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知县连忙应下,趋步送他出门。
等人走远之后,心里却忍不住琢磨起来,谢兰庭为什么特意提府试?莫非府试会有什么问题?
钱知府倒是对齐家敌意很深。可自己只是小小知县,对府试无能为力。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自己除了督促齐鸢好好准备,还能做些什么吗?
他在这边苦苦思索,另一边,齐鸢却刚刚见着李暄。
半天过去,李暄的样子已经十分狼狈,头发也散乱着,显然在狱中挨过打。
典簿将人带到后便跟狱卒走远了些。李暄戴着沉重的脚镣,只靠在牢房的角落里。直到齐鸢喊了他两声,才疑惑地抬头看过来。
“齐公子,”李暄问,“你来做什么?”
“齐某有事相求,还请李兄靠近些说话。”齐鸢见狱卒离得有些距离,又觉时间紧迫,等李暄迟疑地往这边走了两步后,也顾不得许多,抓着牢门低声道:“李大哥,我这次来是有事相询,你可是从崖川出来的?”
李暄神情戒备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齐鸢低声道:“我有位亲戚也在崖川中大军中,如今离家两年,毫无音讯。前不久听说你们崖川的总兵忠远伯叛逃投敌,此事是真是假?李大哥可否告知小弟详情?”
他说道后面,语气忍不住急切起来。
李暄却冷笑一声,反问道:“齐公子,你那亲戚姓甚名谁?当初是哪一营的?你可说得出?”
齐鸢不妨他会问这个,愣了愣。
李暄却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冷哼道:“昨天公子为李某求情,李某当真以为你是顾念我一念之仁,心中还惭愧不已。没想到你竟是跟谢兰庭一唱一和故意诈我,让我污蔑忠远伯。你们用心何其歹毒!你们对得起崖川死去的数万兵士吗?!”
“我没有!”齐鸢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怦怦直跳起来,又急又怒,辩解道。“我跟谢兰庭根本不熟!昨天求他留你性命便是为了来问亲戚的下落!我若有一句谎言,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世不入轮回!”
他越说越急,一想到父亲更是肝胆欲裂,言语激荡,怒色满容。
李暄看他情形不似作伪,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疑惑,想了想仍问:“你那亲戚是何姓名来历?你莫要想着糊弄我,我在军中正是管这个的。”
齐鸢心里着急,却无法说自己要问的正是忠远伯祁卓。
扬州齐家怎么可能跟忠远伯扯上关系?更何况父亲离府时,并没有带任何家丁侍卫。
其实说起来,在此之前,忠远伯不过是世袭了祖上闲职而已,连俸禄都少得可怜。后来不知为何,突然被指派为总兵,匆匆出征。走时圣旨上也不准他带家丁,祁卓最后只带了方姨娘随身照顾饮食起居。
李暄戒备地盯着他,齐鸢心里泛苦,只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说也说不出,咽又咽不下,委屈难言,低头的功夫眼泪便滚了下来。
李暄见他眼眶瞬间红起来,只扶着牢门默默流泪,心里已经软下来,却又害怕这是他们的计策,手忙脚乱地安慰道:“齐公子,你有什么苦衷倒是说啊,我……我这……”
他想要劝也不知道从何劝起,想要递个帕子,自己身上破破烂烂也寻不到,急得原地乱转。
齐鸢也怕狱卒们看出异常,忍了泪,低声道:“他……他并没有……我也不知道……”
“那你到底打听的是谁?”李暄又想相信他,又感到难以理解,“总不可能这人不在名册上吧?”
齐鸢张嘴欲答,听到这句突然怔住,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一个人——方姨娘!
“是!”齐鸢慌忙止住泪,紧张地思索了一番方姨娘的来历,擦着脸道:“我这亲戚并非旁人,而是忠远伯的姨娘方氏,原籍是苏州的。长得十分高大,方脸阔口,你可见过?”
李暄一愣,吃惊道:“你要问的竟然是她?”
齐鸢一听口风便知道问着了,心里又存了一丝希望,连连点头:“两年前她家人便得了信,说她要随军出征,之后就再无消息了。前不久听说忠远伯暗中投敌,家里人岂能不提心吊胆?李大哥,忠远伯到底如何了?”
李暄抬眼,怅然地看着他,齐鸢着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祁大人忠肝义胆,勾连敌军的不是他,而是兵部尚书!”李暄怆然道,“当初崖川大军几战连捷,我们都以为最长不过数月便可回乡。谁知道兵部尚书为了夺功,暗中架空祁大人,夺其兵权,处处针对。十万大军被迫留在崖川不动,整日地烧着粮草。后来朝廷的粮草供应不及,西川王反杀回来,我们吃了几次败仗,不得不退出了西川府。”
李暄说到这里,不觉也流下泪来,悲恸道:“最后一战,我带部下断后……只有我跟哑汉被祁大人救了回来。后来大人组织我们五千人作为死士突袭,我负责正前营,烧了西川王的粮草。后来大家渡河回营时,突遇迷障,就此走散。我跟哑汉被一家民户救下,没过几日,就听到了外面的传言。祁大人忠肝义胆,被奸人陷害,我人微言轻,回到军中也没什么作为,因此就想趁机回京,为大人伸冤。”
“那忠远伯呢?”齐鸢问,“你们分开时他怎么样?”
“我们分开始,左参将时大人身受重伤,祁大人因你那亲戚保护,并未受伤。”李暄道,“传言既然说大人失踪,那应当是性命无碍的。只是你那亲戚真乃女中豪杰,身中数箭竟面不改色,继续杀敌,将敌人吓得直往后退。我等皆服她是真英雄,自叹不如。”
齐鸢听到这里,心中知道父亲冤屈,既觉宽慰,又感到悲愤难忍,再一想方姨娘竟受此大难,她还有个小儿子呢,若有三长两短,岂不是要母子永别!
心中一阵绞痛难忍,只得咬紧牙关,簌簌流泪。
李暄也抹泪,安慰他道:“方英雄的几箭并未伤在要害上,若能妥善照顾,应当于性命无碍。”可是忠远伯都失踪了,方姨娘怎么可能得到妥善照顾?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齐鸢勉强点点头,刚想再问几句,就见典簿跟狱卒们往这边走了。
他连忙擦了泪,突然想起自己刚进来时李暄的那番质疑。
谢兰庭已经来过了?
“谢兰庭之前跟你说过什么?”齐鸢深吸一口气,赶紧问道,“他要你陷害祁卓?”
李暄面有怒色,使劲点了点头:“此子居心叵测!留我性命就是为了祁大人!”
齐鸢倒吸一口气,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谢兰庭诡计多端,他明知道李暄的品性,怎么可能直接逼迫他?
“齐公子,怎么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幽幽响起。
齐鸢只觉浑身血液凝住一般,他微微发抖,勉力控制着自己,回头看过去。
谢兰庭站在刚刚典簿所在的位置,沉静威仪。齐鸢红肿的眼睛对他来说十分陌生,但那双眼里冷淡冰寒,又带着几分锐意的神情,却跟另一个形象完全重叠起来。
这人不是齐家的小少爷。
是他!
谢兰庭站在几步之外,恣意地将齐鸢看了又看,眼神格外放肆,就在齐鸢忍不住皱眉时,谢兰庭突然拊掌,畅怀大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1].之前看到有读者质疑古代没有“枪手”一词,今天汇总了几个看着很时髦,但古代就在用的词汇,分享给大家。
【枪手】——源于宋代,应用案例《清会典事例·刑部·吏律职制》:“ 江西省兴国县童生刘昌新雇倩枪手入场代考一案”
《官场现形记》“这位大人乃是个一窍不通的,只得请了枪手,代为枪替。”
《儒林外史》“勾串提学衙门,买嘱枪手代考。”
【偏见】——《初刻拍案惊奇》:“你伯娘虽然不明理,却也心慈的。只是妇人一时偏见,不看得破,不晓得别人的肉,偎不热。”
【暧昧】——明陆采《怀香记·鞫询香情》:\"这暧昧之事,容得你见?\"
[2]《周礼》‘若作民而师田行役,则合其卒伍,简其兵器,以鼓铎旗物帅而至……’
【翻译:如果征调民众参加征伐、田猎、巡守、劳役的事,就把他们按军事编制加以组合,检阅他们的武器和器械,带着鼓铎和旗帜率领徒众而到[乡师那里】
第43章 补更
齐鸢只恨自己关心则乱, 竟中了谢兰庭的圈套。
这人定是早就看出自己对李暄的在意,因此故意安排今日不审李暄, 以避免知县审案时自己旁听到崖川的事情。后来说什么破例, 也是为了制造紧张气氛。
等自己到了大牢,李暄又因谢兰庭的误导对自己十分戒备,除非自己能说出关键信息令他信服。自己一时情急, 哪里会想这么多, 竟真被逼得情绪崩溃了。
方氏与齐府并没有什么关系,这件事也不会给齐府带来麻烦。唯一有麻烦的, 只有自己。
谢兰庭在怀疑自己的身份?
齐鸢的眼里掠过了一丝忌惮,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自己这些天从来没有提过崖川二字, 就连拜托婉君查探京中消息, 也只敢问国子监生如何, 至于忠远伯府提都不敢提。即便自己对李暄有些在意,谢兰庭怎么会直接想到崖川大军上?
还是说……问题不是出在自己这?
是京中有变?
齐鸢心里惊疑不定,又寻不出什么头绪, 只得戒备地看着谢兰庭。
谢兰庭笑着走了过来,神色愉悦道:“齐公子似乎不欢迎谢某?”
齐鸢敛容作揖:“晚辈见过谢大人。”
“你我是同辈, 如此称呼不太妥当。”谢兰庭上下看他,嘴角含笑,“齐公子今年一十有六,我已二十有二,不如以后以兄弟相称, 如何?”
齐鸢狠狠一愣,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谢兰庭一眼。
在李暄的大牢前跟自己称兄道弟?这厮是怎么想的?又是故意的?
齐鸢虽然对谢兰庭十分忌惮, 也想不出一个称呼能有什么, 但心里一想, 以后跟姓谢的以兄弟相称,他还真做不到。
谢兰庭期待地看着齐鸢。
齐鸢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后退一步拱手道,“尊卑有等,贵贱有章,晚辈不敢妄攀大人风雅,还请大人见谅。”
李暄在牢里听得清楚,再看齐鸢神色冷淡,也知道自己之前误会了齐鸢。他本是个聪明人,要不然也不会从祁卓的五千死士中脱颖而出,当上正前营的统领。现在明白过来,心里暗恨谢兰庭狡诈,也忍不住道:“你这狗官!竟也好意思跟人称兄道弟,我呸!”
说完怒气冲冲的挣着铁索,一边怒骂谢兰庭,一边恨不得要冲出牢房跟谢兰庭打一仗。
谢兰庭见齐鸢往后退,内心正觉得有些失望,现在李暄这样,便淡笑一声讥讽道:“谢某不才,抓过的死囚犯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还是第一次见手上没力气,功夫全长嘴上的。看来崖川大军屡屡战败不无道理,祁大人选人的眼光也忒差了些。”
他一句话嘲讽了俩人,李暄被戳痛处,被气得满脸通红,怒目相向。
齐鸢也听得心头火气,只垂首在旁,心中暗骂。
三个人的神情都不太愉快,典簿见状连忙走到谢兰庭旁边,等着这位一声令下,就去将李暄打一顿,给谢大人出气。
谢兰庭却道:“齐公子,一刻钟已过,请回吧。”
齐鸢听他口气,便知道这位生气了,忙冲李暄摇了摇头,随着典簿往外走去。
谢兰庭跟在后面,慢条斯理道:“你李兄如此英勇,难怪大人给他安排这里。这水牢虽然今天无水,但等需要的时候,便可以从莲池放水进来,到时候毒虫水蛇泛滥,你李兄便可以日日在水中悔过了。”
齐鸢:“……”
虽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但齐鸢还是忍不住看了看,果然发现了注水的机关。
他这才想起从仪门进来时,道路两侧的确有两个莲池,当时听典簿说那里是罪犯们的劳作之所,取“知廉耻”的教化之意,此时听谢兰庭介绍,他才明白双莲池的另一个用处。
齐鸢不免揪心起来,将那机关看了又看。
“好用的很。”谢兰庭幽幽道,“今晚就给他用上。”
齐鸢听他阴阳怪气,暗暗忍了,闭嘴不言。
前面的典簿忍不住回头看了两次,心道这水牢都废弃多年了,今天中午才巴巴地收拾出来,能找到钥匙就不错了,晚上哪里就能放水了?
更何况莲池里也没有毒蛇啊!他们让罪犯劳作种花摘藕,那可是要拿去卖的,真有毒蛇大家岂不是都要遭殃。
心里疑惑,就要回头询问。
谢兰庭狠狠瞪了他一眼,典簿被那眼神吓得腿软,赶紧转头快走,打开甬道里的两道门。
这条甬道十分低矮,只有四尺多一点,众人都要弯腰低头才能通过。齐鸢心里知道这是牢狱设防的手段,一想刚刚谢兰庭气不愤的样子,便猜着这人又会说些什么。
念头才起,果然就听谢兰庭冷冷道:“这里就是死囚牢才有的双门双墙了,这双门一门朝右推,一门往左拉,就是为了让通过这里的囚犯们迷失方向。所谓的五步之遥,生死之间,便在于此。”
俩人先后弯腰通过。
齐鸢回头看典簿落锁,冷不丁就对上了谢兰庭的视线。
后者却只哼了一声,扭开了脸:“这里便是狱卒通过都有些麻烦,更何况你李兄的脚镣三斤重,身上铁索一丈长,等我给他上了木枷,轻则几十斤,重则过百斤,压在他身上走路都难。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插翅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