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成了风光一时的探花郎又能怎么样?没有显赫的出身,又不想投靠任何门阀,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去穷乡僻壤当个难以出头的县令,要么成为今上的眼线。
他选择了后者。
从前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今日,看着这些赞颂的诗文,对比宫内刚刚传来的斥责口谕,郑司业隐隐地生出一丝犹疑。
或许,还有第三条路可选……
***
薛斑被调去了四门学。
郑司业下的调令,作为太学主管的姜纾同意了,四门学那边的主管原本不乐意,据说是姜纾送了一幅亲笔画的《桃李芳菲图》送给他,他也就欢欢喜喜又骂骂咧咧地把人给收了。
——欢欢喜喜是因为姜纾的画,骂骂咧咧是对着薛斑。
薛斑为了中饱私囊打压过多少寒门学子?做梦都没想到这次会踢到铁板,结果没把黄丁班的学子们赶走,自己却灰溜溜地去了四门学。
别说升迁无望,他私下收授贿赂、倒卖太学名额的勾当暂时还没爆出来,都是因为姜纾留着他还有用。
薛斑收拾包袱滚球的那天,刚好碰到黄丁班的学子们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
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就连头发丝都透着朝气。他们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讨论着手中的图纸,根本没注意到薛斑的存在。
桃李林。
楚溪客把图纸铺在石台上,兴致勃勃地说着:“这是我请教过阿爹之后最终敲定的方案,还是用咱们最初讨论的那一版,只是把挖水渠改成造水车,就建在读书亭旁边。阿爹的意思是,一边听着潺潺的流水声,一边写诗作画,会更有灵感——我是不怎么懂啦,你们喜欢就好。
“另外,桃李园外面加一圈栅栏,倒也不是为了防贼,主要是表明态度,闲人免进。
“我比较坚持的一点是厕所,这种抽水马桶你们见过吗?我在家里弄了一个,还挺好用的,外面连着化粪池,一年掏一次粪水就好,非常方便。
“对了,要搭男女两间,指不定下一届学子中就有女孩子。”
随着楚溪客的讲述,学子们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世外桃源,有林木,有水车,有高雅的校舍,还有乡间野趣……
黄瑜结结巴巴道:“完了完了,我觉得我此生的运气可能要用光了,不然为何有幸在这等神仙福地读书生活?”
学子们哈哈大笑。
“放心吧,有这个小福娃在呢,谁没了运气找他沾沾就好。”林二郎一手拎着个大竹筐,大步流星地走进桃李园。
楚溪客啧了声,长得帅的人真是拎着大筐都不影响形象。
不过,他很快就没再看林二郎了,因为他家美人乐师也来了!
钟离东曦像是特意打扮过的样子,穿着件束腰长袍,圆领窄袖,衣摆只到脚踝处,脚上穿的不是严肃的六合靴,而是彩色布条编织的厚底芒鞋,配着绘有《春江垂钓》图的衣袍,别致又和谐!
楚溪客都看呆了。
钟离东曦满意地抚平他色眯眯翘起的小呆毛,不紧不慢地铺上桌布,摆好茶壶,冲上一杯蜂蜜水,又把各色小食摆出来。
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明明不急不躁,却眨眼的功夫就收拾停当了。
楚溪客那张乱糟糟的桌子仿佛“大变活桌”,谁还记得它掉了漆还裂了缝的模样,只顾着看这一副如同野炊摆拍般的完美搭配了!
黄字班全体成员,有一个算一个,个个不知不觉挺直腰板,肃然起敬。
林二郎看向林淼:“我也伺候伺候你?”
放在以往,林淼定然会拒绝,他总是千方百计、不遗余力地撇清跟林二郎的关系。
不成想,此刻林淼却做了个“请”的手势:“来,试试。”
林二郎喜上眉梢,试试就试试!
他并非不会照顾人,只是和钟离东曦的风格不同,如果说钟离东曦是行云流水、意趣高雅款,林二郎则是大开大合、干脆利落型。
这边,桌布猛地一抡,不是为了盖桌子,而是为了擦石台。石台一秒变干净,林二郎就像变戏法一般,嗖嗖嗖几下,就把杯盘碗碟摆好了。
确切说,是“扔”好了。
突然,一个装着奶茶的竹筒歪了下去,眼瞅着就要掉到地上。
林二郎“唰”的一声抽出腰后唐刀,潇洒地挽了个刀花,手腕一探,一挑,那杯脱离队伍的奶茶就稳稳当当地落在刀身上了。
全场鸦雀无声,因为大家都看傻了。
楚溪客第一个反应过来,带头鼓掌。
林二郎潇洒一笑,狗狗眼巴巴地看向林淼。
林淼神色淡然,嘴角却是上扬的。
楚溪客撞了撞他的肩,悄悄提点:“快夸夸他,把他夸晕了,以后就心甘情愿宠着你了。”
林淼从善如流,转头对林二郎说:“辛苦了。”
林二郎的狗狗眼顿时溢满神采,还得寸进尺地勾住林淼的肩。
楚溪客正笑嘻嘻地围观呢,就被钟离东曦扣住了。
钟离东曦似笑非笑:“原来,我这么宠鹿崽,是因为被鹿崽夸晕了。”
楚溪客:!!!
完球!一不小心翻车了……
第107章
在楚溪客的带领下, 校舍的建造一众学子亲力亲为。
国子监批复的款项不多不少,刚好够盖一间寻常土木结构的大教室,但是, 如果想按照楚溪客那张设计图来建的话,就不怎么够了。
这时候, 楚溪客的人脉就要发挥作用了。
之前搭建廊桥美食街时, 他就认识了一些泥工瓦匠、伐木工人等,那时候楚溪客跟大伙一起吃饭,一道干活,时不时自掏腰包改善伙食, 工匠们都记他的情。
因此,当楚溪客再次找过去的时候, 工匠们无一例外地拍着胸脯说:“既是小郎君用的,咱们就只当搭把手, 工钱啥的不必再提。”
楚溪客听他们说得诚心,也便爽快地笑笑, 没再客气,只想着把每日的伙食做好一些, 不让人白干一场。
值得庆幸的是,李子园那处破屋的地基和梁柱完好, 只需要把塌掉的瓦片和木料挪走, 架上新的墙壁和屋顶就好。
整间屋子大可以全用木料,以卯榫结构楔合而成,比现代的水泥房还结实。
这可不是夸大,楚溪客之前就看过一个国外的测试视频, 华国传统的榫卯结构木屋, 能扛住十级大风、七级地震。即便风力再大、震级再高, 屋子晃动剧烈,甚至与地基相连的梁柱底端都断裂了,屋子却没塌没倒没散架。
楚溪客设计的就是这种屋子。
若说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木屋建起来非常麻烦,楚溪客又没有足够的预算买现成的木料,所以要从伐木开始,到建成少说要半年了。
所以,他光是木匠就找了四五家,希望大伙相互之间搭把手,尽量将工期缩短。
一听他要得急,有一家姓牛的木匠说:“我家刚搭了几个木架子,拼起来就是四面墙,原本是个南边来的药材商人订的,如今过了商定的日子他却一直没来,不如就先紧着您这边用,质量上不必担心,木料桐油用的都是最好的,小郎君别嫌弃。”
这个时代,建造卯榫结构的纯木制屋子都是先把墙壁屋顶分别做好,再拼接起来。整个建造过程中最麻烦、最耗时的部分就是炮制木料、刷油涂漆、将各个零散的部件拼接楔合。倘若这些步骤省去,只是把木架拉过来拼接一下,人多的话甚至一天的功夫就能做好。
这对楚溪客来说可谓是意外之喜:“牛叔的手艺我是知道的,您闭着眼睛刨出来的木料都是个顶个的好,哪里说得上嫌弃?”
小小的恭维让牛木匠乐不可支,原本还因为楚溪客找了对头家略微不舒坦,这下是彻底没有了。
紧接着,就有一个瓦匠搭话:“我家也有现成的瓦片,前日才从窑厂拉回来,原是打算自家盖房用的,若小郎君看得上尽管拿去!”
这个口子一开,又有刷漆的、伐木的、夯土的等工匠陆续开口,都说自家有什么可以先匀给楚溪客。
这下,不光是楚溪客,一同过来的学子们都卸掉了矜持的伪装,惊喜异常。
“这样一算,说不定一旬之内就能建好!”
“就算加上楚兄说的水车、草皮和花木,顶多再加半月也够了。”
“只要课室盖好就成了大半,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可读书,剩下的慢慢添置就好。”
“……”
瞧着这些平日里文气十足、走路都不会乱了节奏的太学生们露出如此稚嫩活泼的一面,工匠们纷纷笑了。
说实话,自己的手艺能用在太学里,对他们来说也是极光荣的事。
那可是太学啊!从前远远地见着门楣都会肃然起敬的地方,别说在里面搭建课室,就连大门外的黄土都没好意思踩过!
工匠们不由期待起来。
第二日,一众工匠在门童的带领下,穿过月亮门,踏入清幽的教学区,经过一排排课室,听着偶尔传出的读书声,脚步都不由放轻了。
直到此刻,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
原本,能在太学盖屋子的无一不是官家敕造匠人,其中大半建筑还是前朝、前前朝、前前前朝留下来的大师之作。自家建的房子能和这些祖师爷的作品杵在同一片地面,这简直是……祖宗十八代都脸上有光!
这下,不是楚溪客感激工匠们免费出工出力了,而是众人要反过来感谢他。
怀着这样的心思,工匠们干起活来更是不遗余力,甚至彼此竞争,牛家半日之内拼合成一面墙壁,马家就憋着一口气,力求比他做得更快更好。
短短一日下来,原计划只是把大课室的墙壁拼接好,不成想竟连屋顶都搭好了!
楚溪客和他的同窗们都惊呆了。
“我现在才真正懂得楚兄的那句话,‘行行出状元’,你我整日拘于书本之中,还是见识太少。”
“都说‘士农工商分贵贱’,我头一回觉得不该如此简单粗暴地圈定等级,怎么就认定读书做官就一定比种田建屋对百姓的贡献更大呢?”
“的确如此,术业有专攻,按照各自的优势与喜好做事,每个行业都不荒废,天下才能和谐有序地发展。”
“……”
楚溪客炯炯有神地听着同窗们的感慨,自己也有了一丢丢感慨——果然还是实践出真知啊,只是观摩了一下盖房子而已,同窗们得出的观点都能写出一篇颠覆世人观念的策论了。
工匠们虽然听不太懂,但也知道自己被夸了,心里暖融融的,还暗自把学子们说的话记下来,想着回家用来教育儿孙。
没想到,楚溪客给了他们一个更大的荣誉——
“诸位忙了一场,我也没有别的回报,不如就请诸位把名字刻在各自搭的木架、屋顶或者瓦片上吧,将来每一届新入读的学子都能看到,也算是个纪念。
“我阿爹说了,这些课室的建造过程以及诸位的名字都会记在太学的校史上,将来若哪家子孙能考入太学,学成之后会优先举荐给工部。”
此话一出,工匠们的心情已经不能用简单的“骄傲”或者“激动”来形容了,有更磅礴、更汹涌的情绪倾泻而出,仿佛打开了一道闸门,让他们的眼光、思想和憧憬放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从前,他们顶多想的是如何把手艺传承给儿孙,如何让自家作坊超过别家,从来没想过,其实还有更宽广、更深远的一条路可以走。
出于感激之情,也为了自己的招牌,工匠们精益求精,彼此协助,提前交工。他们不仅把上课的教室盖好了,连同图纸上的读书亭、草庐、茶室,以及简易的小灶间一一搭建好。
仿佛神仙挥了挥衣袖,原本荒芜破败的李子园倏忽间换了一番模样——
后园之前,是一排排庄严整饬的建筑,拐入后园,景致陡然一变,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简单而古朴的门栏,如今门栏上空空如也,匾额还没挂上去。
门栏向两侧延伸开来,连着一圈低矮的木栅栏,若想翻越只需抬抬脚就行。然而,对这些高傲的太学生们来说却是一道体面的底线,即便再低矮也不会有人不请自入。
进了门是一条蜿蜒的十字路,不宽,不直,也不平整,就像黄丁班的学子们将来要走的仕途,须得十分谨慎才不会走上弯路,也不能被周遭的泥土弄脏衣摆。
不过,楚溪客在两旁移栽了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虽然看起来细弱,却生命力极其旺盛,稍微洒点水就缓过劲来,第二日便层层叠叠开出一条花路。
就像他与黄丁班学子的这场相遇,今日他随手洒下一片小花为他们保驾护航,来日亦会收获意想不到的回馈。
小路尽头是一间歇山顶的大课室,原木搭建,简单明朗,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乍一看不像其余课室那么气派,却很是清新雅致。
正屋是个大通间,为了节省木料,本该安装格扇窗的地方空着,只挂着翠绿色的竹帘。如今天气渐暖,竹帘通风消暑,到了冬日就会换成毛毡。
左右两侧各有一间挟屋,其中一间装饰得十分用心,是带班直讲的办公室与休息间,另一间暂时空着,预备用来做储藏间。
左右两侧各有一条小路延伸出去,一条连着一个屋檐上翘的八角凉亭,亭中没有座椅,只有放置书本笔墨的架子,就是读书亭了。
特意不设桌椅,就是为了让在这里读书的学子提神醒脑,避免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