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进场,太后的视线就似有若无地落在裴长缨身上。
既然无法用他来将魏山阙一军,那便试图拉拢下,毕竟他就住在督主府里,听的见的,总比旁人多。
“你便是裴将军的儿子?”太后慈爱道:“抬头让哀家看看。”
“端的一副少年将军样,不愧是裴将军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啊。”
裴长缨笑笑:“谢太后夸奖。”
心里腹诽道:他爹在时,整日里说自己像只皮猴,上战场就是给人送军功的,太后真会睁眼说瞎话。
宫人双手托着一柄镶满钻石的剑上来。
太后道:“原本听闻裴将军的噩耗,哀家是想将你接入宫养的,奈何督主先一步,这柄宝剑就当做你给我儿做武师的拜师礼了。”
那剑上的宝石,随便抠一个下来,就够普通人家舒舒服服吃上一辈子了。
华而不实。
裴长缨正欲开口拒绝。
魏山阙快步走来:“多谢太后娘娘美意,长缨所用乃是裴将军的贴身佩剑,此等宝物只怕要另寻良主了。”
太后神色不虞,她分明嘱咐要多拖住魏山阙一会的,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魏山阙面上不显,心里冷笑,那人明显有意拖延,当他看不出来吗!
太后眼神一转,笑起来:“既然督主在,那有件事,哀家便正好一并说了。”
“这小裴公子既住你那里,年岁又小,你那府里缺个女主人帮忙照料。哀家这里正巧有个可心的宫女,到了该放出宫的年纪,不若哀家做主将她赐予你。”
笑话,将一个宫女赐给一个阉人,还美名其曰女主人?
魏山阙面上冷意乍现。
小皇帝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裴长缨的眉毛皱成一团,他又不是三岁小儿,需要人照料。
一个面无血色的宫女被推了出来。
裴长缨窥见魏山阙眼中的忍耐似乎告尽。
他笑着说:“太后娘娘,您将她赐予督主,然后来照料草民,这个姐姐这么好看,您不妨直接赐予草民。”
魏山阙周身寒意更甚。
太后倒乐得见他生气,便笑着允了,左右她的目的达成了。
裴长缨小意地拉住魏山阙的袖子,小幅度眨了下眼。
回去后,魏山阙让灵枭将那名为秋水的宫女打发的远远的。
“现在可以说说,你为何要阻拦我拒绝太后了吗?”魏山阙掀起披风坐下,脸上尤带着不快。
裴长缨道:“刚刚她微微张嘴,我恰巧看见她是被人拔了舌头的,而且太后以为我们意见相左,这不是挺好?我们留下她,便是救了她一命,往后说不还能派上什么用处呢!”
魏山阙抱着胳膊微微眯眼:“你倒是弯弯肠子多,万一这人从督主府里,为太后开了个口子,当如何?”
裴长缨无辜道:“不是吧不是吧,堂堂东厂督主居然看不住一个小女子?”
魏山阙冷哼:“不要妄图用激将法。”
嘴上这般说着,魏山阙心里倒是有了别的主意。
第12章 心疼
小皇帝在宫里难得有个同龄人。
加上裴长缨又是个不受拘束的,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新鲜感。
慢慢的,小皇帝不满足于裴长缨每隔一日来宫里教他习武,他想每日都有人陪着说话。
“什么?读书?”裴长缨吓地原地跳起三尺高,连连求饶:“皇上,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小皇帝不解,念书可以习得先人的智慧,让自己更加通达,这样难道不好吗?
裴长缨连连摆手:“都说难得糊涂,就让我一直糊涂下去吧!”
隔一日的教习,裴长缨直接抱着门柱子不肯出门,生怕小皇帝给他扣在宫里做陪读。
魏山阙也不强迫他,不进宫可以,但每日半个时辰练字不得马虎。
因此小皇帝找上门时,就见裴长缨正被魏山阙压着练字。
裴长缨就像见了救星一样:“陛下来了,今儿这字就练到这里吧?”
小皇帝好奇地凑上前:“爱卿说你今日身体抱恙,原来你在家练字呢?”
啊,这字写的什么?小皇帝歪着头看了半天,同情地看着裴长缨,这么大了,字写的还这么丑,难怪不愿意念书。
魏山阙道:“今天就到这里,不够的明天补上。”
裴长缨小脸一垮,苦中作乐的想,至少今天可以少练点,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小皇帝跟着裴长缨回房间玩,他好奇地看着裴长缨屋里的各种兵器,还有个小型的沙盘。
看了一半的兵书摊开被随便放在一旁,下面还压了张纸,上面写的似乎是心得,只是字太丑,认不出写了什么。
“这是裴将军吗?”小皇帝的目光落在屋子正中那柄剑旁边的几个面人上。
“嗯。”裴长缨随手把乱糟糟的屋子拾掇下:“趁我还记得他们的长相,捏个面人,不然日子久了,可能就想不起来啦。”
小皇帝看着神色如常的少年,小声道:“你别难过……”
“我不难过。”裴长缨伸了个懒腰道:“从小他就和我说大丈夫当马革裹尸,娘走后,我知道他一直是郁郁寡欢的。如果不是我们、不是要守护百姓,他大概早就随我娘去了。如今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应该是迫不及待地找她去了吧。”
小皇帝眼眶红红地,他吸吸鼻子道:“裴将军以命相搏,斩杀西境羌国大王,为大虞取得休养生息的喘息之机。他定是天上的神仙,此番完成了使命,回归仙位了。”
裴长缨笑道:“那希望他还能记得凡间有个儿子,保佑我长高些,至少要比督主高上一个头。”
小皇帝顺着他的话被转移了注意力:“为什么要比魏卿高?”
裴长缨眼中含着憧憬:“那样他就没法压着我练字了。”
小皇帝干笑一声:“有追求。”
门外的人仰头看着碧蓝的天空,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橙红的日头渐落,魏山阙亲自护送皇帝回宫。
马车上,魏山阙语气淡淡道:“陛下日后莫要私自出宫,危险。”
小皇帝点头道:“朕知晓了,爱卿,长缨很好,你不能伤他。”
魏山阙嗤笑一声,小皇帝自己尚未亲政,太后虎视眈眈,倒有空关心起旁的来,他道:“臣拿长缨当儿子养,自然不会伤他。”
小皇帝一本正经道:“爱卿,你生不出这么大的儿子,男子七岁是不能让女子受孕的。”
魏山阙板着脸道:“陛下,该下车了。”
小皇帝坐上轿撵,熟悉的景色慢慢后退。
他知道魏山阙是真心护着裴长缨,心生羡慕,但也心疼裴长缨,孑然一人立于世间。
裴长缨的心里一定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洒脱。
还是拉着他一起念书吧,用一种痛苦掩盖另一种痛苦。
第13章 水患
魏山阙送完小皇帝回来,院里亮着灯。
一只小馋猫早早地摆好了碗筷,就等他开动了。
等裴长缨风卷残云般的将碟子里的菜都吃完后,魏山阙才不紧不慢道:“不出意外,皇帝大约还会想让你进宫和他一起念书。”
正在喝汤填缝儿的裴长缨直接呛住。
魏山阙替他拍了拍后背。
“为什么!”裴长缨瞪大了眼睛,咳出来的泪水衬的那双黑瞳更加明亮。
生活已经这么苦了,为什么还要念书!
魏山阙道:“他大约是觉得念书的痛苦或许可以让你暂时忘记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大家心知肚明,裴长缨后悔邀请皇帝去自己屋里玩了。
他揪着魏山阙的袖子瘪着嘴可怜兮兮道:“师父,好师父,你救救徒儿吧!”
魏山阙没有说话,只是单手支着头看着他,但笑不语。
裴长缨咬咬牙道:“我以后一定主动、认真的练字,我发誓!如果有违誓言,我就在战场上——唔!”
“闭嘴。”魏山阙捂住少年喋喋不休的嘴,面色沉沉道:“少说胡话!”
裴长缨乖巧的闭嘴,拿带着湿意乌黑的眼睛瞅魏山阙。
魏山阙想,跟个癞皮狗似的。
他拍了下裴长缨的脑袋:“我知道你以后想上战场,你那一手字,若是写战报,谁能认得?”
说是字,那都侮辱了字。
撒把米,那小鸡啄的都比他写的像字!
“哦,我会好好练的。”裴长缨露出讨好的笑容:“我一定把字练的人能认得,所以万一皇上再提,让我进宫念书的事,你能不能帮我推了?”
“放心。”魏山阙顿了下道:“其实你自己拒绝,皇帝也不会生气。”
若是只有这点心性,那个位置可以换人坐了。
裴长缨松了口气:“有时候觉得皇上是个小孩子,有时候又觉得他年纪比我还大。”
魏山阙笑笑,在深宫中成长,又早早坐在了那个位置上,心里早就千疮百孔、沧桑不已了。
小皇帝早就习惯于用小孩子的一面伪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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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时节家家雨。
黄梅时节连绵的阴雨惹人心烦。
南方尚礼县连日暴雨成灾,靠河的村庄更是因为圩梗破了,直接被淹没。
一时间流离失所的人们涌向县城。
尚礼县的知县竟然下令紧闭城门,将流民拒之门外!
有人想爬上城墙,被守城的士兵用乱石砸落。
看不惯知县此等做法的官员,连夜命人将此事上达天听。
满朝哗然。
此等视百姓如草芥之人,不配为官!
朝廷当下决定派人去赈灾,同时惩治胡作非为的官员。
只是在选人时,又出现了分歧。
如何才能确保这赈灾款项能够悉数抵达尚礼县,又如何确保在处理官员上不会徇私枉法?
这尚礼县知县,与左相的学生是同期,关系甚密,他的妻子又七拐八弯能够和右相搭上点关系。
小皇帝开口道:“既如此,便由魏卿亲自去便是了,加之东厂最擅审人查案,是最适合的人选。”
魏山阙出列躬身道:“臣,遵旨。”
只要不是左相的人去,右相便没有意见。
这些年,东厂虽横行霸道,肆意处置官员,但用在实处的钱,确实没有动过。
他知道,东厂的名声坏至此等地步,太后一派功不可没。
若非魏山阙险些要了右相最心爱学生、清流一派未来的中流砥柱的命,右相也不会对他恨的这般牙痒痒,每每都会道一声“奸佞”。
第14章 尚礼
一路上,天未曾放晴过,时而阴雨绵绵、时而大雨滂沱,道路泥泞不堪,赈灾的队伍走的极其缓慢。
在马车里困了几日的少年,整个人都是蔫儿的,就连头顶那根倔强支棱着的头发,也耷拉下来。
魏山阙神色如常地在车上处理公务,头也不抬道:“离尚礼县还有十几日路程,你可在前面的府城下车,待我处理完事情,回程再捎上你。”
“我不!”裴长缨嘴硬道:“我既说了要去,就不会半途而废!”
灵枭钻进来,手上端了盘点心:“这糕点里加了些解表化湿的药材,小公子吃了或许会爽利些。”
香甜的糕点吃不出一点药味,软糯的甜味让人心情大好。
少年将盘子递到男人面前,讨好道:“师父你也尝尝。”
男人赏脸地拿了块最小的放入口中,少年十分有眼色的递上擦手的帕子。
灵枭默默退出马车,督主有小公子照顾着,小公子有督主照顾着,自打被调离暗骑营,他闲的都脑袋上都快长菌子了。
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尚礼县。
县城外百姓用破布搭起了简陋的帐篷,但压根挡不住这瓢泼大雨。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见了高头大马的车队,纷纷蜷缩在一起,怯怯地打量着。
在看到车队悉数入城后,眼中希望的光再度泯灭。
裴长缨放下车帘,紧抿着嘴,小脸绷着。
一只大手覆上他的头顶,轻轻拍了下:“别气,很快就好了。”
县城里的一片安宁的景象,知县带着一众官员笑容满面地迎接魏山阙。
“督主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备好酒席,为督主接风洗尘。”
裴长缨小声嘀咕:“一路都是雨,再多的尘土也被冲干净了。”
知县闻言,脸上未见尴尬,笑吟吟地看着裴长缨:“这位想必就是裴公子了,真正是一表人才,少年英俊啊!”
裴长缨板着脸不理会他。
魏山阙淡淡道:“先去县衙,商讨下如何赈灾吧。”
知县恭维道:“督主当真是心系百姓,这边请。”
裴长缨跟在魏山阙身边,心里泛起嘀咕,这个知县难道不知道自己的乌纱帽不保了?
怎么这般淡定,甚至有些不把魏山阙放在眼里。
东厂的名头在外面似乎不是那么好使啊?
县衙里,知县言之凿凿列举了一堆将流民放入城内的危害,捶胸顿足地表示自己也很心疼这些百姓,但不能为此祸及城内百姓的安危。
“哦?”魏山阙坐与上首,观察着下坐众人的神色,缓声问道:“那为何不施粥、不搭救济棚,让百姓在城外生生遭雨淋、忍冻挨饿?”
知县早打好了腹稿:“大人有所不知,这流民无比刁蛮,下官开设的粥棚遭哄抢而坍塌,安排去搭建救济棚的人也挨了打。”
魏山阙挑眉:“那真是辛苦知县大人,治下尽是些刁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