之仇!”
这话是对婉柔喊的,可婉柔眼见赵煜挡在皇上身侧,终归是狠不下心开第二枪。
此时,已经变为三方混战。
赵煜则且战且退,眼看小队的北遥将士,怕是挡不住江吟风一炷香的时间,他心下着急。
“出院子,北面……有当年留下的密道,可以进山。”皇上突然低声道。
赵煜心中一喜,几乎同时,他余光瞥见江吟风白衣闪烁,忽的逼近。
他来不及观瞧,须臾间做出反应,将皇上扑倒,就地一滚,反手两枚铜钱打出去,逼得对方躲避自保,紧接着,在皇上腋下一带,一跃上了院墙。
再看院里,北遥的兵将已经与江吟风动上手了。
乱战,为赵煜争取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那边。”皇上指了一个方向。
赵煜半架半背着皇上急奔,跑出不远,细看,深草丛中,确实隐约有一条路。
只是经年日久,这地界无人走动,两旁枯枝野草错杂丛生,乍看,二人就像冲进乱草堆里去。
瞬间隐没了行迹。
“万没想到,最后……是你护着朕。”皇上突然开腔。
赵煜瞥了他一眼,道:“陛下死了,天下会乱,太子殿下会伤心。”
皇上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指引着他,七扭八拐,眼看兜兜转转到了山壁前,隐约见到,山壁上,有好几处不足半人高的洞窟。
“这个。”皇上定睛看了片刻,指着其中一个洞窟道。
此时,阳光已经透过密林撒得斑驳。
洞窟口的荒草被阳光染得叶片油亮。
皇上若是不点破关窍,任谁打眼看,都觉得这洞窟是什么野兽的穴居。
日头高了,风也动了。
也正是因为风动,赵煜恍惚闻见,有一股焦糊的气味,他回身观瞧,就见来路方向,腾起一片黑烟。
不知是江吟风等人要捉皇上,却不见了二人踪影,想逼他们现身,还是出了什么纰漏,总之,远处杂草已经烧起来了。
眼看烟尘滚滚,风助火势,向赵煜与皇上围拢过来。
“陛下,”赵煜道,“此地还有别的通路没有?”
皇上一愣,随即明白了赵煜的意思。
山洞隧道,毕竟荒废多年了,二人此时进去,若遇到坍塌封路,都不用江吟风出手,便得被山火的浓烟呛死在里头。
皇上想了想,摇头道:“朕自己进去便是,你往东走,若能迎得官军前来,也好回来与他们抗衡一二,”说到这,他缓了一口气,“你已经仁至义尽,死活,都是朕的命数。”
赵煜抬起眼眸,看远处渐而逼近的浓烟。
皇上的提议,算是相对稳妥的。
可于公于私,赵煜都不能让皇上这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涉险境。
更何况,万一他突围不成,反受挟于人,更是麻烦。
想到这,他沉下一口气,笑了,道:“是生是死,微臣陪陛下共进退吧。”说罢,搀扶起皇上,闪身进入洞内。
第112章 挂心
话分两头,再说涤川。
数日前,皇上御驾亲征的大军一出都城。沈澈便召集数位军机重臣到御书房密见。
他独自面对群臣,分毫没有毛头小子骤握重权的慌乱,反而端肃、湛靖,越发有一国之君的威仪了。
“今日密会,孤要向诸位宣读一道父皇的密旨。”沈澈说着,回身到御书房南墙的风水画面前,将卷轴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