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说他母亲是陈郡谢氏后人。正是因这层身份,所以格外受蔡贤礼遇。蔡贤门下义子无数,唯独这个是真被当成儿子锦衣玉食养大的。”
迟雪庄将几味称好的香料塞到香囊里,抽紧抽绳,对齐鸢道,“不过其中真假,别人就不知道了。他如今是内军统领,平时只护卫皇帝,与外人来往不多,就连京城中跟他打过照面的官员都寥寥无几。身份来历也都是传说,或许是谣传也不一定。”
王密道:“谣传的身份也有人信?那些考生读书都读傻了吧!”
齐鸢微微蹙着眉,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的几个小伙伴都在齐家的一处铺子里帮忙,将端午常用的几味香料塞进香包里,大多是些中草药如白芷、川穹、排草、甘松等。
端午节当日,齐家会在香铺门口放两个“岁岁平安”的竹篓,里面塞满小香包供那些贫苦人家的孩子自行取用。这些小东西虽不如店里卖的香囊精致,但用料实在,亦有辟邪祈福的意思,因此很受本地人喜欢。
齐鸢这几日没出门,在家跟管家学习如何分辨香料,顺道帮忙做几个香包。
王密等人来找了两次,也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也跟着做了起来。
至于谢兰庭跟仪征县考生的事情,齐鸢那天就知道了。但俩人上次分开时气氛有些尴尬,齐鸢便干脆没事不去想他,直到今天他听王密嘀咕了两句“谢家门第”如何如何如何。
几乎是闪念间,齐鸢突然就想起了孙师兄之前告诫自己的话:“……我是担心那位谢大人姿容甚美,又出身高门世族……”
谢兰庭不是孤儿吗?
他自己琢磨了半天,实在想不明白,这才问迟雪庄几人。迟雪庄为人稳重,但知道的消息并不少,王密更是哪里热闹往哪儿去,真真假假的消息都灵通。
果然,这俩人都道谢兰庭是陈郡谢氏的后人。
饶是齐鸢有过猜测,此时听到这话也被吓一跳。
陈郡谢氏可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这一氏族的子弟个个龙章凤彩,一门几代六朝名士。当年能与之并肩的,可是第一望族“琅琊王氏”。
虽然谢家后来没落了,这些年也没再出过权臣名相,史籍记载也只是到谢靖而已,但不管怎么样,累世簪缨之家,家门风气还是有的。
谢兰庭如此聪敏不凡的人才,如果是谢氏后人,怎么会给蔡贤当义子?
“谢家虽是名门望族,但家族没落后,族人也不知流落到何地了。”齐鸢思索道,“谢大人祖籍是哪里?”
王密和迟雪庄齐齐愣住:“你不知道?”
齐鸢茫然地抬头:“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我还以为你跟他挺熟呢。”王密嘿道,“他祖籍浙江啊。这个连小倌儿都知道。”
“浙江会稽的。”迟雪庄也道,“不过蔡贤收养谢大人的时候是在金陵。当年皇帝夜游秦淮时遇到的。”
陈郡谢氏南迁后,曾居住在浙江会稽一带,谢安还在东山有别院。现在绍兴的谢姓人都是尊谢衡为祖,说是谢氏后人倒也没错。
齐鸢暗暗点头。
浙江绍兴文风极盛,当年面圣的三神童中,便有一位来自绍兴的小神童,名叫文池。听太傅说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未曾请过老师开蒙,连社学都没上。肚子里的学问全是偷学来的,等旁人发现这孩子聪明,要送他入学时却发现已经教不了他了。
那孩子十分内秀,人也长得漂亮,如今看来跟谢兰庭还是老乡。这不比何进强出百倍去?
谢兰庭真要对神童另眼相看,那还不如去找老乡呢。
齐鸢忍不住在心里冷哼一声,不过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过来。
文池可是太子伴读。
如今朝廷党争严重,太子不受元昭帝喜欢,母舅家势力又弱,因此虽为储君,却只有清贵文臣支持。蔡贤虽不知道是什么打算,但绝不会是太子党。
嗯,看来这浙江老乡不好当。还是何进这样的当用些。
齐鸢心念几转,回神后又摇了摇头,暗恼自己最近功课做的少了,竟然有的没的想这么多。
他手下动作慢慢停下,迟雪庄见他脸色不好看,关心道:“齐二,你怎么不说话了?”
齐鸢微怔,随后若无其事地往香包里塞了一把川穹,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到王羲之当年也在浙江会稽写过曹娥碑。现在端午赛龙舟,湖南汨罗是为屈原,苏州是为伍子胥,浙江上虞就是为了孝女曹娥。”
王密一听这个,顿时来了劲儿:“那斗龙舟的时候你去吗?”
齐鸢摇头道:“年年都看,也没什么新意了。我过两日要回乃园读书,就不去看了。”
褚若贞给学生放了假,工役自然也回家过端午去了。那两天褚若贞只能自己留在乃园。
齐鸢每逢节日就容易想到京城里的家人,与其在人群里强颜欢笑,不如回乃园陪老师去。
五月五日眨眼便到,齐家香铺的门口都放着岁岁平安的香包。齐鸢让常永从厨上包了粽子,又拿了几把菜,提了两条鲜鱼,包了一块肉装在车上。
银霜见状忙给他身上挂了几个香囊,手腕上也系了五色丝线,好一通嘱咐,这才放人走开。
齐府的下人们见小少爷又带了包袱要上山读书,纷纷表示不解。
明明最爱凑热闹的小少爷,现在倒好,不管是清明还是端午,越热闹的日子越要躲起来读书。这一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不泡泡兰汤,不看两天龙舟竞赛,端午还能叫端午吗。
**
路上行人挤挤挨挨,大多数人都是往金山涌去看龙舟竞渡。齐鸢的马车夹在人群中走走停停,等到了乃园后已经快要午时了。
褚若贞果然自己在乃园里,正往斋房门口挂艾草。齐鸢忙去帮忙挂好,随后把家里拿来的东西放厨房,撵着褚若贞去一旁吃粽子。
褚若贞佝偻着腰,见状拉着脸,佯装生气道:“齐鸢,你不好好在家吃饭,过来为难老师作甚!”
齐鸢笑道:“学生哪敢让老师做饭,那是大不敬。今天老师只管坐着等吃便是。”
“你会做?”褚若贞没想到齐鸢竟然要下厨,惊得驼背都要挺直了。
齐鸢将身上香囊和丝线先摘下来,放在了院中的桌上,免得一会儿被火燎了。然后对褚若贞笑了笑:“学生只能做熟,口味不一定合适。”
说完转身,钻进了厨房。
褚若贞紧跟后面,看他熟练地点火烧水,惊讶地合不拢嘴巴。
齐鸢做饭是在忠远伯府的时候练出来的,那时他身边只有一个得用的丫鬟,小丫鬟年纪又小,里里外外时常忙不过来。因此齐鸢便自己做些点火烧水的活,后来饭菜也能做两个。不过因老夫人克扣他们一家吃用,他那时候说是吃糠咽菜也不为过。
现在也不知道母亲和妹妹怎么样了……
齐鸢不敢深想,从厨房里翻出能用的酱料调料,把菜叶择好洗净,肉片切薄。待要转身去收拾那两条黄鱼,就见外面转进来两个人。
张御史迈步而入,谢兰庭则在他身后牵了一批白马进来,将那马栓在院门口。
褚若贞似乎并不意外张御史的到访,在外面跟张御史说话,随后几人又一同朝厨房看过来。
齐鸢只得放下手中的东西出去见礼。然而等他净完手要出去时,褚若贞竟已经跟张御史去明伦堂了。
齐鸢迟疑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跟过去,就见谢兰庭拴好马径直朝这走了过来。
“张大人有事与褚先生商量。我来帮忙。”谢兰庭一改往日嬉笑神色,面无表情地走进厨房,看到盆里的两条黄鱼后,一撩袍裾,竟立刻拿刀剖腹刮鳞地收拾起来。
齐鸢从看到他的时候就浑身不自在,这会儿看他一副沉凝稳重的样子,便猜着姓谢的应当是为那天脱口而出的话感到后悔,却又不知如何解释,所以故作姿态,与自己冷淡相处,免得自己信以为真了。
这样一想,齐鸢不由也冷了脸,转身径自忙自己的。
他原本也不会什么花哨做法,一个香蕈烧丝瓜,一个冬菇煨肉,一个炝笋,都是简单清炒,胜在火候得当,食材又鲜,味道竟意外地鲜美。
最后齐鸢又煎豆腐烧了个黄鱼,配上从家里带来的黄瓜,咸蛋黄和雄黄酒,凉拌摆盘,将就着“五黄”之意,总算凑出了一桌菜。
他这边忙得满头大汗,几乎忘了厨房里还有另一个人在。等忙完这些,齐鸢转身去看,就见谢兰庭正皱眉拨拉锅里的碗碟。
这人生性好洁,看样觉得这里的碗碟不干净,所以收拾完鱼后就一直在煮碗。
齐鸢:“……”碗碟好说,筷子不怕煮烂了吗?
谢兰庭自觉地把碗筷捞出来,去分装做好的饭菜。
齐鸢看得一愣:“不用一人一席吗?怎么只分了两份?”
谢兰庭不是洁癖吗?俩人一席的话,按辈分应该是褚先生肯定跟张大人一席,自己跟他一席吧……哦不对,如果按官职,可能是张大人跟谢兰庭一席。
齐鸢心里想着,刚松一口气,就见谢兰庭终于转过脸,正眼瞧着他轻描淡写道:“怎么,果真是嫌弃我?”
第58章 半章
果真?嫌弃?
齐鸢脑子转得快, 一听这话便是有前因的。他的确经常腹诽谢兰庭。可这会儿……谢兰庭指的是哪次?
齐鸢暗暗回想了一下,自己拿不准, 便决定装傻。
“大人折煞晚生了, 晚生能跟大人同席不胜荣幸。哪敢嫌弃?”
齐鸢拱手,恭恭敬敬地道:“况且上次同席,晚生因行止粗鄙曾惹大人不快, 至今仍觉忐忑不安……”
谢兰庭听这话眉头一动, 在玲珑山上时齐鸢明知自己有洁癖,还故意把菜挑了个遍, 让自己无从下箸。自己一时生气, 是说了他两句。
今天可来质问齐鸢的, 哪能反过来被他埋怨?
谢兰庭见齐鸢翻旧账, 也立刻装傻:“上次是哪次?是如意船上猜灯谜那次?”
齐鸢狐疑地看着谢兰庭:“大人贵人多忘事, 如意船上跟大人同坐的是本县神童何进何公子。”
谢兰庭思索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那晚你不愿喝酒,我还费了番口舌。”
“……”齐鸢道:“不愿喝酒的也是何公子。”
“你不是也没喝吗?”谢兰庭故作惊讶, “我若是为了他,何必多此一举要你喝茶?”
齐鸢眉头轻轻一跳, 那天谢兰庭替何进挡酒之后,的确要求自己跟孟大仁也以茶代酒。齐鸢当时只以为他是维护何进,并没有往自己身上想。
现在让对方一说,倒成了刻意为之,暗中帮助自己了。
可这种事情谁能辨出真假?左右看一张嘴怎么说罢了。
他心里存疑, 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只瞅着谢兰庭不说话。
谢兰庭看来看去,见他竟然不信, 忍不住腾起一簇火气。
他虽然故意转移话题, 但说的都是实话。那晚齐鸢不愿得罪孙公公, 所以没有拒绝喝酒,只眼睛滴溜溜地瞅另外俩人,盼着旁人开口。
孟大仁显然是爱酒之人,而何进性狭孤傲,由他开口极易惹怒孙公公,到时候场面难堪,齐鸢不被殃及就不错了。因此谢兰庭借何进之名,免了三人的酒水。
谢兰庭知道旁人看不出来,他原本也没放到心上,今天不过随口说起,以证明自己上次并没有嫌弃齐鸢,谁知道这人竟不相信自己!
齐鸢才做完菜,脸上被火熏地汗津津的,挺秀的鼻尖上挂着一滴汗珠,唇色鲜红,连脖颈都闷出一层粉来。这会儿虽带着怀疑望着自己,但到底个头矮了些,还得仰着脸,看起来便少了些气势。
谢兰庭看着看着,心头的气又软了几分,哼道:“……好心当成驴肝肺。”
张御史跟褚若贞聊了会儿正事,闻见厨房飘出的阵阵香味,只觉腹中饥饿,于是循着味儿找了过来。
到厨房门口,正听见“肝肺”俩字,喜出望外地奔进来:“齐鸢还会做玉灌肺?”
谢兰庭和齐鸢双双被吓了一跳,抬眼看着张御史。
“晚生见过张大人。”齐鸢忙行礼。
张御史奔进来后见气氛不对,又探头朝里看了看。
“你们刚刚聊什么呢?我听见什么灌什么肺。”他看了一圈,见里面只有几样菜,大概是自己听错了,不由有些失落,“原来没有啊。”
齐鸢神色尴尬,又觉得玉灌肺的名字新奇,暗自琢磨那是什么菜式。
谢兰庭瞥他一眼,哼道:“玉灌肺是用真粉和油饼、芝麻、松子等物拌蒸的甜食。因吃的时候切成肺样,所以起了这样的名字。张大人爱吃甜食,下次他来打秋风,你让人下山买些枣饼打发他就是。”
张御史闻言哈哈大笑:“今天来打秋风的明明有两个。”
谢兰庭道:“我可没嫌弃主家家贫。”
几人将饭菜摆去饭厅,乃园的饭厅简陋,果然只能捡出两套完好整洁的桌椅。褚若贞安置好,与张御史同席落座,自斟自饮。
齐鸢随谢兰庭在另一边坐了,刚刚一番互相埋怨,俩人之间的气氛又奇异地和谐起来。
齐鸢先用公筷把自己要吃的菜捡好,之后便不再动盘子里的东西了。
谢兰庭也难得赏脸,虽然面无表情地坐着,但嘴巴一直没停下,吃点这个尝点那个,倒叫张御史大为吃惊。
旁人或许不清楚,但他知道的,谢兰庭这人的口味挑剔且怪异。就连蔡贤都抱怨说,谢兰庭平日有两样东西不吃——这也不吃那也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