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是那名叫甘扎的小孩一手包揽的,众人吃饱喝足,背上行囊趁着夜色出发。
仗着有河流和绿洲这两道天然屏障阻挡,粮储仓的守卫本就不多,又逢暴风雪肆虐,多数守卫都窝在前头屋子里烤火吃肉,畅聊着今冬又能从北昭国皇帝手里薅到多少粮食。
宁长风率先解决了瞭望塔上的人,带着小队几乎算是长驱直入。
“这锁也太简单了,不是我说,羌族人也就身高体壮一些,脑子长得比我手里这根铁丝还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林为撸下挂在大门上的铁锁,得意洋洋道。
宁长风率先走了进去。
里面伸手不见五指,林为点燃火折子,微黄的灯火照亮一隅。
经过一条长而窄的地道,几人终于到达了储粮的地方。
“娘的,上好的小麦北昭国皇帝就这么送出去了,要我是羌族首领不抢他抢谁?”看到面前堆成山的小麦,有人忍不住骂骂咧咧道。
更多的人拿出了身上带的口袋往里面搂粮食。
“一人一袋,别贪多。”宁长风稍稍嘱咐了一句,随后勘探起里面的构造。
他所在的地方是个圆弧形的储藏室,粮食被随意地堆放在左侧,而右侧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挨个敲了过去,果然听到空洞的回响。
里面还有东西。
他曲起指尖,动用内力往墙上一弹,墙面受力无声垮塌出一个可容一人进出的小洞,里面有冷光一晃而过。
“居然有这么多兵器!”
门洞里堆着成山成海的兵器,刀枪剑戟都有,林为上前拿了一把,火折子的光照在刀柄刻着的图案上,他突然一怔,随即小声叫道:“哥,你快来看这是什么!”
另一个门洞,林子荣从成堆的棉袄中拎起一件,手指抚过领子上绣着的图案。
这是……从陇西营流出来的物资。
兄弟俩四目相对,不约而同想到了什么。
怪不得他们没有衣服御寒,怪不得兵器用的还是七八年前的残兵卷刃,怪不得营中的伙食一日比一日差……
有人竟倒卖军资!
数量如此巨大,定不是军中的无名之辈。
想到此,林为不由倒吸了一口寒气,随后便觉得可笑起来。
北昭与羌族战争日久,仇恨也随着年月而日渐弥深,代代相传,几乎到了见面就你死我活的地步,可这些大人物们却在暗通款曲……想必仗打得越频繁,这私下交易的银两就越多罢。
可怜他们居然还为了自己的混族身份痛苦不已,上面的大人们早就滚作一堆了。
“这……怎么会这样?”
“我们的武器和棉袄为什么会在北羌人的粮仓里?”
“这些粮食不会也是……”
小队里的其他人也发现了上面属于陇西营的徽印,一时震惊不已,更有几个已经红了眼眶。
这些粮食、棉袄、兵器如果真的发到他们手上,是不是那些兄弟就可以不用白死了。
这一刻,所有人内心都是茫然的。
宁长风心中也不太冷静,以往他只知北昭的掌权者专横独断,素喜利用党争来求平衡,以致朝中上下争权夺利者多,为黎民百姓者少,却不知堂堂西北大营,竟敢做出倒卖军资给敌方的通敌之举。
真是,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景泰蓝才那么点大,即便协助他坐上皇位,真能扶起这个大厦将倾的破烂王朝吗?
宁长风压下心中忧虑,抬手示意大家稳定情绪:“离开这里再说。”
他随手捡了把短兵器带头往回走,林为愤愤不平地往身上裹了件棉袄,想想觉得吃亏极了,回头又挑了两把趁手的兵器。
其他人有样学样,能带走的尽量带走,甚至给留守在绿洲的甘扎都捎了一件。
一群人来时两手空空,去时连背带拖。
“快点。”地道口,林为把最后一个人拉出来,将锁挂了上去,伪装成从未有人来过的样子。
“等着,改日小爷一定把你们搬空!”他抬了抬下巴,和小队一起消失在风雪和夜色中。
宁长风将他们护送到绿洲边缘,转身又按原路返回,潜入地面上的圆顶屋中,林为跟在他屁股后面,死乞白赖说自己的迷烟有用。
不放心他,林子荣自然也跟来了。
此时已是后半夜,值守的羌族人死也想不到会有人越过绿洲,粮储仓直接被人从后门进去翻了个底朝天,面前堆了个火盆,就着烈酒靠坐在墙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过了半会,有人尿急,便起身去屋后撒尿,被宁长风一手刀给劈晕了。
另外一个许是喝得有些高了,久等同伴不来,扯着嗓子喊了几句没有回应,便左脚绊右脚地起来,大嗓门咧咧道:“撒个尿磨磨唧唧,跟女鬼滚草堆了,啊?”
话音未落便失了声。
宁长风从黑暗处现身,掠进屋子里。
这座圆顶屋连着底下的粮仓,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地上这部分自然用作了资料库,所有物资进出账目都在这里。
宁长风一本一本翻过去,上面详细记载了每次进出货的时间及数量,交易多少……但账本做得很隐蔽,供货人只含糊做了个标记,上头盖了一方私印,压根看不出是谁。
他将标记和私印一并拓印下来,方便日后做比对。正要再找一找别的线索时,突然听到一阵乐声。
那音调明明悠扬清澈,像某种不知名的江南小调,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乐器不同,吚吚呜呜在这寒夜中尽显悲凉婉转。
与他听过的天壤之别,却又处处熟悉。
宁长风难得发了会怔,随即迅速掠了出去。
第45章
后半夜,暴风逐渐停下,只有大雪还在下,天地苍茫一片。
那乐声呜呜咽咽,吹奏到一半时断了。
宁长风一个趔趄,抬手按上心跳加速的胸口,眉头微微皱起。
“喂,你要跑哪去?”林为气喘吁吁地追上问道。
“方才的乐声你听到了吗?”宁长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五味杂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林为“嗨”了一声:“你说那个口弦声啊,羌族里人人会吹的小调,许是此地住着几户游牧人家,想家了便吹上一吹呗。”
他指着河对岸零星几个草原包,不以为意地说道。
羌族大部分人都逐水而居,一生漂泊无定,因此自创了许多小曲小调,以打发旅途中的枯燥。
刚才那首算是流传度最广的。
宁长风却摇了摇头。
“方才乐声就是在此处戛然而止,绝无可能是对面。”他沉吟了一下,在附近仔细寻找起来。
林为对跟上来的林子荣摇了摇头,两人满脸不解,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大的反应。
大雪纷纷扬扬,深及膝盖。
一炷香后,宁长风从雪堆里刨出个人。
此人浑身已经僵硬,透过满脸络腮胡都能看出嘴唇已经乌黑发紫,已露死相。
宁长风眼尖地认出了他:“陈璟?”
陈璟衣着单薄,怀里抱着一株巨大的血红珊瑚树,胸口流出的血液已经被冻成冰,几乎探不到热气。
林为和林子荣陆续在二三里之外的雪地中扒拉出不少人马和货物,有中原打扮的,也有羌族打扮的,双方似乎发生了一场械斗,倒下的尸体均已被冻得梆硬。
宁长风看了一眼,正是去年护送他和容衍去金平府城的那一批。
“一点活气都没了。”林子荣冲他摇头。
宁长风收回目光,试图将陈璟带走,可他抱着珊瑚树的手死紧,无论如何也扒拉不下来。
无奈,宁长风只能掰折陈璟两根手指,这才将他背起。
“把珊瑚树也扛上。”他嘱咐身后两人,随即带着他疾奔而去。
*
“快,准备热水!”天刚蒙蒙亮,因宁长风救回来的这个人,绿洲内忙成了一锅粥。
林为上蹿下跳地张罗,叫人给陈璟擦了身体,换上干衣,火盆将棚内烤得热气腾腾。
如此过了一天,终于将他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
“咳——”他吐出一口血水,双目发直地望着上空,仿佛神魂还在出窍。
突然,陈璟像终于想起什么似的,顾不得横贯胸口的刀伤,猛地掀开棉被,在床上到处摸索,表情紧张。
“你在找珊瑚树吗?那里。”
陈璟猛地一回头,那株血红珊瑚正静静搁置在棚边,在不算明亮的光线下流转着宝石样的光彩。
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宝物。
他涣散的瞳孔终于聚焦,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抱住那株珊瑚树,仔细检查没有发现损坏后才重重松了口气,委顿在地上,良久都没有动。
宁长风将他所有动作都收在眼里,却静静地没有打扰。
倒是才进来的林为看到这幅场景奇道:“你这人真奇怪,人都要死了还抱着这宝贝树不放手,这玩意儿比你命都还重要?”
陈璟呆滞的眼珠这才开始转动,看向林为。后者将手里新烧好的炭火搁在地上,见这人反应迟钝,嘴里嘟囔着别不是被冻傻了之类,撇撇嘴又走了。
过了半晌,陈璟才将目光转到棚内唯一的人身上。
“你,宁哥儿?”他的意识像是终于回笼了一般,有些不太确定地辨认着面前的人。
金平城一别,已是一年有余,不曾想会在此地遇到。
宁长风点头,开门见山道:“是我。不过我如今扮成男子身份入伍了,希望陈兄替我保守秘密。”
陈璟怔了一瞬,倒也没刨根究底,而是环顾了一周,将目光投向了棚外。
“这里是——”
“北昭国境内,与羌族交界的一处绿洲。”
陈璟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体的疼痛,他按了按缠在胸口的布条,缓了缓又问道:“那些跟着我的商行伙计们——”
宁长风摇了摇头:“昨夜风雪太大,我找到你们时只有你一个人还活着。”
若不是用了异能,恐怕连陈璟都救不回。
陈璟的表情凝重下去,他历经千辛万苦将这珊瑚树从大洋的另一端带回,却在突遇暴风雪,连着几日的跋涉令他们精疲力尽,偏偏这时候一伙羌族强盗盯上了他们……
损失太惨重了。
他摩挲着珊瑚树荧光发亮的枝杈,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他站起身,朝宁长风一抱拳:“宁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陈璟永记心中,以后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宁长风将雪地里捡到的口弦还给他,道:“小事一桩,若不是听到你吹口弦的乐声,恐怕我也发现不了你。”
陈璟接过他手中的口弦,默默握紧了,眼底情绪闪动。
“这口弦——是家母最爱之物。”
宁长风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却在不动声色地试探:“幸好我给你捡回来了,令母应当不至于难过。”
陈璟摇摇头,神情在某个瞬间悲怆而遗憾。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话已至此,宁长风适时没有再问,而是说了句抱歉。
“无妨。”陈璟摆手道,他稳了稳心神,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或许我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珊瑚树上。
……
林为指挥着大家伙搭建新的树屋,把拿回来的粮食和棉衣棉被统统储存起来,一转眼就看到宁长风带着陈璟走了出来。
“多谢各位的救命之恩,我是明月商行的当家,你们的恩情陈某没齿难忘!”方才宁长风向他粗略地说了一下这些人的情况,陈璟是个聪明人,当即便说自己有很多货物被埋在雪下,若是这些人愿意陪他跑一趟便可以将这些东西送给他们。
明月商行在北昭国那是响当当的大名,就连陇州这种塞北之地都有他们的分行,可见生意做得相当之大。
陈璟又是从海外归来,里头的稀奇物一定不少。
于是众人在宁长风的带领下又去了一趟,从雪地里刨出不少好东西,拉的拉拽的拽,全都运回了绿洲。
“在这里,终于找到了!”陈璟翻出一个木箱,打开盖子,兴奋的表情在看到里面的情况时骤然一凝。
“这——”他从里面拿出一把被冻得晶莹剔透的红薯藤,有些忐忑地问:“还能种么?”
宁长风指尖碾了碾上面的冰钩子,心里也拿不太准:“也许,试试?”
陈璟带回的不止红薯,还有大洋彼岸盛产的土豆、玉米等作物,他谨记着宁长风叮嘱的话,只要遇到产量大、管饱的作物一并都挖了回来。
只是海上路途遥远,本就奄奄一息的菜又遇上暴风雪,看上去不像能成活的样子。
宁长风翻了翻他带来的木箱,发现土豆还好,只是有些干瘪,玉米大半都发黑了,连他也不能保证种活。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占地方的香料种子,他甚至在箱子的最角落翻出一小截带着芽点的甘蔗。
“真有你的!”饶是宁长风也难掩激动,重重锤了一下陈璟的胸口,带着箱子脚步生风地走了。
陈璟被他锤得差点吐出一口老血,自重逢后心底萦绕的别扭感也随之烟消云散。
就好像掩去了象征性别的那颗孕痣,他作为“宁长风”的那部分特质更加鲜亮明朗,让人忍不住将目光追随在他身上。
……
新兵校练的第七日,整个塞北仍旧风雪弥漫,暴雪阻断了他们回营的路途,于是宁长风带领他们开启了开荒种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