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辣得眼尾都红了,宁长风左右张望了一下,见街道斜对面有家卖糖水的铺子,便道:“等着,我去买碗糖水来。”
容衍边轻轻吸着气边点头,真就乖乖站在檐下等着他。
等宁长风走到糖水铺子前,背对他挑选糖水时,容衍脸上的表情逐渐淡了,他将牛皮纸仔细包起放进怀里,转身走进巷子里。
“追!”
几名绣衣史立即追了上去。
巷子七拐八绕,绣衣史跟着跟着不知不觉竟到了城外一处荒郊野岭的地方,而一直在前面的容衍一个错眼居然不见了。
绣衣史们面面相觑,领头的沉吟道:“此人绝不简单,待我传消息回去。”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枚信号弹,正要拉开引绳,就听一阵风声破空而来,他手里的信号弹竟被不知何处飞来的一片树叶削落在地,断成两截。
“谁?”他立即后退几步,刀身出鞘横在身前,警惕地左右张望。
其余两名绣衣史纷纷拔刀。
有声音从背后传来:“不是找我么,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三人俱大骇,转身朝声音源头望去。
只见破庙檐角上竟神不知鬼不觉站了一个人,那人黑巾蒙面,负手而立,夜风扬起他月白的衣袂,露出的眼睛似冰谭般寒冷。
领头人没来由有些发憷。
容衍摘下面巾,露出如玉般的容颜。
“是你!”认出正是白日里盘问过的其中一人,领头人惊呼出声,随即像想到什么似的面色一变,身影已迅速朝他掠去。
普通商户如何会飞檐走壁,果然是装的!
风声裹着他的身形来势汹汹,看似迅猛快疾,躲无可躲,容衍却只是侧身一让,长刀与他贴面而过,下一秒就被两根手指夹住,运起内劲一弹。
长刀嗡嗡作响,竟是在瞬息间就断作几截,领头人也被狠狠震飞,稀里哗啦砸碎一片屋瓦。
其余两名绣衣史见状便要上前助阵,还未走出两步就被迎面而来的劲风扫出几米远,“砰”地撞在身后一棵大树上,撞碎了胸骨,遍地打滚哀嚎。
“段弘那条狗就养出了你们这帮废物?”容衍落在他面前,声线清冷,在簌簌夜风中犹如鬼魅。
领头人捂胸吐出一口血,眼底翻起惊涛骇浪:“你到底是谁?”
他的武功在绣衣局都算上乘,对面这人却一个照面就将他打翻,毫无还手之力。
这人似乎还对绣衣局内部颇为熟悉。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持刀人在脑海中搜寻着为数不多关于那位活阎王的记忆,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海中形成,他惊疑不定地望着容衍:“你,你,您——”
“你没机会知道了。”一把匕首自容衍袖中飞出,割开了他的喉管。
剩下两名顾不得骨碎的剧痛,爬起来就要跑,被两根枯枝贯穿了喉咙。
夜色寂寂,容衍仔细擦干净匕首上的血迹,葱白如玉的指腹在那刻着三条竖线的刀把上抚过,眼底闪过温柔之意。
“咕咚”一声闷响,三人的尸体被踢下山崖,破庙门口只留下一滩暗红血迹,和飘落在草丛中的一张画纸。
容衍走后。
宁荣拖着疲惫的步子往破庙走。他蓬头垢面,脚上的鞋还是去年逃出村时穿的,数月的乞讨生活早就磨破了鞋底,大脚趾从破了洞的鞋面上露出来,哪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斯文样。
今日运气不好,没讨到半分吃食不说,还被赵员外家的家丁打了一顿,原因只是抢了他家狗的吃食。
员外家的狗都有大鱼大肉吃,怎么人反倒要饿死呢。
宁荣气不忿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咬牙切齿道:“妈的有权有势了不起,想我也是寒窗苦读十载,到头来混得连条畜生都不如!”
他正骂骂咧咧,就听得破庙里传来一声喊:“宁先生您可回来了!”
妇人慌张地牵着小女孩从墙根底下走出来,道:“我们等您好久了。”
陆续又有几个汉子走出来,都是那日认识的一帮人,因着宁荣会写字,这些人都高看他一眼,平时讨到了吃食也会分他一些。
宁荣脸色不霁,却还是整了整衣衫,慢条斯理道:“慌里慌张作什么,又没有鬼捉你。”
那妇人被他训斥了,脸色有些赧然,但还是指着破庙门口道:“那里,好大一滩血,恐是有山贼盗匪来过此地,我们怕是不能住在这里了。”
宁荣伸长脖子看了看,大晚上的乌漆嘛黑也看不清,便板着脸道:“不住这里还能住哪,你们今日可讨到吃食了?”
当即就有一个汉子掏出半张饼子递给他:“今日遇上一个老人家,我替他砍了半日的柴,他便省了半张饼子给我吃呢,喏,特地留给你的。”
宁荣接过饼子一口咬下去,一股馊味瞬间充斥了五脏六腑。
“呸,馊的,那老不死的别不是诳你吧?”他恶狠狠地咬着饼,到底没扔掉。
那汉子吞了吞口水,小声说了一句“不会吧”,就在宁荣的瞪视下息声了。
忍着恶心吃下那张饼,那汉子这才摸出一张纸来,陪笑道:“宁先生,你看能不能替我写一封家书给我那在西北服役的儿子,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了——”
宁荣抱怨道:“成日叫我写写写,连张像样的纸都没有——”
话音未落就见那汉子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珍而重之地摊开,月光下两幅画像跳进他的眼中。
宁荣一把抢过,盯着上面硕大的“通缉”二字看了半晌,语气掩不住的激动。
“你哪来的这张纸?”
画像上那个大人戴着面具尚且认不出来,小孩子不是景泰蓝那崽子还能是谁?
那汉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在破庙门口一指:“捡的,我想着翻过来也能写字么……”
宁荣一把打断他:“还写什么字!”
“我们发财了!”
*
只是买一碗糖水的功夫,容衍就不见了。
宁长风问路边的摊贩,就见摊贩往巷子口一指:“去那了,后头还有好几个人跟着呢,我说你们莫不是惹了什么劫匪吧?”
顾不得小贩语气里的警惕,宁长风飞速往巷子里钻去。
麻县的建筑群密集而无规律,东一块西一块地拥挤在市坊周围,巷子更是四通八达,钻进去就失了头尾。
宁长风一路问过去,在快要出城时断了线索。
他运起轻功,踩在最高的屋脊上朝远处眺望,入目全是荒郊野岭,哪有容衍的影子。
他心口升起的慌乱越来越多,甚至连呼吸都开始沉重。
容衍身体才好不久,若是被歹徒盯上怎能自保?
都怪他,明明白天才被那几个据说是绣衣史的人盘问过,竟然就放任他一个人在原地。
宁长风深深呼吸,尽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思考那些人有可能会带容衍去的地方。
就在这时,屋顶翘起的檐角突然传来“啪”地一声响,一颗小石子弹到他脚边。
“站屋顶上作甚?”
容衍抄着袖子,笑眯眯地仰头看着他。
还未等他再开口,就见宁长风飞下来,紧紧抱住了他。
“这是怎——”
容衍被抱得往后一个趔趄,堪堪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宁长风身上特有的气息萦了他满怀,无关风花雪夜,反倒像极了随寒夜朔风呼啸而过的冷烈松香。
容衍怔了怔,犹豫着抚上他的背,环住他拍了拍,声线放低了道:“怎么,一会不见就要吃奶么?”
他还是惯常调侃的语气,宁长风却没有接茬,反而在他脖颈间嗅了嗅。
容衍被他弄得有些痒,便佯作推他道:“回家么——有人看着呢。”
宁长风呼吸一窒,心口那股澎湃不舍的情绪全给容衍搅合了,随之涌上来的是难为情。
没想到他也有矫情的一天。
于是他板着脸问道:“你去哪了?”
容衍挽起袖子,牵了他手道:“我还要问你去哪了呢,我不过是找户人家要口水喝的功夫你就不见了,这巷子弯弯绕绕的,可叫我好找。”
没见过自己走丢了还倒打一耙的。
宁长风被噎了一下,直直地看着他,眼中写满了无语,容衍回望过去,眼中满是清澈无辜。
半晌,宁长风率先败下阵,回攥了他的手,两人慢慢往大路走去。
“白日里碰到的那几个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什么人?我没见到。”
两人静静走了一段,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直至重叠在一起。
片刻后,宁长风自言自语道:“也许是我想多了。”
“你下次别再不打招呼就离开了。”
“好。”
接下来两日过得平静无波,宁长风负责挑选原材料,容衍则负责谈价格,很快便确定了供货商,约好四月过后送一批干制的苎麻来。
一切办完后,两人回到鹿鸣镇。
“阿爹,你可回来了!”景泰蓝像个小炮弹似的从书铺里冲过来,被宁长风一把接住抱在怀里,塞给小崽子一包点心,是麻县特产得灯芯糕。
景泰蓝欢呼一声,抱着宁长风就是一顿蹭,看得容衍艳羡不已。
“这小家伙就跟你亲。”他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就见景泰蓝朝他做了个鬼脸,气得容衍操起笔筒要揍他。
宁长风哭笑不得地放下景泰蓝,让他自己玩去,这才阻止了父子俩互相斗殴。
“越来越嚣张了,都是你惯的。”容衍放下笔筒,看着景泰蓝的背影无奈道。
宁长风倒无所谓:“小崽子活泼一点好。”
他说的话容衍向来是不反驳的,闻言道:“在外头奔波了几天你也乏了,便带着景泰蓝先回去罢,我把书铺里这月的账目对了,明早便回。”
宁长风乐得当甩手掌柜,闻言起身道:“也行,你也别熬太晚了,晚点回,我等你吃中饭。”
容衍伸出手。
宁长风目露疑惑。
容衍看着他笑:“抱一抱,那晚你不是挺主动的么?”
这个点书铺里虽说人不多,但也有几个当值的,宁长风才不会遂他的意,转身就要走,怎知容衍主动将他抱了个满怀,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回去我们试试在窗前……嗯?”
那尾音轻轻地,微微上扬,像一把小刷子似的扫在宁长风的心尖上。
宁长风自诩脸皮够厚也遭不住。
几乎是落荒而逃。
第36章
雪深夜,鹿鸣镇,雁回书铺。
一灯烛火笼罩着一隅静谧,容衍放下手中密报,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
“笃笃。”
藏在阴影中的落无心走出来,站在距离他身后一臂之远的地方,声音粗哑难听,不是在书铺打杂的“落大”还能是谁?
只是露在脸上的局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容衍如出一辙的冷默:“主人。”
密报里写的是近期朝廷的动向。
朝中主战派和主和派争论不休,户部尚书易中明为百姓鸣难而在太和殿上公然撞柱抱病在家,新帝的心腹大臣赵、韩两家却为谁去征税撕咬起来了,闹得早朝不欢而散。
“窃皇位者易,坐江山者难,景越如今是一个头两个大,让小十七再盯着些,务必使这两家争个两败俱伤,让他无人可用。”容衍吩咐道。
他提笔,写下一封信交给落无心:“把这个给贺统领,就说昔日欠我的人情便在此事上还了罢。”
落无心接过信封,面露犹豫。
“主人,段弘的人已经搜到了离阳县,想必过段时日便会找到镇上来——”
容衍指尖略一停顿,收了回去。
落无心:“您和殿下若还逗留在此,定是瞒不住的。”
容衍转过身去,声音在空荡的书铺内显得缥缈:“偷得一日是一日,等回了盛京就没这般快活日子了。”
也许是今日的容衍好说话些,落无心大着胆子问道:“您不告诉他么?”
容衍轻笑一声,语气已然带上讽刺。
“告诉他什么?我一生为朝廷鹰犬,作恶多端,杀人无数,朝中忠臣恨不能将我碎尸万段?”
“还是我现今背着刺杀先帝和挟幼太子脱逃的滔天罪名,让他跟我一起去盛京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落无心反驳:“事实并非如此——”
“事实就是如此!”容衍冷声道:“长风虽表面上闲云野鹤,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内心秉正刚直,断断不能接受……”
话说一半,满室静默,过了许久才听得他的声音又响起。
“吩咐下去,按计划行事。”
……
夜冷寒,快天亮时起了北风逐渐大了,风声朔朔,带来了今春第一场雪。
林子里,路边都见了白,穿过枝头缀雪的竹林,就到家了。
屋前架着一个大火盆,里头的火烧得正旺,火盆旁搁着一桌一凳,景泰蓝正趴在上面写今日的功课,圆溜溜的大眼却盯着院子里的麻雀飞来飞去,满脸都写着“想玩”两个大字。
宁长风拎着刚处理好的鹿肉从溪边回来时正好看到容衍挽起袖子蹲在竹林下,正挖着什么。
“我还想着下雪了山路难走,你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宁长风提起手里的鹿肉给他看,笑道:“才宰了只小鹿,准备带下去跟你烤着吃,没成想你就上来了。”
容衍从竹根下起出一个酒坛子,拂开上面的泥土,举起来给他看:“咱们想到一块去了,白雪鹿炙,正好配这坛去年埋下去的竹叶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