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风看了他一眼,心想果真是人菜瘾还大,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个酒中豪杰呢。
想归想,倒也不愿拂了容衍的兴致。他将人拉起来,对着屋前愁眉苦脸的景泰蓝喊道:“今日放假吃烤鹿肉,过来帮忙!”
景泰蓝欢呼一声,立刻收了纸笔,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烧烤架子是宁长风自制的,穿肉的签子也是自己削的,他负责切肉,景泰蓝负责串肉,容衍则坐在矮凳上生火。
不多时香味便散了出来,鹿肉被烤得滋滋冒油,一口下去浑身都暖和起来,别提多有滋味了。
酿了大半年的竹叶青入口冷冽清香,恰恰中和了烤肉的荤油味。
宁长风不耐烦小口小口的抿,换了个大碗,一口肉一口酒,吃得额上汗津津的。
他平时性格稳重,少有如此畅快的时候。
容衍便陪着他多喝了几杯,喝醉了往屋里一躺,天寒地冻,正好盖上被子大睡一场。
不知今夕何夕。
容衍却醒来了。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醉过。
外面风雪渐大,偶尔能听到枯枝被积雪压断的声响,屋里却是暖融融的。
宁长风体质热,自从抱着他睡觉后他就再也没感觉到冷过。
容衍把环在自己腰间的胳膊轻轻拿开,望着他熟睡的英俊眉眼,忍不住俯身亲了亲,这才起身穿衣,走出屋外,在檐下站了许久。
直到竹林晃雪,一道黑影从枝头落下,跪在他面前。
“主人,段弘的人快要进村了。”落无心道。
容衍拾起宁长风给他做得杂毛狐裘披在身上,略偏了头看向走廊另一侧。
景泰蓝拎着个小包袱从房间里犹犹豫豫走出来,对着宁长风的房间张望了一眼又一眼,步子却是迈到了容衍面前。
“我不可以不走吗?”他低着脑袋,小胖手指绞着衣摆,清脆的童声带上了哽咽。
容衍的声音平静无波:“不走,你拿什么保护他?”
景泰蓝快要哭出来了,小脸上汪着泪花,不舍地看向宁长风酣睡的方向。
“可,可是这么走掉阿爹会很伤心的。”他努力给自己找着理由:“只要和他告别,一下下就好——”
他想告诉阿爹,他不是个小骗子,他会努力争回皇位,再回来好好见他的。
容衍却摇头,脸色冷然:“景泰蓝,你的任性会害了他。”
景泰蓝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手背迅速抹了一下眼睛,垂着头不说话了。
落无心上前说了句“小殿下,得罪了”便抱起他,几个兔起鹘落,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海中。
*
谷兴村外,一队黑影人正沿着鹿鸣河畔前进。
“是这里?”段弘指着远处村口的大柳树问道。
宁荣被押着,闻言连忙点头:“对对对,就是这,官爷。村子最里头有座山,他们就住在半山腰上,绝不会错!”
段弘眯起眼眺望着远处皑皑鹿鸣山,露出势在必得的神情。
没想到容衍和那孩子居然真的大难不死,还流落到了千里之外的乡下村庄,真是够命大的。
不过那又怎样呢?
这种犄角旮旯地儿若不是有人报信,他恐怕一辈子都找不到。
连老天都在帮他!
想到陛下许给他的赏银,段弘打了个手势,手下行进的速度更快了。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我说是谁告的密,原来是你这窝囊废。”
那人声线清越,在朔雪寒风中透着冷意,这队绣衣史尚未作出反应,就听得一阵破空声响,被押在人群中的宁荣突然身体一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一息后,从他脖颈大动脉处飚出一道血线,鲜血迅速染红了脚下的雪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致段弘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容衍从树上落下,缓缓转身。
段弘面色大骇,下意识往后疾退:“容衍!”
摘了面具别人或许不认识他,段弘却记得一清二楚,这张脸不是容衍还能是谁?
他甚至没看清容衍使得什么暗器!
段弘心脏狂跳,他迅速上下扫量了对方一眼,直纳闷道:不是中了雷公钻么,怎么看样子竟好全了?
该死的,谁说他现下是个病秧子来着?
他心道晦气,一脚踢起宁荣尸体,直朝容衍砸来。
“上!”
随着一声令下,手下纷纷拔刀朝容衍攻来。
飞到半空的尸体遭到一股更为强烈的气劲横扫,竟然在半空中碎裂,脏腑血肉砸了绣衣史们一脸。
就在这时,容衍趁机夺过最近一名绣衣史手里的刀,身形快如虚影,穿梭在尚未回过神的黑衣人中间,三下两除二割开了他们的喉咙。
鲜血与白雪齐下,眨眼染红了整个路面。
方才还在进攻的黑衣人们七零八落地倒了下去。
“呵,不愧是先帝培养的杀器,名不虚传。”随着一地尸体的倒下,段弘往后退几步,冷笑道:“你不会以为我带这么点人就敢抓你吧?”
他话音刚落,道路两侧树尖上的雪扑簌簌抖动,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片雪尘,刹那间从林中飞出数十人,他们身上都披着铠甲,均持□□和重盾,四面八方地包围了他,严阵以待。
“大部队在后面呢。”
容衍环视一周,脸色微微变了:“景越竟连重甲军都拨给你了?”
段弘面露得意:“我看你怎么跑!”
说着那些弩箭四面八方朝他发射而来,这些人均身披重甲,刀枪不入,一时无法攻破,容衍在箭雨下翻飞腾挪,到底发挥余地小了,被弩箭伤了好几道,身形逐渐慢了下来。
段弘脸上露出笑容。
他抽出长刀,趁机朝身形已现委顿之势的容衍劈去!
就是此刻!
然而变化陡生,只听“叮”一声脆响,竟是一把黑铁短刃横空而来,将他的长刀击了开来。
宁长风接住回旋的短刃,与段弘迎面战上。
“长风!”容衍这次脸色是真变了,低声喊道:“回去!”
宁长风的声音被劲风送过来,带着怒气:“等会再找你算账!”
他不顾漫天箭雨,手持短刃将段弘逼退,接着飞身掠至西北角,运行起体内的异能,一脚蹬散了重甲兵的防守阵营。
“走!”趁对方没来得及重组阵型,他返身抓住容衍的手,就要往冲开的缺口突围而去。
“休想跑!”
这时,段弘扑身而上,朝他们洒出一包粉末。
宁长风一脚又蹬翻一个甲兵,刚要转头,就被容衍飞身遮住了。
“唔。”几个瞬息间容衍的身形便是一滞,直直朝地上砸去,被宁长风眼疾手快地捞住了。
他目光扫过段弘腰带上绣着的金莲花纹样,不再恋战,抱着昏迷的容衍几个起落就不见了。
“愣着干什么,追啊!”
*
雪越下越大,掩埋了一切踪迹。
借着大雪的掩护,身后穷追不舍的鬣狗们总算被甩掉了。
宁长风抱着容衍钻进了一处湿滑的山洞。
怀里的身体开始发起高热,脸上的温度烫得吓人。
宁长风将他靠坐在山壁上,扣住容衍瘦而白皙的手腕,探进一丝异能。
幸好段弘最后出手的药粉虽凶猛,却不是奔着要他命去的。
宁长风运转异能,一点一点拔除了缠绕在他心脏肺腑间的毒素。
不知是不是吃了银月草的缘故,才捡到容衍时要拔除他体内的毒素往往事倍功半,现今倒是顺利多了。
随着毒素的拔除,容衍身上的体温也渐趋稳定。
宁长风松了一口气。
今日他喝多了酒,大中午便抱着容衍睡起了午觉,谁知一睁眼竹楼内空空荡荡,竟只剩了他一个人!
那一刹那的心悸宁长风不愿再回想。
他慌忙下山,沿着鹿鸣河就要找到镇上去,却在半途听到了打斗的声响……
容衍啊容衍,真有你的!
宁长风脸色阴沉地盯着昏迷的容衍,山洞内光线并不充足,只能隐约看到他柔和的脸部轮廓,和微微蹙起的眉头。
血腥味蔓延开。
他肩骨上还插着一支弩箭,箭头已完全没入。
方才打斗时他便注意了,这种箭头是特制的鱼头箭,箭头带脊,既薄且锐,两翼尖锐内收,中箭后若要拔出必得连皮带肉扯下一大块,极易因失血过多而丧命。
宁长风取了短刀,刃尖挑开他衣裳。
这时,他的手被抓住了。
容衍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意识到是他后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随后推开了宁长风的手。
“你什么意思?”宁长风语气带上了怒意。
相识一年,他从未对容衍粗声过,这是第一次。
任谁一觉醒来发现对象和崽子不知所踪都有权利生气吧。
何况容衍睁眼的第一个举动竟是把他推开,几个时辰前他们还对雪互酌,开怀大笑,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他难道不该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容衍倒吸一口气,摇晃着站起身,背对他道:“你不该来。”
也许是才发过高热的原因,他的嗓音带着些哑。
宁长风险些被气笑,遂起身站在他身后问道:“怎么,又想玩不告而别的戏码?”
不等容衍回答,他便又道:“来吧,把话说清楚,我早猜到你恢复记忆了。”
不问只是想等他自己说而已。
容衍身形一僵,一时山洞内静默无言。
洞口的雪花飘落在他身上,竟有些冰冷。
片刻后,他低咳几声,压下喉间的血腥气,轻声道:“方才那些围攻我的人,有一个统一的组织,叫绣衣局。”
“而我,是他们的前首领,因刺杀先帝而被通缉的要犯。”
“景泰蓝,是被我挟持逃亡的太子。”
“绣衣局,权掌诏狱,侦讯百官,手下冤魂无数,罄竹难书。”
“还想知道什么?”
他声音放得极轻,却每个字都犹如巨石一般砸在宁长风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怪不得……
怪不得有时觉得他脾气好得过头了,骨子里却偶尔会露出点偏执……
怪不得景泰蓝才三岁稚龄便天资聪颖,口齿伶俐,时常对治国之道侃侃而谈……
把头想破了他也没往皇亲国戚的身份上想!
宁长风怔怔望着站在山洞口的剪影,一时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绣衣局……
他是耳闻过的,在江府,在李老的口中……
那瞬间他脑子里纷繁闪过无数画面,有初见时容衍总对他讨好笑时的,有容衍刚下地行走时满眼期待的,还有每次心虚时,容衍便会扯一扯他的袖子,冲他弯眼一笑……
无论那个画面,都无法与他们口中那个心狠手辣的恶人头子联系起来。
“你,是那样的人么?”再开口时宁长风发现自己嗓音滞涩,但他必须要说出来,仿佛想亲耳从对方口中证实些什么。
“我是。”
“我不光是那种人,甚至比他们还要凶还要恶,死在我手里的人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待哺婴儿,不计其数。”
“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第37章
风从洞口呜呜地闯进来,宁长风觉得自己胸口也像破了个大洞,任那些刀割般的寒风穿过,连心脏都被冻得僵硬。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沉涩无比。
“哦。”
只这一个字,他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脑子里乱得很,一会想抓住容衍再问些什么,一会又只想夺路而逃,离这人远远的。
朝廷鹰犬,作恶无数。
原来是他眼瞎看错了人……
宁长风扶在山壁上的手指骤然一蜷,激出掌风朝容衍飚射过去。
容衍闪身一避,身后劲风直射数米远,只听“咔嚓”一声响,前方碗口粗的树木竟应声而断。
掌风再次袭来,容衍勉力支撑着与他对上数招,终于敌不过退出山洞,脚跟抵在那棵折断的树干上,吐出一口血来。
白雪染红,格外刺眼。
宁长风迅猛的攻势一顿,盯着那滩血迹晃了晃神。
就在这档口,容衍袖风一扫,地上的雪沫卷着树叶朝宁长风扑来,借他视线被遮挡的瞬间,容衍转身便撤,眨眼没了踪迹。
雪尘散尽,露出狼藉的地面和空荡荡的山谷。
宁长风还要追,就听得远处山野传来段弘的声音:“在那里,快追!”
他跨出去的脚步蓦然一收,盯着容衍离开的方向看了半晌,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林声簌簌,枝头的积雪扬起又落下,容衍终于体力不支,被飞来的流星锤砸中后心,踉跄着扑倒在地。
身后段弘带着手下已追到,遥遥站在数米远的地方,警惕地打了个手势。
立刻就有弩兵上前,手里拿着铁索,弯钩直射出去,一左一右牢牢钉住容衍的肩胛骨,两人同时发力,容衍被扯得往后一仰,发出痛苦的呻.吟。
“呵——我还当你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过如此。”
段弘走上前,一脚踹上他心口,在容衍身边积压多年的恐惧与怨愤在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因此这一脚毫不留情。
容衍被踹出一米远,穿住琵琶骨的铁索被猛地拉直,在雪地里拖行出一道血红的印记。
“带走,陛下要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