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鸢看他越说越过分,听着又像气话,忍不住道:“李大哥骂了大人两句,便要受酷刑,上枷锁。看来大人很懂假公济私。”
谢兰庭却道:“在下只是注重清誉而已。”
“公私不分,岂不是更有碍清誉?”齐鸢瞅着他道,“古人云帝王治道有二,曰王,曰伯。政出于公为王,政出于私为伯。皇帝治理天下,尚且要诚心而王,秉公而法,谢大人作为三品大员,怎么好假公济私?”
谢兰庭:“下官也听说,求道之人,不可离于道德。齐公子这么懂得求道之策,怎么还会认李暄为兄?”
“李暄出逃是为了替人伸冤。大人既然提前审过李暄,应当比我清楚。”
“我的确比你清楚一些,我还知道西南一带,崖川是险要重地,而崖川境内,独水河更是襟喉要路。李暄当日带死士一千,若能在独水河据关抗敌,区区西川小贼哪还用十万大军?”
谢兰庭说到这神色渐冷,凛然道,“如今西南重镇军士循逃成风,行伍空虚,你只说李暄有苦衷,那其他逃兵便没有了吗?于公,军士镇边戍守,朝廷为其蓄养父母妻子,他们便应当听军令。于私,逃兵若正身未能抓获,按照律法,便要勾补其子孙家丁。李暄倒是好一个公私两便。 ”
说完抿紧了嘴唇,脸色很是难看。
齐鸢看他长篇大论,言辞俱厉,不由张大嘴巴暗暗叫苦。
他刚刚不过是看谢兰庭阴阳怪气,觉得这人太小题大做,说了一嘴而已,本来也没有拿他跟李暄比的意思。谁能想到竟就惹出这么多话来。
自己是忠远伯的儿子,看到李暄为父亲伸冤当然只有感激之情。但谢兰庭是武官,应当也带兵打过仗的,看到逃兵的心情当然跟自己不一样。
齐鸢心里叹了口气,见谢兰庭似乎真动了气,又生出一点莫名其妙的愧疚来。
俩人还站在大牢外,齐鸢见狱卒们只在远处探头探脑,也不敢靠近。而俩人在这里对着生气也有些滑稽,想了想:“谢大人,借一步说话。”
说完转身往外走,直到一路走出县衙,齐鸢才停下脚步,认真地看向谢兰庭:“那谢大人,晚……”突然一顿,想到自称“晚辈”要惹这位不高兴,轻咳一声改口道,“齐某有一事不解,还望大人能给个明白。”
谢兰庭听他改了称呼,微微有些惊讶,眉目间虽带着薄怒,却没责备的意思,反倒显得双眸熠熠生辉,平添些许情致。
齐鸢心中暗道妖怪,看他一眼便转开了,拱手道:“大人为什么试探我?”
他笃定自己并没有说过做过什么事情,会让人往崖川大军上想,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谢兰庭是知道了什么。这样不如直接去问,说不定能多探听些消息。
谢兰庭的确没料到齐鸢反而会理直气壮地来问自己,他微微怔住,心里也迟疑起来。
齐鸢愈发笃定,又观察他的神情:“谢大人可是听说了什么传言?”
谢兰庭张了张嘴,他自己的猜测太惊世骇俗,如果能直接问齐鸢无疑是最好的。可齐鸢会说实话吗?
有风徐徐吹过,谢兰庭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花香味,忽然清醒过来——齐鸢跟自己的关系若敌若友,自己对他而言或许还没有李暄可信,他怎么可能跟自己交心?
更何况自己还跟忠远伯算是半个政敌。
若让他知道自己猜出了他的来历,日后只会对自己更加防备。
“下官试探的是李暄,因为崖川事大,忠远伯如今有通敌嫌疑,与他有关的所有军士自然要严加防范,以免他们使计往外传递消息。并非针对你。”谢兰庭收回视线,淡淡道,“至于传言,的确是有一些,下官听说城中有传言,说我跟齐公子有些暧昧。”
齐鸢没想到他会提这个,愣了下,有些尴尬:“不过都是些浮浪无根之语,也不知道是什么好事之人杜撰的。”
谢兰庭点头道:“下官会派人彻查一番,以免影响公子清誉。不过齐公子心性豁达,交友广泛,知己遍地,应当不会受这种流言困扰。”
齐鸢听这话觉得别扭,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犹豫间就听谢兰庭又道:“下官不日便要回京,此行匆忙,先在此与公子拜别了。”
齐鸢吃了一惊:“谢大人要走了?”
谢兰庭点点头,走出两步,又深深地看了齐鸢一眼,似乎有许多未尽之言。齐鸢疑惑地看着他,直到谢兰庭的身影走远,消失不见,他也没明白那一眼的含义。
过了两日,城中关于他与谢兰庭的流言果然少了许多。
洪知县又令人将齐鸢力擒匪徒之事润色一番,写成告示,张贴到申明亭上,给何进请牌坊时,也一道为齐鸢请了一座义士坊。
一时间齐家荣耀无比。齐鸢请人送了信给张如绪,再去乃园读书的时候,就有几个从前看不上他的师兄主动跟他说话,或指点他书法,或与他讨论褚先生的留题。
齐鸢在京城时从未有过朋友,除去他性格孤僻,疑心太重外,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幼聪慧异常,因此内心十分自傲,不愿跟笨人结交。
这次魂穿到小纨绔身上,齐鸢结交的孙辂和刘文隽也是人中翘楚。他瞧不上张如绪的愚孝,也看不起那些笑话小纨绔的盲从之流,直到最近与谢兰庭的几次交锋,令他意识到人外有人,他的心境才彻底沉下来。
心态一改,平时待人接物的态度便跟之前有了不同。又因要准备府试,所以齐鸢干脆住在了乃园里,平时听褚先生讲课释疑,得了空闲便跟师兄们在乃园里或饮茶清谈,或比试制艺。
一来二去,竟也渐渐练出了几分交际手腕,成为众人中的核心人物。
齐鸢只当因自己年幼,师兄们谦让,行事也愈发谦虚有礼。
起初大家不过是随性而聚,人员或多或少,时间或短或长,都无定数。后来参加的人越来越多,便有人提议大家组成文社。
齐鸢也听说过几家有名的大文社,大多是江西等擅长科举的地方,士子们相聚成社,以文会友,十分隆重。扬州也有几处小的,却没什么名气,有时江浙两省文社集会,江苏的士子中竟没有扬州人。
众人越商量越激动,又推举社长。孙辂本就是乃园的斋长,立刻提议让齐鸢来做。
齐鸢对此哭笑不得,连忙拒绝:“孙师兄,师弟我连府试都还没考过呢。连个童生都不是。”
孙辂道:“你那文章,府试是必过的。”
师兄们也道:“小师弟可是江都县的案首,做的文章也比我们的强很多,这次府试定能一举夺魁!”
齐鸢无奈,只得道:“那等府试以后再说吧。”
他自己的文章当然没问题,但现在有问题的是知府。府试是知府一人做主。钱知府能放得过自己?
齐鸢在心里暗暗琢磨,另一边,齐方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自从洪知县贴了嘉奖齐鸢的告示后,县里的士绅们宴请宾客时,偶尔也会请一下齐方祖。他们并不用齐方祖出银子,也不需他赠香,只是因他是齐鸢的父亲。
齐方祖在人前从未有过这般体面,几个相熟的富商听说齐方祖去某家赴宴,又去某家喝茶,无不羡慕。
但让人惊讶的是,齐方祖一反往日的豪富作风,也学得低调内敛起来。
士绅们暗自惊讶,心道齐家果然是与往日不同了,齐鸢突然显出聪慧,一举惊人。齐老爷竟也摒弃了那套富贵招摇的做派,变得清雅起来。
他们对齐方祖刮目相看,却不知道齐方祖并非是真的清雅脱俗了。
这位大老爷能被士绅们礼遇,内心当然极为舒坦,每次出门时都恨不得锦衣华服,再多挂几条玉带,打扮的金光闪闪,贵气逼人一些。可是这些都只能心里想想。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下个月便是扬州府的府试了。钱知府与齐家不合,鸢儿参加府试,钱知府肯定要黜落他。
自己现在越风光,等下月府试后,岂不是越要被人笑话?
可是现在推拒不去,万一以后再没有人请自己了呢?
齐方祖左右为难,这才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打扮得朴素一点,不让旁人注意自己。
这样等府试后,自己先不出门,应当也不会有人留意。
齐鸢日日留在乃园做学问,齐方祖便在家数着指头过日子,只盼着儿子晚点下山,府试慢一些到来,让这风光体面的日子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第44章 担忧府试
乃园因在法善寺的后面, 地处半山腰,所以日常所用的柴米油盐, 及士子们的灯油课纸都需请人从山下运送。
褚若贞自己开馆, 精力有限,因此每月逢五便给学生们放一日假,他则趁这天的功夫跟孙辂一起下山采买。
齐鸢在山上一连待了好几日。直到三月十五乃园放假, 这天又恰是清明节, 府上便提前一天派了常永来接他,他这才带了包袱下山回家。
齐府上下已经在为清明忙碌了。
其实清明祭祖的习俗, 南北方有些不一样。北方人注重祭祀, 寒食几日要禁火, 清明扫墓也要痛哭, 因此祭祀时郊外哭声连连, 惨不忍闻。
而扬州这边清明却是踏青游玩的节日,人人盛装出行,乘船坐辇, 扫墓之余还要在郊外呼朋唤友地饮酒。画舫更是常常不够用,连平日拉粪的船都会清洗一番, 用来载客。
齐府的下人们已经得了假,大家干火活后便纷纷聚在一起,讨论明天游玩的地方。
齐鸢虽然早就在书上看到过南北风俗差但今日亲眼见到,仍是忍不住慨叹了一番。再看众人喜气盈腮,虽是奴仆之身, 但都是父母健在,一家人团团圆圆的, 心中只觉得无比羡慕。
齐老夫人送新衣服过来时, 齐鸢正想着如何去拜访一下洪知县。
忠远伯已经支离破碎, 李暄却不一定非要死在这里。齐鸢这几天已经打听清楚了,现在囚犯都可用罚银纳赎。死囚犯若非穷凶极恶的,也可以纳银改为流放。
李暄在路上并未伤害过百姓性命,做逃兵也是为了给忠远伯伸冤,并非贪生怕死,因此只要能花些银子,说服洪知县,李暄和哑汉的性命应当保得住。至于是流放还是其他的,他就不敢指望了。
齐鸢心里琢磨一番,又磨墨给洪知县写了个“治下门生”帖,这边刚写了开头,就听银霜说老夫人来了。
齐鸢吃了一惊。齐鸢连忙将笔放下,匆匆迎了出去。
齐老夫人已经乘小轿进了院子。几日不见,老太太竟眼见着苍老了许多,人也瘦了下去,愈发显出了脸上的皱纹。
许嬷嬷亲自将新做出的两身衣裳捧给齐鸢。齐鸢看这两件的布料颜色,正是自己之前选的鱼肚白和落日红。鱼肚白是日头将出未出,青意泠泠;落日红则是日头要落未落,红艳昭昭。
两件衣服,俨然代表着他要承担的两个身份和角色。齐鸢忙郑重接了,让银霜好生收起来。
他则跟许嬷嬷一左一右,扶着老夫人下了轿,将老夫人迎入屋内。屏退下人,郑重行了大礼。
齐老夫人自从知道他不是小纨绔后,便免去了他每日的请安。齐鸢只在有事需要回禀时才会去老夫人那。而老夫人自己则再也没踏进过这处院子,想来是怕睹物思人。今天这番,恐怕是有要紧的事情。
齐老夫人打量了齐鸢一会儿。
她发现齐鸢的长相变了一些,眉目间虽然还是原来的样子,但脸颊瘦了些,眼睛长而挑了些,双目湛然沉静,面上的娇憨情态全无,一看就知是个聪慧清俊的公子。
她之前不愿见到齐鸢便是因为这个——她害怕自己记忆中的乖孙孙的模样日渐模糊,被这个陌生人替代。
可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齐鸢在县试初露锋芒后,又智斗匪寇,被知县贴榜宣扬,如今已经成了江都县的名人。现在谁不知道制香的齐府出了个案首?
以前的鸢儿被人称做“齐方祖他儿”,现在的齐方祖是“齐案首他爹”,前后差别不可谓不大。
可这才刚刚县试而已。日后府试院试乡试……谁知道这孩子该有多大的造化?
齐老夫人心中暗暗叹息,再一想齐鸢生死关头竟还那样善察人心,精于算计,胆大妄为,幸而他心性宽厚善良,否则那天何进和柳大宝哪还有性命?
这人有这番心胸和本事。自己之前总怕他为了一己私利置齐府安危于不顾,倒是一时偏见,看走了眼。
齐府在他手中,或许真能摆脱困境?
齐老夫人不敢抱太大的期望,不过如今府试在即,齐鸢恐怕一定会受到钱知府的刁难。有些事情,倒也该让他知道了。
齐老夫人吃了一口叹,见齐鸢垂首安安静静的样子,语气也柔和下来。
“我听人说,北方的官宦之家,扫墓时要行焚黄之礼。普通人家也要烧些冥纸银锭,这是我让人给你准备的。明日你随老爷扫过墓后,可以自行找处路口,再祭家祖。”老夫人说完,冲许嬷嬷微微点头。
许嬷嬷递了一个布包过来,里面果然是北方清明要用的几样东西。
齐鸢对此始料未及,接着包袱呆怔了一会儿,急忙下跪行礼:“晚辈谢老夫人垂怜……”
齐老夫人已经站起来,伸手将他扶住:“不必分得这么清楚,我们仍以祖孙相称便是。你这几日在山上可还适应?”
齐鸢微微低头,道:“回祖母,山林之中清净,乃园的住房也很齐整,孩儿住着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