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一听说他会写字,便央求他写一封家书。宁荣为难道:“这——没有笔墨纸砚,如何下笔?”
“能写的,能写的!”那妇人一叠声道。
她左右张望一会,去火堆里取了根细木枝浇灭,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布包,层叠翻开,里头叠放着一小摞泛黄的草纸。
“原是置办了给我儿习字用的,可怜他死在了家中。”妇人说着又抹了抹泪。
宁荣从未用木炭枝写过字。
他家虽不富裕,但只要是读书宁大壮夫妇都是铆足了劲供他,他日常练习的纸更不是这种泛黄的粗草纸,而是雪白的宣纸,笔墨沾上去很好看。
他按照妇人的口述,替她完成了这封简陋的家书。
“谢谢你啊小伙子,来日我想办法托人送到西北,也好教我那从军的夫君不要担心。”妇人珍而重之地将写满字的草纸收好,对着宁荣千恩万谢。
其他人也围了上来:“帮我也写一封吧……”
因着这个忙,大家对他熟悉许多,不仅分给他吃的,还带着他去乞讨。
府城进不去,他们便去周边的县城,集镇,这些地方没有金平城卡得严,只要躲得好便不会有官府的人来驱赶,若是运气好了,有时还能吃个热馒头呢。
宁荣跟着他们辗转在附近县镇乞食为生,渐渐地也习惯了。
*
过了年日子便飞快,又是一年春三月。
今年的天格外冷,一整个冬没下雪,眼瞅着春天快到了,这天气倒是冻得很,西风也没停过,呼呼地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这几日怕是要下雪了。
宁长风看了看天色,取了昨日猎到的几只野兔,关门落锁,往山下而去。
远远地看到一对双生子在里正院子里舞枪弄棒,见到宁长风连忙收了势飞奔过来,像模像样地冲他抱拳:“师父,您来看我们啦!”
自打上次双生子离家出走被找到后,宁发林终于松了口,同意他们拜宁长风为师,学些拳脚功夫。
宁长风倒无所谓,顺手的事。指点了他们几招后才来到里屋,将兔子放下。
“来婶子这还带什么东西?快拿回去吧。”玉婶自然是不接的,一叠声将东西往外推。
别说家琪家旺受他指点都没收束脩,再拿宁长风的可怎么使得。
见推脱不过,玉婶赶紧从房间里拿出一小盒松子糖来:“这个给景泰蓝吃。”
宁长风把野兔搁在桌子上,推回了她手里的糖,笑着说道:“那小子就会馋嘴,上次哄着家琪家旺把一盒子的糖都给他吃了,我罚他这个月都不准吃糖。”
话说到这份上,玉婶也知道他是真心实意带东西给他们老俩口吃,便道:“那成,我也不客气了,锅里煮着饭呢,要不吃了饭再走?”
宁长风边摆手边往外走:“不了,他们在镇上等我呢。”
“师父,下回可还要来啊!”双生子追出来喊道:“我们还要学您的招式呢!”
“行,下回来。”
出了村子,宁长风运起轻功,不过须臾便到了镇上。
他先是去镇上相熟的酒楼,让掌柜的派人上山把这一茬饲养的山羊给牵走,又去买了些熟食,这才拎着回了书铺。
店门口有人搭了梯子在擦拭“雁回书铺”的招牌,看到宁长风过来便停下手,拘束地打了声招呼。
那是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骨架偏小,站起来才到他肩膀高,五官清秀,只是嗓子据说小时候被开水烫坏了,开口便是一股子粗哑难听的味道。
今春开张的第一天,宁长风便在店门口捡到了衣衫破烂的他,原是隔壁县逃难出来的,饿得受不住了才在檐下歇一晚,见他实在可怜,宁长风和容衍便商量了一下,将他留在店里干些打扫的活。
因他姓落,自称在家排行老大,大家便叫他落大。
“落大,那牌子都快给你擦包浆了,下来歇会吧,我带了点卤味,来给大伙分一分。”宁长风把手里的熟食递给他道。
落大白净的面皮上浮起两片薄红,接过卤味鞠躬道:“谢,谢谢当家的。”
今日客人不算多,店里当值的几个学生正无聊到打哈欠,听到有卤味吃连忙一股脑围了过来,看看宁长风给他们带了什么好吃的。
落大被围在中间,颇有些不知所措。
宁长风看得有些好笑,撩起帘子来到后院,对正扎起袖子下厨的容衍道:“落大那孩子估摸没交过朋友吧,成天就会干活,让他分个吃食活像把他扔进狮子群里一样。”
灶台前热气蒸腾,容衍边翻炒着锅里的菜边笑道:“你才多大,一口一个孩子地叫人家,也不害臊。”
宁长风凑过去看他在做什么菜,嘴里还不忘回道:“我可比他大多了。”
前后两辈子加起来,那孩子叫他声祖宗都绰绰有余。
容衍“啧”了一声,拿瓢舀水沿着锅沿沏了一圈水,一盘鲜香浓郁的炒田螺就出锅了。
他这人学什么都快,还记得刚来时,厨艺那叫一个一言难尽,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宁长风都不愿意吃他做的饭菜。
现今随便一炒都是色香味俱全了。
宁长风奇了:“这才刚争春,你上哪找来这么多田螺?”
话音刚落,容衍就夹了一筷子送进他嘴里,语气寻常道:“左右无事,便去河边上寻了半日,不多,也就尝个鲜罢。”
田螺肉入口鲜美,宁长风却来不及细尝,听他说去河边寻了半日连忙捉了他的手细看,果然指间和掌心都被冻得发热泛红。
“那河面才化冰几日,你就去摸田螺?回头长冻疮了有你难受的。”他两只手捂着容衍的手心手背搓了搓,又拉他到火盆前坐下,抓着他的手左右翻烤。
容衍倒不以为意,他瞥了眼自家夫郎已经沉下来的脸色,声音还是放软了些:“没那么冷,这是方才做菜被热气蒸出来的。”
说着握了宁长风的手指,笑道:“你看是不是热乎乎的?”
手心传来容衍指间的温度,宁长风心里也暖融融的,被容衍拉上桌,听得他道:“前些天你不是念叨着炒田螺好吃吗,快尝尝看,是不是你喜欢的味道?”
如今容衍可算是摸透了他的性格,但凡做了心虚事想糊弄过去时就扬起唇角冲他笑,眉梢眼角都像汪着一池春水,在宁长风的眼底心口漾啊漾,漾得他什么脾气都忘了。
次次都不例外。
宁长风给他添了碗饭,警告道:“下次别这样了。”
容衍点头:“好好好,都听你的。”
吃完午饭,两人商议了一下陈璟的来信。
自在金平城分别后,他们还是第一次收到陈璟的来信。信中说他按着宁长风给的地图,果然找到一块新大陆,那里的人高鼻深目,发多棕黑色,体毛旺盛,衣不蔽体,类野猴状,许是未开化的族群。
他们扒光了前往探路的船员身上的衣服,还要上船抢食物,发生了一次比较大的流血冲突,这才被武力震慑住了。
陈璟用船上的日用品给他们交换了玛瑙石、红珊瑚等一些珍奇物品。
不过没有发现宁长风所描述的红薯作物,他准备顺着航海图再往南走走。
“信中提到那些异人族群有个首领,提出可以用部落里的珍宝和交易船员们身上穿的麻衣,问我们能不能供货。”
宁长风心中升起一丝违和感,照理说陈璟开着明月这么大一个商行,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供货渠道,这示好未免太显而易见了。
难道是因为他给了那张航海图所以心存感激?
“制作麻衣倒是不难,但要大批量供货,那就需要开个织造坊,动用的人力物力可就大了。”宁长风道。
容衍走到门口,望着萧条的街道,说:“不大,你看镇上的商铺十家关了八家,最不缺的就是空闲的劳动力了。”
宁长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眼中难免浮现几分担心:“民生凋敝——再这么下去,外患未平,只怕要起内乱了。”
容衍关门,阻隔了满街风霜,转身道:“管他内乱外乱,我们平头老百姓操心不了这许多事,大不了到时带着景泰蓝在山里躲上几年,战争也就过去了。”
宁长风一想也是,便加上一句:“看来还要多囤点粮食,到时将乡亲们也一并接上去,他们平日里都待我挺好的。”
他始终觉得朝代更替是历史的车轮朝前滚动的必然进程,宁长风无心阻止,更无力阻止,只希望能保住身边人。
他说什么容衍都不会反对,闻言道:“那是自然,高筑墙,广积粮嘛。”
……
忧心是一回事,只要世道还没乱,日子就得一步步往前走。
第二日,宁长风和容衍一人骑一匹马往西南而去,到了距离清平县最远的麻县。
县如其名,这里产得最多的就是苎麻。
街道两旁便摆满了苎麻,干湿皆有,也有一些人家将成品摆出来卖,麻衣麻绳麻袋等等,价格较其他县镇低了好几成不说,品质也没得说。
因此不少商人在此云集,相比起萧条的鹿鸣镇称得上热闹。
两人将马栓在城门口,只需交五个铜板就有马倌喂食照顾,倒省了不少事。
容衍没有立即逛市场,而是找了处临街的茶楼点上一壶茶并几盘点心,和宁长风慢悠悠地喝着。
进货可不能急。
他们初来乍到,保不齐就被坑了。最好在茶楼酒馆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多混迹一段时间,自然能探出一二分行情。
宁长风也明白这个道理。
两人坐在大堂一边闲聊一边听着茶楼人来人往说话,这时门口走进来三人,皆身着黑衣,腰间配一把长刀,用白布裹着,金色莲花纹绣在衣领和腰带上。
小二的一看连忙迎上去陪笑道:“三位大人大驾光临,请雅间坐。”
“不必,我们路过这,喝点茶就走。”领头的打断他道,目光在大堂逡巡一圈,坐在了宁长风隔壁。
以他们为中心,四周的客人均是表情微妙,高谈阔论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来。
宁长风耳尖,捕捉到一个词:绣衣局。
这是他第二次听说这个机构的名称。
第一次是在李老的口中,他在查看了容衍的伤腿后脱口而出,骂其为阴私之辈,言语之间厌恶至极。
只听那三人一坐下,其中一人便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这都半年过去了,益州这几个县镇就剩麻县、离阳和鹿鸣没去了,到现在毛都没找着,我看大人就是多想了,那裴知府平素就跟我们不对付,杀个把咱们的人太平常了。”
那领头的呵斥道:“闭嘴,大人自有大人的考量,用你多话!”
那人一听连忙闭嘴,三人转而说起了其他。
他们声音不大,普通人就算坐过去也听不到,偏生宁长风耳尖,方才那些话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
这个绣衣局似乎在找什么人。
他对这个群体没什么好印象,当即就要叫上容衍一起走,怎知叫了几声容衍才回神。
“你怎么了?”宁长风皱了皱眉,问道。
容衍收回思绪,站起身道:“无事,我们走吧。”
经过那一桌时,突然就被伸出的刀鞘挡了去路。
那领头的从怀里拿出画纸,对照着打量了好几眼,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容衍正要说话,却见宁长风抢先道:“官爷,我们是鹿鸣镇上的商户,来此进货,累了在茶楼里歇歇脚,现在就走。”
那人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们好几眼,许是想到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做得太过,便放他们走了。
他们走后,方才那个抱怨的绣衣史凑上前,低声问道:“老大,那人是——那位吗?”
绣衣局首领恶名在外,即便心中都默认他死了,这些下属们仍不敢直呼其名。
那名被叫老大的眯了眯眼,他是资深绣衣史了,眼睛是公认的毒,曾远远地见过容衍一眼,看身姿是很像,仪态气质却完全不同,所以一时无法断定。
“跟上去看看。”
第35章
出了茶楼已是傍晚,两人在街上闲逛,出了东家进西家,一时让那几个绣衣史无从下手。
“长风,想不想试试这个?”
容衍指着街道旁摆满了的泡菜坛子,扯了扯宁长风的衣袖,眉梢眼角舒展开,比春日里的桃花都好看。
宁长风当然顺着他的话说:“想,来点萝卜、藠头和白菜梆子?”
容衍偏了偏头:“你不喜欢吃莴笋么?”
宁长风从善如流:“再来点莴笋。”
说着掏钱付账,嘱咐那摊贩道:“少些辣,他吃不了辣的。”
小贩“哎”了一声,立即将点的几样泡菜夹出来拌好,用牛皮纸包了递给容衍。
容衍笑眯眯地接过,第一口给了宁长风。
“唔,有点辣,你确定能吃?”宁长风皱眉看向他。
这人也不知哪来的娇贵性,酒是沾杯即醉,辣是一点都不能沾,偏偏还爱逞能,越重口的越想吃。
容衍才不信他的,拈了一点藠头放进嘴里,片刻后……
“斯——好辣。”
他连连倒吸着气,脸上迅速浮起一层薄红,鼻头隐隐见了汗意。
“我就说——”宁长风好笑地看着他一边出汗一边还要往嘴里送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多大人了还和小孩似的。”
贪这点口腹之欲。
容衍反驳道:“没吃过么,自然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