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溪客没有一味往上冲,而是后退一步,说:“麻烦司业容我们一些时间,我们要出去商量一下。”
郑司业很是和气地点点头:“去吧,不急。”
[第二回 合,郑司业胜。]
***
走廊中,学子们围成一团,各自沉默。
楚溪客开口:“都说说吧,下一步是什么打算,硬刚到底,还是转去四门学?”
有人讪讪道:“能不能维持现状?既然薛典学让我们去破屋,就干脆去好了,总比转到四门学要好……”
不用楚溪客说话,黄瑜就掐灭了对方的幻想:“你以为薛典学当真是让咱们去破屋吗?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就算咱们今日不转去四门学,明日他也会找别的理由把咱们赶走。”
“难道太学就是他薛典学一手遮天了不成?”
黄瑜悠悠道:“自然不是,然而,那些能与薛典学抗衡的人,有什么理由为了我们几个得罪他,甚至他背后的三皇子?”
实际上,薛斑之所以排挤他们,不只是因为旬考成绩,还关系到太学生的名额。
太学生定员五百,黄丁班就占了将近十个,若能把他们挤走,薛斑就能安排那些给他送礼行贿的官宦子弟进来。
学子们一阵绝望。
波斯同学总结道:“啊,我听明白了,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转去四门学,要么骑着骆驼返回家乡,是不是?”
同窗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你至少还有骆驼可骑,我们恐怕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
绝望X2!
“不,还有第三条路。”
林淼看向楚溪客,缓缓说道:“今日就是一个机会,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若是成了,不仅能留在太学,有新教室,还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掉薛斑。”
“若是不成呢?”
“骑着骆驼回家。”
学子们再次沉默了。
波斯同学掏出写家书的小本本看了一小会儿,很快做出决定:“我不要回家,我要留在太学,在树林里上课,秋天摘李子吃,我喜欢长安的花朵和李子,我家乡没有。”
黄瑜紧随其后:“我也愿意赌一把。上一次我没有勇气,退缩了,这一回,我不想再退。”
学子们不由想起他从天字班转到黄字班的事,纷纷受到鞭策,当即又有几个学子表态。
“至少要试试,大不了就回家,虽然没有万贯家业可继承,但也不想留在长安做受气包!”
学子们正热血上头,楚溪客却泼了一盆冷水:“先别冲动,你们要想一想,保守选择至少还能转去四门学,虽说不如太学体面,但只要有真才实学,将来的仕途不会受到影响,没必要破釜沉舟。”
林淼却摇摇头,说:“今日之事,还只是太学与四门学的选择,将来到了朝堂,面对的倾轧与攻讦只会更多,倘若没有直面刀枪剑戟的勇气,不如干脆早些回家,兴许还能借着太学的光捞个县令当当。”
黄瑜一握拳:“说得对!这件事不单单是转学这么简单,还关系到这些年我们、甚至所有寒门学子遭受的不公,我不想一退再退了。”
学子们纷纷挺直腰板,看向楚溪客。
楚溪客:“当真想好了?”
学子们重重点点。这一次,他们眼中已经没了丝毫犹疑,只余坚定。
“那就试试看吧!”楚溪客笑着说,“放心,就算不成,我也不会让你们没有回家的路费,怎么着一人也能送上一头骆驼!”
学子们不约而同笑起来。
那就试试看吧!倘若失败了,或许多年以后他们会后悔;若是连尝试都不敢就退缩,不用等到以后,出了这道月亮门就会后悔!
第105章
到底是少年人,还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最终,黄丁班全体学子选择共同进退, 硬杠到底。
楚溪客作为代表,表态:“家中父母与师长不远千里送我们来太学读书, 我们不能、也不愿意擅自转去四门学。既然没有一间像样的教室匀给我们黄丁班, 那我们便暂且在这回廊之下读书习字吧,好在尚能避风雨。”
说着,便将书桌沿着阑槛摆放好,书册笔墨拿出来, 蒲团放在桌案前,当真屈膝而坐, 读起书来。
其余学子也不例外,以楚溪客为首, 依次排列开来,一张张掉了漆的书案就这么沿着古朴的回廊摆了长长一排。
黄瑜还从怀里掏出那块写着“黄字组丁班”的木牌, 珍而重之地挂在了廊柱上。
黄丁班十名学子,便像在课室中那般由黄瑜带领着做起了早课。
郑司业沉下了脸。
不过, 他的怒气并非针对这些本就是受害者的学子,而是挑起这场争端的薛斑:“我不管你是为了升迁, 还是收了好处, 既然事情已经闹到了这般田地,你想寸步不退是不可能的了。”
薛斑显然也意识到这几个年轻人和从前那些不一样,不是打压几次、威胁两句就能让他如愿的。
虽然心内不甘,他却不好得罪郑司业, 因此只能让步:“看在郑司业的面子上, 我便不跟你们计较了, 暂且让你们同丙班共用一间课室,但是,下次旬考若黄丁班依旧垫底,我断不会再留你们在太学滥竽充数!”
俨然一副施恩的做派。
楚溪客扯出一个假笑:“那可真是谢谢您了,不过不用了,我觉得还是这里比较好。”
薛斑反倒跳脚了:“楚溪客,别仗着有人撑腰就不识抬举!若真把事情闹大了,别说你们,姜博士和赵祭酒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楚溪客冷冷地看着他,轻声道:“那咱们就看看,到底是谁吃不了兜着走好了。”
薛斑:“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楚溪客大声诵读起来。
学子们齐声应和:“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
分明是在嘲讽薛斑是贪得无厌的硕鼠!
薛斑险些气个倒仰。
对面,另一位姓赵的司业倚在门边,嗑着瓜子看热闹:“楚生,能留在太学,你们还不乐意了?”
楚溪客扬声道:“太学是我们凭自己的本事考进来的,留下是天经地义,而不是靠谁趾高气昂地施恩。我们只想要一间可以安稳读书的课室,亦是天经地义。”
赵司业点点头:“有道理……”
薛斑低吼道:“课室已经给你们了,赶紧回去吧,别再这里丢人现眼了!”
楚溪客道:“从来没有听说过为了自己的权利而抗争有什么可丢人的,真正丢人的明明是那些为了一己私利剥削到学子身上的人!那样的人都有脸站在这里,我们有什么可羞耻的?”
“说得好!”
刚好,一位国子博士路过,赞赏地看向楚溪客:“你便是那个策论得了优等,却因书法太差险些被赵祭酒除名的小后生吧?”
楚溪客嘿嘿一笑:“我这么出名了吗?”
国子博士捋了把胡须,傲然道:“老夫倒觉得你这性子符合国子学的气度,不如转到这边如何?手令老夫亲手写,就说是……太学课室不够,征调你过来,如何?”
不等楚溪客回答,薛斑就猛地冲过来,道:“别别别,杨博士,您说笑了,太学那么大地方,几间课室还是有的……”
这位杨博士出了名的孤傲肆意,他说写手令,是真敢写啊!那样一则手令,一旦公布,他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薛斑吓出一身冷汗,暗中给楚溪客使眼色:“说吧,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楚溪客毫不客气地提条件:“给钱,我们自己盖课室,还要写明以后无论什么天字班、玄字班,都不得占用……哦,对了,还有那片李子园,也划分给我们黄丁班好了。”
薛斑:“……”
你怎么不去做梦!
楚溪客慢悠悠翻开书:“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学子们:“硕鼠硕鼠,无食我麦……”
杨博士和赵司业交换了一个眼神,笑眯眯地捋着胡须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楚溪客:“若想好了,随时去国子学找老夫。”
楚溪客恭恭敬敬揖了揖身:“多谢博士,我会好好考虑的。”
薛斑砰的一声关上房门,把楚溪客等人晾在外面。郑司业更是大门紧闭,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恰好到了午饭时间,一扇扇房门打开,回廊上一下子涌现出一拨拨衣冠楚楚的体面人,目光或惊奇或同情地看着一众学子。
学子们就在这人来人往中,坐在回廊旁,趴着书桌,读书习字。
说实话,这场面还是挺尴尬的,但凡脸皮薄一点就恨不得钻到书案底下了。
幸好有楚溪客坐镇。他旁若无人地大声诵读着,遇到读不通的就跟旁边的林淼商讨几句。
林淼同样镇定自若。那张如瓷器一般精致细腻的脸吸引了诸多目光,他就像毫无所觉一般,四平八稳地写着批注。
其余学子也渐渐收起羞赧之心,像是在教室里那般,补起了今日本该完成的早课。
他们不再尴尬怯懦,那些看到这一幕的人反倒收起调侃的目光,转为慎重和欣赏,还有人夸了句:“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处之泰然,是好苗子!”
这下,学子们内心更为笃定。
早课补完,肚子也饿了。
学子们神色讪讪:“要去饭堂用餐吗?去的话就得由各班直讲带着,也不知道尉迟直讲还愿不愿意带咱们……”
楚溪客道:“我今日第一天入学,本来想着请同窗们吃饭的,眼下——”
林淼接口道:“眼下也不晚,正好让咱们看看楚记跑腿小哥的风采。”
楚溪客打了个响指:“那就瞧好吧!”
两刻钟后,月亮门外涌进来两个跑腿小哥,是直接推着小车来的,车里放着一个个包裹严实的餐盒,大大小小不下二十个。
学子们则七手八脚地把书册装起来,桌面收拾干净,就着庭院里的活水洗了手,规规矩矩地坐在蒲团上。
两个跑腿小哥便相互配合着分起了餐食。
其中两个搬出一个竹板钉的大箱子,箱中垫着一层厚棉垫,垫子上放着一罐罐竹筒装的奶茶,上面还盖着一层棉被。
跑腿小哥一边往外拎奶茶一边解释:“虽然进了阳春,奶茶还是凉得快,我家小郎君就想到了这样的法子……啊,小郎君,您在这里啊?”
楚溪客敲了下他头顶的小猫头:“我下单的时候就看到你了,别假装偶遇了。”
跑腿小哥咧嘴一笑,把一个画着星星的小竹板递到他面前:“如果对我的服务满意的话,请给个五星好评。”
楚溪客故意抱着手臂,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跑腿小哥低头一看,顿时反应过来,指着桌上的奶茶介绍道:“诸位点的奶茶都是‘全家福’,珍珠、芋圆、仙草都加满了,喝完之后竹筒可送至楚记任何一家门店,一个竹筒可换一个积分,集满十个积分就能再兑换一杯全家福。”
黄瑜笑道:“楚兄快给他五星好评吧,我都忍不住想去换积分了!”
学子们全都笑起来。
楚溪客便在一片善意的笑声中给跑腿小哥涂满了五颗小星星。
那个小竹板上已经有四十颗星星了,涂满五十颗楚记就会奖励一个“员工积分”,员工积分对于挑选宿舍、娃娃上学以及将来的养老都有用处,所以大家都十分积极。
接下来,就轮到另一位跑腿小哥了。
他的小推车里装的是美食街那边送来的午餐——
楚记丸子汤必不可少,围炉锅盔一人半个,之所以只有半个,是因为楚溪客另外又一人点了一份火腿炒蛋大饭包,此外每个人还有一份廊桥小碗菜。
廊桥小碗菜要着重说说。
这是一位卖腌菜的婆婆想出来的,把腌菜、白灼时蔬和一小片肉脯拌在一起,浇上秘制的汤汁,用小瓷碗装着,一人一碗,刚好是一顿的量,味道鲜美,价钱还不贵。
楚溪客觉得新鲜,就帮婆婆宣传了一波,食客们纷纷慕名而来,自发地冠以“廊桥小碗菜”的叫法。
那位婆婆于是学着楚记的制式,做了一个招牌挂在门口,如今,“廊桥小碗菜”已经颇有名气了,每日都能引来许多新老顾客。
林淼尝了一口,惊喜点头:“确实美味,看来二郎没有哄我。”
跑腿小哥和气地说:“客吃得满意就好,咱们廊桥美食街还有诸多不同口味的小食,您若闲了可以亲自去逛逛。廊桥中有座椅,可以约着三五好友赏景谈笑,看不倒翁表演,同茶楼酒肆的雅间是不同的趣味。”
与方才那位活泼俏皮的跑腿小哥比,这个显然更稳重,同样让人心生好感。
林淼见过这么多人情冷暖,自认一颗心早练得八风不动,还是忍不住说:“需要好评吗?”
“那就麻烦您了。”跑腿小哥便笑眯眯地掏出自己的小竹板。
黄瑜惊奇道:“刚刚不是已经评过了吗,怎么还要评?”
“因为我俩不是一家的呀!”
猫头小哥揪了揪头上的猫耳朵,又指了指对面小哥背后的小彩旗,脆生生地介绍道:“我是仙草园的,他是丸子坊的,我们只送奶茶,他们可以接各种跑腿的活计。”
彩旗小哥补充道:“都是楚记的,也算是一家。往后客若有急事,一时间找不到插着彩旗的,找他们小猫头也是一样的。”
猫头小哥听到对方这么成熟稳重的回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有些慌乱地看了楚溪客一眼,急忙补救:“对对对,是一家,找我们也行,我们也可热心了,扶老婆婆过马路什么的经常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