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能够,保准是最好最新鲜的。”名叫纪云台的同窗立即保证。
楚溪客尝了一口,不吝啬赞美:“好吃!伯母是不是用那种青绿色的小麻椒腌渍的?和北方的花椒明显不一样。”
纪云台连连点点:“是的、是的,我阿娘每次做肉干或者小酥肉都用这种,说是滋味更好,还能排湿健体。”
刚好,早课时尉迟磊就讲了巴蜀之地的风土和植被,其中就说到当地特产的茱萸和麻椒,吃了让人发汗除湿,刚好弥补了湿气重、多瘴气的劣势。
学子们便小声讨论起来。
突然,对面传来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区区一个肉干,也值得显摆成这样?土包子。”
纪云台腾地红了脸。
他是从偏远的小村子来的,长得黑黑瘦瘦,年纪又小,本就有些自卑敏感,此刻听到如此不加掩饰的嘲笑,当即臊得抬不起头。
黄丁班的学子们纷纷露出怒容,想为纪云台抱不平,却不知道如何反驳——就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和这些生而富贵的世家子弟相比,他们确实是“土包子”。
楚溪客突然开口:“报告直讲,我想吃葡萄。”
尉迟磊猜到他又要发功了,因此配合地说:“葡萄为西域特产,十分珍贵,太学无力为每位学子供应。”
“哦,没有啊,”楚溪客不甚在意地晃晃脑袋,“算了,不吃了,反正都是酸的。”
众人一头雾水:“这是何意?”
林淼轻笑一声,柔和的嗓音响彻在偌大的膳堂:“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呗!”
堂中响起阵阵闷笑,就连一向严肃的五经博士都没压住眼角的笑纹。
这下,轮到对面的黄甲班面红耳赤了。
直到自家学子把该说的说了,也笑够了,尉迟磊才故作威严地轻咳一声,说:“肃静,膳堂之内,不可大声喧哗。”
楚溪客立即正襟危坐,乖乖巧巧地吃起饭来。
看着对面食不下咽的黄甲班,黄丁班的学子们觉得今日膳堂的饭格外香!
回去的路上,纪云台心情还是有些低落。
楚溪客和林淼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默契地确定了接下来的对话。
这边,楚溪客貌似不经意地问:“说起来,咱们班只有我和阿淼不住校吧,阿淼也是长安人么?”
林淼摇摇头,说:“我的家乡在幽州,一个人迹罕至的小村落,叫水云村。”
“水云村?!”黄瑜突然激动起来,“就是那个三十年前因为地动而现于人前的‘世外桃源’吗?”
就像《桃花源记》里写的,水云村的祖先是一百多年前因为战乱而逃难或归隐的人,百年来繁衍生息,逐渐衍生出一种特殊的体质,再加上时不时有人从悬崖掉落,为水云村注入新鲜血液,这片小小的村落竟然神奇地存活了上百年。
直到三十年前,一场地动,山崖陷落,河流改道,这才让这个特殊的族群现于人前。
黄瑜盯着林淼,兀自惊叹:“怪不得林兄长得如此……呃,惊为天人,额头还有花钿模样的胎记,若是水云村的人就说得过去了。”
“我也见过水云人,没有林兄这么好看!”立即有学子反驳。
“没错,即便在水云人中,林兄一定也是最好看的。”波斯同学肯定地说。
话题逐渐歪掉,楚溪客连忙拉回来:“什么水云村?我都没听过,看来一定很偏僻了。”
林淼配合地点点头:“恐怕比纪兄的村子还要偏僻一些。”
楚溪客惊叹一声,道:“阿淼从那么偏僻的地方出生,还能考入太学,真令人羡慕啊!”
林淼故作疑惑:“楚兄的父亲可是姜博士,论家世,满京城有几个能比得上姜氏,怎么竟羡慕起我来?”
“就是因为我阿爹太厉害了,从小就亲自教导我,还有我家小钟离隔三岔五就给我买端砚啊,诸葛笔之类的……”
楚溪客小小地秀了一下恩爱,继而真心实意地说:“我享受着这样的资源,尚且勉强成为太学的借读生,阿淼上很小的学堂,没有用过名贵的笔墨,却能凭着自己的本事超过那些行贿走后门的人一举考上太学,这样的本事,难道不值得羡慕吗?”
林淼抿唇一笑:“楚兄此话有理。”如果不强行秀恩爱的话,会更有说服力。
至此,纪云台方才听出楚溪客是在拐弯抹角地安慰他。他突然捂着脸,哽咽出声。
楚溪客吓了一跳,明明是要开导人的,怎么还把人给说哭了?
纪云台哭着说:“是我不好,不该受了旁人的刺激,忘了自己进入太学的初衷。”
他来长安的路费是乡亲们一文一文凑出来的,平日里被人拔棵葱都要骂出三条街的婶子大娘们,难得大方地掏钱出力,给他置办新衣,就是为了让他在贵人遍地的太学挺胸抬头地做人。
离开家乡的时候,阿爹阿娘就跟他说过,不指望他为官做宰,哪怕学成之后回去开个小学堂,也算是对家乡人的回报了。
其实,不光是他,黄丁班的学子们情况都差不多。自打来了太学,他们日日被薛斑打压,渐渐地也觉得自己家世不好,成绩不突出,前程一片暗淡,因此在被黄甲班嘲讽为“土包子”的时候,他们才无力反驳。
直到此刻,楚溪客告诉他们家世好没什么可吹嘘的,学问好才值得敬佩。
黄瑜拍拍纪云台的肩,一脸坚定:“楚兄说得没错,我们来太学不是跟人攀比家世的,而是来求学的。若比家世,永远有比我们更好的,学问学到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才是属于自己的、无可替代的路。”
楚溪客热烈鼓掌:“黄兄这么会说话,不做校长可惜了——哦,‘校长’就是国子祭酒。”
突然被夸,黄瑜惊喜之余又有些不好意思:“楚兄竟如此看好我么?”
楚溪客笑眯眯道:“有个笑话是这么讲的——学堂初建,众人分配职位,学问好的做先生,算数好的做账房,功夫好的做护院,最后剩下一人无甚特长,只有嘴皮子好使,那就做校长了。”
黄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好呀,楚兄原来是在调侃我一无是处,只会动嘴皮子!”
说着,就追着楚溪客打起来。
楚溪客边跑边讨饶:“黄兄误会了,我分明是在夸你啊,最起码你嘴皮子还好,我哪哪儿都不行,只能做借读生啊!”
学子们纷纷笑起来,沉重的心情一扫而空。
***
楚溪客和林淼被邀请去了黄丁班的宿舍。
午饭后,太学会有一个时辰的午休时间,住宿的学子会在直讲的安排下回宿舍休息,那些排在前面的班级虽然没有宿舍,太学也给他们安排了休息间。
只有楚溪客和林淼是个例外。
他们是黄字组中唯二不住宿的“寒门学子”,因此既没有宿舍,又没有休息间。在太学读书小半月,俩人都是在桃花源的课室里午休的。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受到同窗的邀请。
并非黄瑜等人故意不请他们,而是担心这两位娇养长大的小公子会嫌弃他们的大通铺。
眼下,看着楚溪客脱鞋上炕钻被窝的娴熟模样,同窗们不由失笑。
他们可真是多虑了。
楚溪客和他们见过的那些“世家公子”不一样,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接触过真正的世家子。
比如姜纾、钟离东曦、林二郎,他们的礼仪与德行是刻在骨子里的,跟那些处处标榜出身、捧高踩低、清高又自卑的“假世家”是完全不同的。
今日的所见所闻,对黄丁班的学子们来说受益终身。
他们心底仿佛埋下了一粒种子,在学识与见闻的浇灌下终将窳唏长成参天大树,支撑起他们的脊梁,将来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因为出身而感到丝毫羞愧。
而撒下这粒种子的楚溪客,此时钻在带有阳光气息的被窝里,看看左边的黄瑜,再看看右边的林淼,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学生活吧?
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住宿舍,听着舍友的小呼噜,闻着似有若无的脚臭味,就是校园生活最真实的模样。
他在现代时没有机会体验到的,现在弥补上了。不对,还有一项——
楚溪客卷着被窝,拱到林淼身边:“阿淼兄,下次我不去膳堂吃饭了,你帮我带一份吧?”
林淼笑了一下:“说到带饭,崽崽兄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楚溪客被这声“崽崽兄”给逗笑了,像只小虾米一般弓着身子,用头撞林淼的肩。
林淼微笑道:“虽然我不排斥你的亲近,但还是要善意地提醒一句——钟离公子还有十秒钟到达战场。”
楚溪客猛地想起来,自家东曦兄听说他没有宿舍,说好了中午过来陪他习字的!
第109章
楚溪客猛地坐起身,和窗外的钟离东曦四目相对。
电光石火间,他的脑海中已经上演了一场霸道总裁小娇妻的戏码——
东曦兄会吃醋吧?吃醋的东曦兄会不会一脚踢开房门, 把他堵在墙角,掐着他的腰, 用低沉的声音控诉:“鹿崽怎么可以和别人睡在一起?”
或者……大步走进屋内, 冷着脸把他拎起来,夹在胳膊底下,一路从太学抱到牛车上,任他挣扎求饶都不肯放开, 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当着全校人的面宣告主权。
实际上,都没有。
钟离东曦就那么怔怔地看着他, 目光中隐含着复杂的情绪,从“难以置信”到“脆弱无助”, 最后化为“故作坚强”。
楚溪客甚至觉得,下一刻他可能就要哭了。
只是, 钟离东曦没哭,反而勉强撑起一丝笑意, 说:“今晨下牛车时,鹿崽说‘中午见’, 我就以为和往常一样是午休时相见, 于是带了鹿崽爱吃的茶点,在桃花源等着鹿崽从膳堂归来……”
后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楚溪客已经从他“低落又虚弱”的语气中猜到了,定然是等了又等, 一直等不到, 这才一路打听着找到了黄丁班的宿舍, 然后,看到了他和林淼打闹的一幕。
钟离东曦还在幽幽地说着:“看到鹿崽安然无恙我也就放心了,茶点放在这里,有鹿崽爱吃的牛乳糖、千层酥,还有蜂蜜水,我叫他们多做了些,与同窗分食也是够的。
“鹿崽不是说学子服洗破了吗?我给你带了一身新的,下午是五经博士的课吧?记得鹿崽说过,这位博士最是严厉,免得他看到你衣衫不整再罚写大字。
“对了,还有这条蚕丝被,原想着给鹿崽午休时用的。如今天气渐暖,再盖毛毯容易捂汗,换成蚕丝最是凉爽挡风。”
钟离东曦一边说一边把吃食、薄被、衣物,乃至午休时用的抱枕、脚垫、遮阳帽一一放在窗台上。
除了最初怔怔地看了楚溪客一会儿之外,后面再说话时他一直都是垂着眼的,仿佛不愿意、也不敢再向大通铺上看,生怕再看到楚溪客卷着被窝和旁的男人亲密打闹。
楚溪客的心都疼了,一瞬间,浓浓的自责感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
他想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等他、为什么会睡在同窗的铺位上。可是,不等他这样做,钟离东曦就转身离开了。
那黯然又决绝的模样,让楚溪客恍惚间以为,他不单单是离开了太学,而是要从他生命中离开了!
“麻烦黄兄帮我请个假,我办完事马上回来。”楚溪客一边穿鞋一边拜托黄瑜。
黄瑜提醒:“下午是五经课,万一迟到后果很严重。”
“那就帮我转告五经博士,就说我去……”
“去追求幸福了。”林淼笑着帮他补上后半句。
楚溪客已经跑没影了。
牛车上。
楚溪客喘着粗气、大汗淋漓。但他不仅不觉得累,心里还有一丢丢小感动——
自家小钟离肯让他让牛车,还给他倒蜂蜜水,擦额头的汗,一句责备都没有,简直是太贤惠了!
楚溪客反倒更自责了,连忙整理了一下思路,从在膳堂发生的小冲突说起,到他为何会去睡大通铺,都努力解释了一遍。
钟离东曦听完,“满眼悲伤”地说:“鹿崽不必解释,也不用在意我的感受,你之前就说过,如果遇到比我更好看的就会移情别恋,我有心理准备的,即使再不舍也不会纠缠。”
楚溪客:“……”
那时候年少无知没有心!
他慌忙解释:“东曦兄说的可是阿淼……”
“鹿崽果然觉得他比我好看。”钟离东曦自嘲一笑。
楚溪客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遭遇这种送命题!
这一瞬间,楚溪客的脑力值飙升到最高,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同窗们都说阿淼美若天仙,我原本没觉得,但是听得多了就有点警惕起来,生怕东曦兄多看他一眼。如今看来,东曦兄根本没注意到他对不对,不然怎么会觉得他比你还好看?”
钟离东曦紧抿的唇角有一丝松动。
楚溪客受到鼓励,抑扬顿挫地说:“在我看来,东曦兄既俊朗又不失英武之气,见到你的第一眼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戴了人.皮.面具,不然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合我心意的人!”
钟离东曦……险些装不下去。
不愧是他家小鹿崽,光凭这张嘴就能把人哄住。这下,他更不放心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了——若不好好上一课,桃花源真就要桃花朵朵开了!
于是,钟离东曦维持住脆弱的模样,故作大度地说:“鹿崽,我不想瞒你,尽管嘴上说‘绝不纠缠’,但我还是不舍得和你就此了断。倘若你当真心里有了旁人,也请给我留一个位置,成吗?”