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风仍旧看着桌面,头也不抬道:“你是副旗,又一直是护着他们的大哥,这种事自然要你来做,他们才会更敬重你。”
林子荣盯着他,似乎要在这人脸上找出哪怕一丁点的伪善。
然而他什么都没找到。
宁长风坐在那里,甚至连眼神都没给他,这不禁让人怀疑他在写的是什么绝世密档。
于是林子荣直接开口问了:“你在写什么?”
宁长风随口道:“给我家崽子做功课本。”
林子荣这才看到他手边已经摞了数十张写好的卷纸,不禁语气诧异:“你已娶妻生子了?”
心底却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因为他的话,宁长风微微晃了神,想起景泰蓝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眼神柔和下来。
“嗯,过完年就五岁了,是个小机灵鬼。”
“对了,你认识四五岁的小孩子么?他们平时都是写什么功课?”提起景泰蓝,宁长风搁下笔问道,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话变多了。
他只抚养过景泰蓝,没有别的参考,只能琢磨着来。
怎知林子荣听见此话脸色突然一变,冷声道:“不认识,我家小孩都死光了。”
说完不等宁长风反应,掀帘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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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在太傅府优哉游哉的景泰蓝: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第47章
距离陇西营三十里外有座城,名叫青川,此城位于两山之间,是西北通往内陆的咽喉要地,城中茶楼酒肆,住客打尖十分热闹,来往商客俱在此落脚,也是西北大营士兵们休憩的好去处。
专做南北生意的明月商行自然在此开设了分行。
今日一大早,商行门口就站了清一色的镖师,店里的伙计正把货物往马车上搬。
宁长风着一身便装,与陈璟有说有笑地从里屋走出来。
“宁兄的大恩大情没齿难忘,来日若我能了却夙愿,定携家小来报!”陈璟从腰间解下一枚令牌,又道:“此乃我明月商行当家令牌,往后只要有用得上的地方,陈某一定在所不辞。”
宁长风没将此话当真,只收下令牌道:“言重了,后会有期。”
陈璟翻身上马,带领商队走出城门,往盛京的方向去了。
青川城坐地广阔,城中道路宽敞,俱以青石大板铺就,两侧店铺林立,人声喧嚷,更有月氏、大秦等边陲小国的商人云集于此,人群中偶然得见一两个身材壮硕、红发绿眼的异国人,人们早已见怪不怪,各干各的。
主街的尽头坐落着一间小铺面,今日是休营日,书铺里生意好,一大早门口就排起了长队,书铺的伙计麻利地将信件码进箩筐里,坐在门口的两位写手从大清早起忙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抬眼望去,又有一批穿着常服的士兵从街头直奔此处。
直到晌午后,人才少了一些。
落十三带着酒楼里的伙计走来,将做好的饭菜一样样端出来:“大伙儿都辛苦了,点了些硬菜,都是鸿运楼的招牌手艺。咱们吃好喝好,下午再继续。”
今日难得没有风沙,阳光还算暖和,他们便就地支起桌子,忙了一上午的伙计们个个大快朵颐,神情中的疲惫之色瞬间减去不少。
十三觑着他们的神色,顺势说道:“东家体谅大家辛苦,这书铺内亏空的钱本就一直都由东家贴补,除此之外东家发令了,大家伙儿的工钱每月再涨两百文。”
一席话下来,伙计们纷纷张嘴结舌地望向他。
这可真是天下第一奇闻,哪有书铺收入少了,伙计反倒涨工钱的新鲜事儿?
掌柜的莫不是摔了脑子?
落十三还要说几句稳定“军心”的话,抬眼瞥见长街那头来了道熟悉的身影,慌得手里的饭差点砸桌上:“快收桌关门,今日不营业了!”
说着急忙往店里蹿。
怎料宁长风看似闲庭信步,发觉这小子想跑后眨眼就到了跟前,将手上的包袱往案桌上一放,高声道:“掌柜的,寄信。”
落十三没跑成,欲哭无泪地蹭过去,解释道:“主——官爷,我没跟着您,这铺面是早开在这儿的。”
这倒不是假话,雁回书铺在北昭国遍地开花,没道理青川这么一座边陲大城没有分铺。
宁长风并未过多纠结,他解开包袱,先从里面拿出一摞信件,道:“这是营内兄弟们的,数一数需多少银钱?”
十三只好去数,如实道:“二十四封,共计四十八个铜板。”
宁长风抬眼看他:“两个铜板一封信,这么便宜?”
“可不是呢。”旁边一个帮忙整理的伙计接话道:“东家心善,咱们这西北边地,往年寄信至少都要三十铜板起,东家念咱们戍边将士不易,特地只收两文一封,自打咱们这书铺开起来,每到休营日都忙不过来。”
那伙计陌生面孔,听口音便是陇州本地人,言语间多有自豪感。他将书信码进箩筐里,挑起担子往驿站去了。
“他口中的东家是——”宁长风怔了怔,待他走后才问道。
落十三小声回答:“是主人。”
虽然心中已有答案,听到时宁长风却仍然觉得心口像被蜂刺扎了一下般,忍不住道:“这是又想诓骗哪个傻子?”
十三动了动唇,想反驳,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上次被揪出来赶走已经够丢脸了,他再替容衍辩驳什么都显得多余。
宁长风不是那种逞一时口快的人,现下却有些心烦气躁,察觉到自己失态后忙止住话题,道:“我还有些东西,需得你亲自寄过去。”
十三便引他到里间。
雁回书铺的格局大体都是一样的,前头是铺面,后头一个院子连着伙计们的饮食住宿,宁长风驻足在院子里,遥望着那和鹿鸣镇一模一样的灶房短暂地出了会神。
那时还是初春,田间地头的水寒冷刺骨,容衍却会为了他随口的一句话而去河边摸田螺,一双手冻得通红发烫……
这一年来他听说了不少关于绣衣局首领的事迹,桩桩件件罄竹难书,和那个在鹿鸣镇的容衍完全联系不到一块去——
难道人失忆后真的会变成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吗?
他压下心中燥烦,从包袱中拿出剩下的东西:一个信封,一沓用绳捆好的麻纸,纸背透出密密麻麻的字迹,一把开了刃的小匕首,和一些北地常见的小孩子玩意儿。
“虽不知景泰蓝被你们藏在了哪里,但你们一定有办法送到他的手上,对么?”他语气笃定地说道。
十三目瞪口呆地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东西:“这,这都是给小殿下的?”
宁长风扎好包袱布,塞进怀里,闻言反问:“不然——你以为还有谁的?”
十三忙摆手答应道:“不不不,一定给您送到。”
宁长风走出几步,听到他这话又停下道:“你替我给他带句话,景泰蓝就是我亲崽子,来日若他对景泰蓝不利,那就莫怪我与他为敌。”
十三愣了愣,语气一时有些复杂难言:“主人如今在盛京举步维艰,周遭群狼环伺,处境糟糕至极,饶是如此他也从未想过要加害小殿下,你多虑了。”
宁长风脚步未停,闻言冷道:“是否多虑你我说了都不算,他如今怎样我并不关心,你无须在我耳边吹风博同情。”
十三还要说话,就感觉身边一阵风起,宁长风已经掠出大门,往街上去了。
出了书铺,宁长风一肚子火没处发泄,转身进了酒楼,要了点烧酒烤肉,靠窗坐着独自消气。
他鲜少动气,往常谷兴村里的人都觉得他性格沉稳脾气好,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骨子里是个犟种,真有什么事惹他动怒,九头牛都拉不回。
好比现在。
容衍这个名字就像根鱼刺卡在他心里,吞不得吐不得,力道大了就扎得你隐隐作痛,连带心肝脾肺肾无一处舒坦,好像前世在部队接受的那些情绪抗干扰训练全都失效了一样。
“客官,您的菜来了。”
小二将烧酒和烤羊肉端上桌,宁长风看也没看咬了一口,下一瞬叫住了他:“你们家烤肉怎么这么寡淡无味?”
小二瞅着他黑沉沉的脸色,战战兢兢道:“客官,这就是您要的少盐不辣呀,小的还奇怪呢,这羊肉性膻,不放辣椒如何入口……”
宁长风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怔了好半晌才将盘子推回去,顺了顺气才道:“许是我说错了,劳烦重新加点料,我要爆辣。”
最后那几个字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
小二收了盘子,不明所以地离开了。
等他走后,宁长风猛灌一口烧酒,烈酒滑过喉咙涌进肺腑,烦乱的心绪却仍然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叫喊声:“旗长,可算找到您了!”
宁长风低头望去,就见营内一个小兵一阵风似的跑上楼,上气不接下气道:“您快管管那群憨货吧,他们在大街上跟人打起来了!”
*
青川城的主街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玉泉街,因城中一处天然涌泉而得名。这泉水冬暖夏凉,源源不尽,更难得的是水质清澈透亮,饮之甘甜,与城外常见泥沙浑浊的水天差地别。
因此每日来此排队打水的人也络绎不绝。
水少人多,可不就容易出事?
宁长风赶到时,一帮子大兵扭打得不可开交。附近的人都撤出老远,生怕殃及自身。
他掠进人群,从最里头精准拎出打得最欢的那个。
林为被拎着后领子,边挣扎边叫喊:“给我松手,我要打死这群王八羔子!”
宁长风一脚将他蹬开:“聚众斗殴你还有理了?”
接着身形急动,挤在一起的人群迅速被他分了开,几道人影被他像扔咸鱼似的扔出来叠到街边,三十二旗的人却打红了眼,爬起来还要上前,被宁长风一胳膊搡到了墙上。
“干什么,还有没有军纪军法?”他怒声道。
被他一吼,有些士兵的理智逐渐回笼,只有林为还在梗着脖子往前冲:“你放开我,今天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打死这帮嘴上不干净的贱货!放开我啊——”
被他一说,刚刚冷静下去的士兵又开始红眼,愤愤看向对面。
对面响起一片哄笑声。
“你们羌族女人就是贱,自带牛羊也要骑上咱们北昭男人的床,你更贱,别以为过了几天好日子就能跟我们平起平坐了,我呸!贱种生的儿子也是贱种,也配跟咱们抢水喝?”
宁长风余光一扫,瞥见几个熟悉的面孔,便知对面嘲讽的是赵阳的亲卫军,为首的正是在他手里吃过瘪的刘都头,今日休营,没想撞一起去了。
林为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得将那群肆意嘲讽的家伙全都杀了。
他虽瘦小,骨子里却浸着草原民族的凶狠,侮辱他平时也就忍了,侮辱他娘绝不能忍!
宁长风将他推回去,对回过神的众士兵道:“看住他。”
转身朝对面走去。
刘都头虽与他结过仇,但并未直接在他手下吃过亏,再者他家中花了大钱,得以入选赵将军的亲卫,何等威风!
因此当宁长风一脚踹来时他毫无防备,整个人往后倒飞出去。只听一声痛嚎,他的肩骨竟活生生被踹碎,手臂不自然地耷拉在地上,痛得满地打滚!
“你居然敢殴打赵将军亲卫,等着军法处置吧!”
见他一脚下去似有千钧力道,其余人不敢再惹,扶起刘都头脚底抹油跑了。
还在挣扎的林为骤然停下,怔怔地望着转过身走近的宁长风,发热的头脑逐渐清醒,冲他叫嚷道:“我打架要你出什么头?你会挨鞭子的!”
宁长风没理会他的歇斯底里,弯腰捡起在地上滚得七零八落的木桶,替他们都打满了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说道:“营里的黄沙水我也忍了很久了,带回去今晚大家伙都享享口福。”
林为气急失声:“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宁长风这才正眼看他:“既明知会挨军鞭,为何还要冲动行事?”
提起这个,林为声气不但不小,反而捏紧了拳头:“他们侮辱我娘……”
宁长风:“所以你就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一架坐实聚众斗殴的罪名,好如他们的愿被抽鞭子?”
林为垂了眼,语气却仍是倔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被抽鞭子就抽鞭子,至少解气了!”
宁长风看着他一脸“下次还敢”的表情,差点被这哥儿的莽劲给气笑,反问道:“当众受罚也可以?”
林为表情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开始支支吾吾。
宁长风睨他一眼,对众人道:“人是我踹伤的,架是我挑头的,你们都是劝架的,都记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应声。
宁长风继续道:“我身为你们的长官,没能管住你们,是我失责。今日你们冲动斗殴,我替你们挨鞭子;来日若你们再管不住自己,头一个送死的也将会是我。”
他说完,不再理会士兵们的反应,径直离开了。
玉泉街口,一位身穿劲装,高高束发的女子牵着一匹马远远驻立,正好围观了全程的她抬了抬下巴,对跟来的下属道:“奇了,陇西营那藏污纳垢的地界居然能出这么个人才,赵阳要是不作死的话也许还有得点救。”
跟上来的下属也是位女子,同样劲装束发装扮,闻言望了眼宁长风走来的方向,递上一个信封道:“盛京来的信,容大人还托人带了口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